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平
(国家宗教局 宗教研究中心, 北京 100009)
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是生生哲学。朱子继承儒学重视生生的传统,以“生生之理”释“仁”,明儒承之。黄宗羲《明儒学案》是一部明代儒学发展史,是以王阳明良知学为中心展开的,也是中国生生哲学的新阶段。明初诸儒重视生生。魏庄渠说:“天地生生,只是一团好气,聚处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团好意思在心。”(《崇仁学案三》)[1]50夏东岩说:“吾儒之学,静中须有物,譬如果核,虽未萌芽,然其中自有一点生意。”(《崇仁学案四》)[1]68薛敬轩说:“人恻然慈良之心,即天地蔼然生物之心。”(《河东学案上》)[1]117“仁是嫩物,譬如草木,嫩则生,老则枯。”[1]122这都是从生生哲学出发对儒家核心观念“仁”的解释。王阳明重提孟子的“良知”,包含并取代孔子的“仁”,开创了良知学。从此,“良知”,或简称为“知”,成为明代儒学的核心议题。王阳明同样以“生生之理”解释仁、良知。王阳明说:“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然其流行发生亦自有渐。惟其有渐,所以必有发端处;惟有发端处,所以生生不息。”(《姚江学案》)[1]205“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1]260王阳明很重视“理”,这体现了心学理性化成果。但同时王阳明强调即体即用,也就是即理即气,因此对气的作用也很重视。良知是生生之理,其流行发见,就是生生之气,体用实不可分,体现了生生哲学的体用关系。阳明后学对生生哲学从不同角度做了进一步深入发展。
王阳明之后,浙中王门继承发展良知学,特别强调“用”,于是对“生机”“气机”“真机”格外突出,讲得较多。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即工夫即本体的确立,对从“已发”作用体证“未发”本体的重视,良知学对内丹学有了进一步的吸收,还重视“呼吸之机”。
钱绪山直接讲“知”。他说:“充塞天地间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虚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时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与万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浙中王门学案一》)[1]226而他常常从生机、真机、气机说明知体:
天地间只此灵窍…则真机活泼。[1]226
思虑是人心生机,无一息可停。但此心主宰常定,思虑所发,自有条理。造化只是主宰常定,故四时日月往来,自不纷乱。[1]226
此心从无始中来,原是止的,虽千思百虑,只是天机自然,万感万应,原来本体常寂。[1]227
知是本体,本体常寂常止,同时常感常动,千思百虑,都有主宰,都有条理,都是天机自然,不假人为。
钱绪山主张摂感以归寂,王龙溪主张即寂即感。钱绪山注重未得本体之前的格物工夫,着重于在应感之迹上为善无恶,逐渐恢复本体之无;而王龙溪主张即本体即工夫,寂然不动之本体流行于应感之迹用,更接近王阳明晚年化境。王龙溪主张见在良知,因此更加侧重即用见体,因此对于“生机”、“天机”“真机”更为强调。他说:
天机无安排,有寂有感即是安排。(《浙中王门学案二》)[1]242
古人说凝命凝道,真机透露即是凝。若真心透露前有个凝的工夫,便是沉空守寂。[1]243
致良知是从生机入手,乃见性之学,不落禅定。[1]243
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1]244
良知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不为旦昼梏亡,便是致知。[1]246
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1]247
良知之主宰,即所谓神;良知之流行,即所谓气,其机不出于一念之微。[1]250
见在一念,无将迎,无住著,天机常活,便是了当千百年事业,更无剩欠。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1]251
王龙溪直接指出,“生生不息之机”就是人们心中的一点灵明,就是良知一点虚明,就是见在一念,这一念天机常活,是性体自然之觉,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中自见天理,即神即气,生生不息,是入圣之机。因此,致良知是从生机入手。“良知本顺,致之则逆。目之视,耳之听,生机自然,是之谓顺。视而思明,听而思聪,天则森然,是之谓逆。”[1]250
