何韵楠, 曹 炜
(苏州大学 汉语及汉语应用研究中心/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清代著名经学家、藏书家余萧客是乾嘉学派——吴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有《古经解钩沉》、《文选音义》、《文选纪闻》等著作传世。本文讨论的《文选纪闻》是余萧客撰写的清代重要的“选学”著作,该书辑录了包括《颜氏家训》、《困学纪闻》、《野客丛书》等在内的上百部古代文献中有关《昭明文选》研究的文字材料,也留下了作者对这些文字材料所作的阐发、辨误、论析的文字表述。个中讨论多涉及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尤其在训诂学层面,该书用力甚勤,体现了较高的学术价值。本文试对《文选纪闻》的义界释义模式进行初步的讨论。
关于训诂的方式,学界存在一定的分歧。章太炎认为:“训诂之术略有三途:一曰直训,二曰语根,三曰界说。”[1]黄侃则认为:“训诂者,以语言解释语言之谓。论其方式有三:一曰互训,二曰义界,三曰推因。”[2]王力在讨论《说文解字》的释义方式时,将《说文解字》的释义方式分为“天然定义、属中求别、由反知正、描写和譬况”[3]等五种类型。虽然三者所述有所差异,但有一点三者是一致认同的,那就是义界是训诂的方式之一。章氏所说的“界说”,黄侃所说的“义界”以及王氏所说的“天然定义”虽然说法有别,其义一也。我们这里选用“义界”这个术语。
何为“义界”?黄侃在其《训诂述略》一书中指出:“凡以一句解一字之义者,谓之义界。”[4]也就是说:所谓“义界”,便是用句子形式来阐明词义指称的范围,从而廓清词义的界限。如余萧客《文选纪闻》第二十七卷:“驺虞,兽之俊逸者。”[5]便是运用了“义界”的释义模式。
关于义界释义模式的具体构成,王宁曾做过深入的探讨,提出了“主训词+义值差”这种义界释义模式基本结构。其中,主训词是指“义界中与被训释词同义的词”,义值差是指“被训释词区别于其临近词的意义部分”[6]62。王宁所说的“同义的词”应该是个相对宽泛的概念,确切地讲应该是意义相近的词,若是意义相同的词,那么“义值差”就应该是零了。从《文选纪闻》中的义界释义模式来看,主训词大量的应是被释词的上义词,即主训词与被释词往往构成上下义词。
根据王宁对义界释义模式所做的分类,我们把《文选纪闻》中的义界释义模式也分为以下三类: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比况式义界释义模式和嵌入式义界释义模式。
定义式义界是《文选纪闻》中最为常见的义界释义模式,释例也最多。根据释义术语的不同,我们又可以把《文选纪闻》中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分为以下六种类型。
1.“为”引导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例如:
(1)海鱼千岁为劒鱼。一名琵琶,形如琵琶,善鸣。(《文选纪闻》第六卷)
(2)珠琲蒲溉、蒲恺二切(《玉篇》一)閳干珠五百枚为琲。《辽史》百六十(《文选纪闻》第六卷)
(3)汧水出汧县蒲谷乡、弦中谷,决为弦蒲薮。《尔雅》:“水决之泽为汧。”《水经注》十七(《文选纪闻》第一卷)
例(1)中“海鱼千岁为劒鱼”采用的便是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为”为引导词,将被释词“劒鱼”与训释语“海鱼千岁”相分离。训释语为主谓短语,其中主训词为“海鱼”,义值差为“千岁”。例(2)中“珠五百枚为琲”也是定义式义界释义,“为”为引导词,将被释词“琲”与训释语“珠五百枚”相分离。训释语为主谓短语,其中主训词为“珠”,义值差为“五百枚”。例(3)中“水决之泽为汧”也是定义式义界释义,“为”为引导词,将被释词“汧”与训释语“水决之泽”相分离。训释语为偏正短语,其中主训词是“泽”,义值差是“水决”。
2.“谓之”引导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例如:
(4)《笔谈》言:“士人文章中多言前荣,屋翼谓之荣。东西注屋则有之,未知前荣安在?”(《文选纪闻》第二十六卷)
(5)吁蹉慨叹,悲忧思深,谓之吟。《珊瑚钩诗话》三(《文选纪闻》第十六卷)
(6)声音襍比,高下短长,谓之曲。《珊瑚钩诗话》三(《文选纪闻》第十六卷)
(7)《淮南》书射钓,鷫鷞之谓。乐注云凤别名。山谷诗鷫鷞作裘初服。在任渊注,西方神鸟。按师旷《禽经》:白凤谓之鷫。《说文》谓鷫鷞为西方神鸟。(《文选纪闻》第七卷)
上述诸例中,例(4)、(7)的义界释义模式基本结构相对清晰:例(4)“屋翼谓之荣”中,引导词为“谓之”,将被释词“荣”与训释语“屋翼”相分离。训释语为偏正结构,其中主训词为“翼”,义值差是“屋”;例(7)“白凤谓之鷫”中,引导词为“谓之”,将被释词“鷫”与训释语“白凤”相分离。训释语为偏正结构,其中主训词为“凤”,义值差是“白”。而例(5)(6)的两例的义界释义模式基本结构则相对模糊,但还是可以分辨的:例(5)“吁蹉慨叹,悲忧思深,谓之吟”中,“吟”为被释词,“谓之”为引导词,“吁蹉慨叹,悲忧思深”为训释语,其中“吁蹉慨叹”为主训词,“悲忧思深”则为义值差;例(6)“声音襍比,高下短长,谓之曲”中,“曲”为被释词,“谓之”为引导词,“声音襍比,高下短长”为训释语,其中“声音”为主训词,“襍比,高下短长”则为义值差。
3.“貌”引导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例如:
(8)漓虖幓纚,车饰貌,幓音森。(《文选纪闻》第六卷)
(9)帷弸冰《博雅音》七彋苏林音宏《汉注》其拂泊兮。苏林曰:“弸彋,风吹帷帐鼓貌。”(《文选纪闻》第六卷)
(10)骀荡宫,春时景物骀荡满宫中也。馺娑,马行疾貌。马行迅疾,一日之间遍宫中,言宫大也。(《文选纪闻》第一卷)
例(8)中被训释词为“漓虖幓纚”,“车饰貌”为训释语,其中“貌”既为引导词又为主训词,“车饰”为义值差;例(9)中被训释词为“弸彋”,“风吹帷帐鼓貌”为训释语,其中“貌”既为引导词又为主训词,“风吹帷帐鼓”为义值差;例(10)中被训释词为“馺娑”,“马行疾貌”为训释语,其中“貌”既为引导词又为主训词,“马行疾”为义值差。
需要指出的是,“貌”引导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都用于诠释描述事物状貌的词语。
4.“曰”引导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
(11)歌之流别有三,一曰谣,二曰讴,三曰诵。齐歌曰谣,独歌曰讴。《文则》下(《文选纪闻》第十六卷)
(12)《淮南子》注:“鸟之高飞,翼一上一下曰翱。直刺不动曰翔。”(《文选纪闻》第二十卷)
(13)雍凤翔府天兴县,在汉为右扶风,雍县也。其曰上者,自下升高之辞。四面高曰雍。又四望,不见四方,是之谓雍。(《文选纪闻》第二十四卷)
(14)诗人皆以征古爲用事,不必尽然,六义之中,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文选纪闻》第十六卷)
例(11)中“谣”、“讴”分别是被训释词,“曰”为引导词,“齐歌”、“独歌”则为训释语,其中,“歌”为主训词,“齐”、“独”则为义值差。例(12)中“翱”、“翔”分别是被训释词,“曰”为引导词,“鸟之高飞,翼一上一下”、“(鸟之高飞),(翼)直刺不动”则分别为训释语,其中,“鸟之高飞”为主训词,“翼一上一下、“(翼)直刺不动”则为义值差。例(13)中“雍”为被训释词,“曰”为引导词,“四面高”为训释语,其中“高”为主训词,“四面”则为义值差。例(14)中“比”、“兴”分别为被训释词,“曰”为引导词,“六义之中,取象”、“六义之中,取义,义即象下之意”则为训释语,其中,“六义之一”为主训词,“取象”、“取义,义即象下之意”等则为义值差。
5.“之…者”引导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例如:
(15)旒,旌旗之垂者也。汤与诸侯会同,结定其心,如旌旗之旒縿着焉。(《文选纪闻》第二十二卷)