王龙溪提出了“性”与“息”的关系问题。他认为:“性体自然之觉,不离伦物感应而机常生生。性定则息自定,所谓尽性以至於命也。”[1]270他发展了阳明良知学中的道教内丹学因素,进一步吸纳了天台宗止观法门,更指出,生机也就是呼吸之机。其《调息法》说:
息有四种相:一风,二喘,三气,四息。前三为不调相,后一为调相。……调息与数息不同,数为有意,调为无意。委心虚无,不沉不乱,息调则心定,心定则息愈调,真息往来,呼吸之机自能夺天地之造化,心息相依,是谓息息归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范围三教之宗,吾儒谓之燕息,佛氏谓之反息,老氏谓之踵息,造化阖辟之玄枢也。以此征学,亦以此卫生,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1]255-256
这段话直接从“呼吸之机”入手融摄三教,一针见血。他还说:“仁是生理,息即其生化之元,理与气未尝离也。人之息与天地之息原是一体,相资而生,《阴符》有三盗之说,非故冒认为己物而息之也。驭气摄灵与呼吸定息之义,不可谓养生家之言,而遂非之方外。方外私之以袭气母,吾儒公之以资化元,但取用不同耳。”[1]269这就是将三教重气的因素纳入良知学理气关系,而以生理为本。黄宗羲说:“此可见二溪学问不同处。近溪入于禅宗,龙溪则兼乎老,故有调息法。”[1]248
江右王门也重视“生机”。但江右王门不是从“已发”,而是从“未发”探究生生之源。邹东廓说:“性字从心从生,这心之生理,精明真纯,是发育峻极的根本。戒慎恐惧,养此生理,从君臣父子交接处,周贯充出,无须臾亏损,便是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江右王门学案一》)[1]240他主张不离戒慎恐惧而言性,不离喜怒哀乐而言性,在日用常行中见真性之机。黄宗羲说:“当时同门之言良知者,虽有浅深详略之不同,而绪山、龙溪、东廓、洛村、明水皆守‘已发未发非有二候,致知即所以致中’。独聂双江以归寂为宗,功夫在于致中,而和即应之。故同门环起难端,双江往复良苦。微念庵,则双江自伤其孤另矣。”[1]359聂双江说:“心之生生不已者,易也,即神也。未发之中,太极也。未发无动静,而主乎动静者,未发也。非此则心之生道或几乎息,而何动静之有哉!”(《江右王门学案二》)[1]382罗念庵提出“先几之学”,对研几之学有新的阐发。其《答陈明水》说:
窍详《周易》与周子之旨,亦与来教稍异。易赞“知几为神”,而以介石先之。朱子曰:“介如石,理素定也。”是素定者,非所谓寂然者乎?又曰“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而以惟深先之。朱子曰:“极深者,至精也;研几者,至变也。”是精深者,非寂然者乎?周子言几,必先以诚,故其言曰:“诚无为,几善恶。”又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而后继之以几。夫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谓之神,古曰“应而妙”;不落有无者谓之几,古曰“微而幽”。夫妙与幽不可为也,惟诚则精而明矣。……必常戒惧,常能寂然,而后不逐于动,是乃所谓研几也。……如此乃谓之知几,如此乃可以语神,亦谓之先几之学,此其把柄端可识矣。[1]395-396
这段话指出心体寂然是知几的前提条件,而常戒惧,才能寂然。这些说法与龙溪良知时时见在说完全不同,而认为要时时收敛,要有收敛精神、归并一处、长令凝聚的工夫。罗念庵说:“知此则几前为二氏,几后为五霸,而研几者为动静不偏。”[1]406“欲得此理炯然,随用具足,不由思得,不由存来,此中必有一窍生生”。(《江右王门学案三》)[1]424黄宗羲说:“按阳明以致良知为宗旨,门人渐失其传,总以未发之中,认为已发之和,故工夫只在致知上,甚之而轻浮浅露,待其善恶之形而为克治之事,已不胜其艰难杂糅矣。故双江、念庵以归寂救之,自是延平一路上入。”[1]457“双江、念庵举未发以究其弊,中流一壶,王学赖以不坠,然终不免头上安头。”[1]467这就是说,江右王门重视本体,采用的是延平传下的求未发之中的工夫方法,这其实是《中庸》已发未发的进路。这种进路以未发为体、为性、为寂,已发为用、为情、为感,有割裂了体用的弊端,与阳明良知学不同。阳明说:“未发时惊天动地,已发时寂天寞地。”认为未发已发、寂感是一非二。陈明水《与聂双江》也指出:“若欲涵养本原停当,而后待其发而中节,此延平以来相沿之学,虽若精微,恐非孔门宗旨矣。”[1]462因为阳明学的根本精神是《孟子》直截了当的良知良能说,与延平所传《中庸》观未发之中气象不同。
江右王门刘两峰、王塘南等人的思路与聂双江、罗念庵不同。刘两峰虽然主张本体常止常寂,但认为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刘两峰说:“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遂,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江右王门学案四》)[1]432黄宗羲指出:“盖双江以未发属性,已发属情,先生则以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1]431这就是从性情之辨打通未发已发的割裂。王塘南为刘两峰弟子,其学以透性为宗,研几为要。他对“生几”体察入微,究极一念。他说:“弟昔年自探本穷源起手,诚不无执恋枯寂。然执之之极,真机自生,所谓与万物同体者,亦自盎然出之,有不容已者。”(《江右王门学案五》)[1]470“澄然无念,是谓一念。非无念也,乃念之至隐至微者也。此正所谓生生之真几,所谓动之微、几之先见者也。此几更无一息之停,正所谓发也。”[1]471在寂静之极,澄然无念,才体察到所谓一念,就是生生之真几,没有一息之停。到此境界,方知体用不二,未发已发不二,原来只有生几。王塘南反复说:
生几者,天地万物之所从出,不属有无,不分体用。此几以前,更无未发,此几以后,更无已发。若谓生几以前,更有无生之本体,便落二见。……但举意之一字,则寂感体用悉具矣。意非念虑起灭之谓也,是生几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独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充则不能生,故学贵从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1]471-472
宇宙万古不息,只此生生之理,无体用可分,无声臭可即,亦非可以强探力索而得之。故后学往往到此无可捉摸处,便谓此理只是空寂,原无生几,而以念头动转为生几,甘落第二义,遂使体用为二,空有顿分,本末不贯,而孔门求仁真脉,遂不明于天下矣。[1]472
孔门真见,盈天地间只一生生之理,是之谓性,学者默识而敬存之,则亲亲仁民爱物,自不容已。何也?此性原是生生,由本之末,万古生生,孰能遏之?故明物察伦,非强为也,以尽性也。释氏以空寂为性,以生生为幻妄,则自其萌芽处便以斩断,安得不弃君亲离事物哉?[1]472-473
他提到“意”,因为是意联系心物的意向,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如此体用为一,只在生几见,生理的呈露就是意。他认为“断续可以言念,不可以言意;生几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虚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于性,则不容言矣。”[1]481这真是对宇宙本体的究竟领悟,但其入手,则偏重于从收敛慎独而入,从空寂之处识取生几,最后破除体用之分,唯独呈现生生之理。他解释研几说:
盖本心常生常寂,不可以有无言,强而名之曰几。几者微也,言其无声臭而非断灭也。今人以念头初起为几,未免落第二义,非圣门之所谓几矣。[1]483
性廓然无际,生几者,性之呈露处也。性无可致力,善学者惟研几。研几者,非于念头萌动辨别邪正之谓也,此几生而无生,至微至密,非有非无,惟绵绵若存退藏于密,庶其近之矣。[1]487
寂然不动者诚,感而遂通者神,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此是描写本心最亲切处。夫心一也,寂其体,感其用,几者体用不二之端倪也。当知几前无别体,几后无别用,只几之一字尽之,希圣者终日乾乾,惟研几为要矣。[1]488-489
诚、神、几是对本心的亲切描写,几贯通诚、神,是对体用不二端倪的描写。只一个几字就可以括尽体用。但是,王塘南的研几说更多的是讲退藏于密之密几,对气机并不重视,更多强调生理。所谓生理就是性,就是透性为宗。他说:“此心之生理,本无声臭而非枯槁,实为天地万物所从出之原,所谓性也。生理之呈露,脉脉不息,亦本无声臭,所谓意也。凡有声臭可睹闻,皆形气也。”[1]473“宇宙此生理,以其万古不息谓之命”,“异学喜谈父母未生前,以为言思路绝,殊不知万古此生理,充塞宇宙,彻乎表里始终,岂离一切,别有未生前可容驻脚?”[1]486“生理浩乎无穷,不可以方所求,不可以端倪执,不可以边际窥。”[1]487所以,他的生几说是偏重于生理或性体的。
泰州学派是阳明后学重要一脉,重要人物有王心斋、罗近溪、耿天台、周海门等。罗近溪以视听言动,为天机自然。他认为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得出来。(《泰州学案三》)[1]他说:
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间只是一个大生,则浑然亦只是一个仁,中间又何有纤毫间隔?故孔门宗旨,惟是一个仁字。孔门为仁,惟一个恕字。[1]789
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1]791
而圣人之所以异于吾人者,盖以所开眼目不同,故随遇随处,皆是此体流动充塞。一切百姓,则曰莫不日用,鸢飞鱼跃,则曰活泼泼地,庭前草色,则曰生意一般,更不见有一毫分别。[1]795
善言心者,不如把个生字来替了他,则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身之视听言动,浑然是此生生为机,则同然是此天心为复。故言下着一个生字,便心与复即时混合,而天与地,我与物,亦即时贯通联属,而更不容二也。[1]801-802
罗近溪认为天地只是一个大生,人心只是一个生。耿天台评论说:“近溪安身立命处是无念,余所谓心体尽头处是也。其日用受享提掇人处,只是自然生机,余所谓心体不容自已处是也。盖无念之生机,乃是天体;天体之生机,即是无念,原是一贯。说到此处,难着言诠,只好默契灵识耳。”(《泰州学案四》)[1]817
黄宗羲评罗近溪说:“盖生生之机,洋溢天地间,是其流行之体也。自流行而至画一,有川流便有敦化,故儒者於流行见其画一,方谓之知性。若徒见气机之鼓荡,而玩弄不已,犹在阴阳边事,先生未免有一间之未达也。”[1]762据此说,就生生之机分为生生之体与生生之用而言,黄宗羲认为罗近溪只是见到了气机鼓荡的生生之用,还没有见到作为主宰的生生之体,所以不免玩弄光景,没有见性。
黄宗羲说:“南中之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冯南江,其著也。”阳明以后,此派人物所师从绪山、龙溪以及东廓、南野等。南中王门与泰州学案人物同样意气激昂,重视生生之气,多言“生机”、“天机”、“气机”,是从重视气之自然流行的角度讲的。唐顺之说“尝验得此心,天机活泼,其寂与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与之寂,与之感,只是顺此天机而已,不障此天机而已。障天机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尽,则机不握而自运,所以为感也,所以为寂也。”(《南中王门学案二》)[1]600其子唐凝菴说:
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极也,太和也,皆气之别名也。[1]605
知天地之间,只有一气,则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气。知乾元之生生皆此气,而后可言性矣。[1]606
何谓尽人性,尽物性?俾各不失其生机而已。[1]607
仁生机也,己者形骸,即耳目口鼻四肢也,礼则物之则也。……耳目口鼻四肢各得其则,则吾一身无往非生机之所贯彻,其有不与天地万物相流通者乎?生机与天地万物相流通,则天地万物皆吾之所生生者矣,故曰“天下归仁”。[1]608-609
一切喜怒哀乐,俱是此生机作用,除却喜怒哀乐,别无见生机处。[1]613
人身之气,未尝不与天通……即元始生生之气。[1]615
这可见,唐凝菴更为强调气本,理是气之流行中的条理,认为生机发见于喜怒哀乐,也就是心体之已发。性不过是此气之及有条理处,舍气质之性,并没有义理之性。
黄宗羲说:“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1]626楚中王门蒋道林也从气本讲生机。他说:“盈天地间,有形之物,皆同此气此性,生生之机,无物不可见。子思独举鸢鱼言生生之机,即其飞跃尤易见也。只顺这生生之机,日用百为,无非天聪明用事。”[1]629“宇宙浑然是一块气,气自於穆,自无妄,自中正纯粹精,自生生不息……心是气,生生之心,便是天命之性,岂有个心,又有个性?”[1]632他直接说:“盖气一分殊,即分殊约归动静之间,便是本体。”[1]631此说值得注意,从理一分殊变为气一分殊。
泰州王门王栋最值得注意的是强调“生意”,认为诚意之意不是心之已发,而是心之未发,是心体之主宰,对心体的体察十分深入。他说:
旧谓意者心之所发,教人审几於动念之初。窃疑念既动矣,诚之奚及?盖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谓心无主宰,赖意主之。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无时不动,故其生机不息,妙应无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动者,所谓意也,犹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从心从立,中间象形太极圈中一点,以主宰乎其间,不着四边,不赖倚靠。人心所以能应万变而不失者,只缘立得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虑而知。(《泰州学案一》)[1]733-734