(16)《资暇录》言:符祝言“急急如律令”者,今音零。律令,雷鬼之最捷者,谓当如律令。(《文选纪闻》第二十四卷)
(17)颜师古曰:“孺子,王妾之有品号者。妾,王之众妾也,冰,其名。才人,天子内官。”按,此谓之歌诗赐中山王及孺子妾、未央才人等尔。(《文选纪闻》第十六卷)
例(15)中被训释词为“旒”,“之…者”为引导词语,“旌旗之垂者”为训释语,其中“垂者”为主训词,“旌旗”则为义值差。《现代汉语词典》释“旒”为“旗子上的飘带”,正与此同。例(16)中被训释词为“律令”,“之…者”为引导词语,“雷鬼之最捷者”为训释语,其中“雷鬼”为主训词,“最捷者”则为义值差。例(17)中被训释词为“孺子”,“之…者”为引导词语,“王妾之有品号者”为训释语,其中“王妾”为主训词,“有品号者”则为义值差。
需要指出的是,“之…者”引导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中,“者”既为引导词,又是主训词或义值差的一个组成部分。
6.引导词为零形式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如:
(18)闒,下也。茸,细毛也。言非豪杰。《汉书注》六十二(《文选纪闻》第二十四卷)
(19)亵,亲身衣也。《汉书注》百上(《文选纪闻》第二十四卷)
例(18)“茸,细毛也”中,“茸”是被训释词,“细毛”为训释语,其中主训词是“毛”,义值差是“细”。例(19)中,“亵”是被训释词,“亲身衣”为训释语,其中主训词是“衣”,义值差是“亲身”。它们都属于引导词为零形式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此类释例的训释语一般都是偏正短语,义值差一般表示性质、状态、领属、方位等等。
当训释部分没有明显的标志词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归结为引导词为零形式的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但是,并非所有的没有标志词的释义方式均属此类,在这里,需要分辨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与其他释义方式的差异。只有释义架构中出现了主训词,我们才可以将它归入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这一类,反之,就应当剔除在外。我们来看下面两个例子:
(20)法鼓,钟也。《六臣》(《文选纪闻》第九卷)
(21)郑康成解曰:“车渠,罔也。盖康成不识车渠。”《笔谈》廿二(《文选纪闻》第九卷)
例(20)的“法鼓,钟也”,例(21)的“车渠,罔也”,均没有出现主训词,那就不属于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而只是一般的直训。
以上六种类型是我们根据引导词的差异及有无对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所作的分类。其中,需要着力讨论的是主训词和义值差,两者的排列并非井然有序一成不变的,有时甚至是相互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需要加以仔细甄别辨析,以厘清词义训释内部的基本结构和相互关系。
所谓“比况式义界释义模式”,指的是“选择一个形似的比喻物来代替主训词,同时阐述被训词与比喻词之间的差异来代替一般的义值”[6]63的一种释义方式。例如:
(22)平楚,犹平野也。吕延济乃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谓楚为木丛,便觉意象殊窘。(《文选纪闻》第十八卷)
(23)或以《尔雅》“犹如麂,善登木。”犹,闻人声,乃豫缘木,如此上下,故称犹豫。(《文选纪闻》第二十卷)
例(22)中被训释词为“平楚”,主训词为“平野”,二者形似但有差异,于是“谓楚为木丛,便觉意象殊窘”便成了义值差。例(23)中被训释词为“猶”,选择了与“犹”形似的“麂”来代替主训词,同时也阐述了“猶”不同于“麂”之处——“善登木”,这“善登木”便是义值差。
在《文选纪闻》中,比况式义界释义模式相对于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而言要少很多。
所谓嵌入式义界释义模式,指的是“有义值差而无主训词,由于主训词难找,便将被训释词本身侵入义界占据了主训词的位置,而只用义值差表示词义的特点”[6]64的一种释义方式。例如:
(24)夫人,众人也。美子,罗生之众芳也。(《文选纪闻》第二十一卷)
例(24)“夫人,众人也。”为嵌入式义界释义模式,被训释词“人”侵入义界,占据了主训词的位置,而使用义值差“众”来表示被训释词的特点。
前引例(17)中“妾,王之众妾也。”也为嵌入式义界释义模式,被训释词“妾”侵入义界,占据了主训词的位置,而使用义值差“众”来表示被训释词的特点。
在《文选纪闻》中,嵌入式义界释义模式是三种义界释义模式中释例最少的一种。
在词义训释的诸多方式中,义界释义模式具有自己独特的优势。
首先,义界释义模式一般均采用简单易懂的词语充当主训词或义值差表述语词来进行释义,从而体现了词义诠释以易释难的本质。《文选纪闻》辑录的文字材料中存在许多生疏字、冷僻字或者从字面无法理解的语词,而义界释义模式则可以让人们更好地把握词语的本义。如《文选纪闻》中有“宫室相接谓之謻”[7]之例,该例中的被训释词“謻”是生僻词语,但是用“宫室相接”这种简单易懂的词语来进行训释,“謻”的意义便一目了然了。
其次,义界释义模式可以清晰地阐述词义的内涵和外延。这种优势在与直训的比较中更为明显。如前文我们举过的两个直训的例子:
(20)法鼓,钟也。《六臣》(《文选纪闻》第九卷)
(21)郑康成解曰:车渠,罔也。盖康成不识车渠。《笔谈》廿二(《文选纪闻》第九卷)
直训似更为直接、简练,但是却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即使是同义词,意义上或多或少会存在一些差异,不可能完全一致,这种差异是直训难以弥补的;至于上下义词那就更不用说了,训释语只是说明了被训释词属于某个范围而已,如例(20)中“钟”对“法鼓”的人解释。因此,直训也被称作是“不完全的训释”或“不充足的训释”[6]62。而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却能通过义值差来弥补。下面我们再举《文选纪闻》中的两个例子:
(26)春见曰朝,秋见曰请示,欲疎也。光武虑诸将功大权重,或变生肘腋,所以远之。俞成《萤雪丛说》上(《文选纪闻》第二十八卷)
(27)鷣鸟千岁为鸩,愈老则愈毒。《唐国史补》中(《文选纪闻》第二十卷)
例(26)、(27)使用了定义式义界释义模式,不仅说明了“朝”、“请示”和“鷣鸟”的意义,还清楚地阐述了它们各自的特点,训释十分精当。
《文选纪闻》中的义界释义模式是该书常用的释义手段之一,这种释义手段为《文选纪闻》的训诂实践增色不少。《文选纪闻》尚有其他的释义模式需要总结,这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参 考 文 献]
[1] 章太炎.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J].华国月刊,1923.
[2] 黄侃.文字声韵训诂笔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86.
[3] 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0:350.
[4] 黄侃.训诂述略[J].制言半月刊.1935(7).
[5] 余萧客.文选纪闻:第二十七卷[M].碧琳琅馆丛书本(光绪刻宣统印).
[6] 王宁.训诂学原理[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6:62.
[7] 余萧客.文选纪闻:第三卷[M].碧琳琅馆丛书本(光绪刻宣统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