子知穀之萌芽已发者为意,而不知未发之中,生生不息,机莫容遏者,独不可谓之意乎?[1]742
诚意工夫,全在慎独,独即意也。单单吾心一点生几,而无一毫见闻、情识、利害所混,故曰独。[1]743
这样,《大学》八条目中,诚意一条被深深纳入致良知之中,并取得了新的生命力。在王栋认为,圣门诚意之学为先天易简之诀,是未发之中。生意乃生机的根本所在,生意必然发见为生机。良知天性生机流出,不假见闻安排,心之生机,顷刻不息,若一概尽欲无之,就是自绝其生生不息之机。
刘宗周对“意”之体认最深。黄宗羲评论说:“先生之学,以慎独为宗,儒者人人言慎独,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间皆气也,其在人心,一气之流行,诚通诚复,自然分为喜怒哀乐、仁义礼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节,自能不过其则,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谓之性善,即不无过不及之差,而性体原自周流,不害其为中和之德。学者但证得性体分明,而以时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觉有主,是曰意,离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独矣。故愈收敛,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处停顿,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盖离气无所为理,离心无所为性。”(《蕺山学案》)[1]1514刘宗周之学理体与气体、性体与心体只是一个,意为主宰。
刘蕺山认为,“意”是心之所存,而不是心之所发。刘宗周不同意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说,而认为“至善无恶心之体”,这种至善无恶就表现为善必好善、恶必恶恶的好恶之情,这种必然性就是心之存主,就是“意”。因为,刘宗周认为“意”乃心之所存,不同意王阳明“意”乃心之所发的说法。这就将好恶之意纳入了心体。这种好恶之意,乃是一种主体自觉自主的意志必然性,所以不同于心之已发的七情。好恶相反相成,虽然具有两种用,其实只是一个生生之几。“怵惕恻隐之心,随感而见,非因感始有。当其未感之先,一团生意,原是活泼地,至三者之心初来,原不曾有,亦已见意之有善而无恶矣。”[1]1556
刘宗周还辨析了心与意、意与念、意与志关系,对“意”的体认细致入微。他说:
意者心之所以为心也。止言心,则心只是径寸虚体耳,著个意字,方见下了定盘针,有子午可指。然定盘针与盘子,终是两物,意之於心,只是虚体中一点精神,仍只是一个心,本非滞於有也,安得云无?[1]1554
心体只是一个光明藏,谓之明德,就光明藏中讨出个子午,见此一点光明,原不是荡而无归者。愚独以意字当之,子午是活适莫,适莫是死子午。[1]1556
心所向曰意,正是盘针之必向南也。只向南,非起身至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离定字,便无向字可下,可知意为心之主宰矣……意者心之中气,志者心之根气,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静深而有本曰志。[1]1557
他认为,意是心的指南针、活子午。离开了意,心体就只是一个虚体,一种光景,荡然无归。“心则是个浑然之体,就中指出端倪来,曰意,即惟微之体也。……微之为言几也,几即意也。”
刘蕺山还说:“理即是气之理,断然不在气先,不在气外。知此,则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义理之性,即气质之本性,千古支离之说,可以尽扫。”[1]1523刘蕺山对“意”的解释,是蕴含了知、情、意各要素的统一体,这是对心体即性体的深刻揭示。“意”既是好恶之情感,又是知善知恶之认知,还是好善恶恶之意志。意者心之中气,又是气本论的表现。
总体上,阳明后学的核心是生生问题,其发展体现在良知本体论上,由生理向生气转变,包含着对“几”问题的特别重视,此即生机、气机、天机、真机等,理一分殊于是向气一分殊演变。这种由理之体、气之用向气之体用论的转变,包含了儒家心学对道家内丹学的吸收,最终导致明末儒学以气体取代了理体,成为本体论的新形态,开创了明清儒学发展的新基调。
[参 考 文 献]
[1] 黄宗羲.明儒学案[M].中华书局,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