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之辩

2018-02-12 09:43安然
青年文学家 2018年35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词话词学

安然

摘  要:《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学著作,它既承载着特定的时代风气,也洋溢着鲜明的个性色彩。王国维在书中同时提及了大量诗作与词作;在使用“诗人”一词时,范畴明显扩大。本文仅以此两处为例予以辨析,以此窥见《人间词话》丰富、深邃的内涵和王国维对词学问题精辟独到的见解。

关键词:人间词话;诗;词;诗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35-0-03

《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它最早发表于1908年至1909年的《国粹学报》第47、49、50期,学界历来公认它标志着传统词学研究“现代化”的发轫。王国维采用传统的词话形式品评了唐五代至两宋具有代表性的一些词和词人,通过对这些词与词人的品评,阐述了自己的审美标准和文学理想。《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是“境界说”,在书中,他开宗明义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接着,他分析道:有造境、写境,“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但是,细读这样一部堪称上乘的作品,笔者发现许多出入之处,最为明显是:一、诗、词两种文体不分家:作者取名《人间词话》,用意很明显在于对词的品评和鉴赏,但是书中在阐述时也有提及对诗歌的鉴赏,他列举了大量诗人及其作品,这些诗歌或用来阐明作者的审美理想,或直接与词进行类比。如第叁则: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云空悠悠”,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举例为欧阳修《蝶恋花》、秦观《鹊踏枝》;无我之境列举则分别为陶渊明诗歌《饮酒》、元好问诗《颖亭留别》。第伍陆则: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诗、词皆然:言情、写景务必追求自然。总结书中诗、词不分家的情况,可归纳为两种情况:(1)作为与词进行类比而出现:列举诗中之某句或某说与词进行类比,如第九则、第二十则、第二十四则、第三十一则等;(2)作为不与词发生比较关系的例子出现,如第三则、第八则、第四十一则;(3)作为同样符合作者所论述说法的情况而出现:指诗与词皆然,如第五十五则、第五十六则、第五十七、第五十八则等。作者为什么在一部词话中频频提及诗呢,且数量繁多、内容丰富?二、“诗人”范疇的扩大:作者在《人间词话》中使用的“诗人”一词,不仅仅局限于作诗之人,而是代指一切有文学意味之作者。如:第二则在第一则开宗明义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的基础上,没有使用“大词人所造之境……”,而用的是“大诗人……”,前则言“词”之标准,后则则言“诗人”,范畴似乎不对等;读至第十七则,则让读者有豁然开朗之意,作者论“客观之诗人”与“主观之诗人”,各举《水浒》、《红楼梦》之作者和李后主为例,很明显,《水浒》、《红楼梦》之作者皆应为小说家,作者将之列为“客观之诗人”,可知作者“诗人”之概念不单指作诗之人;至第二十五、六十、六十一则之“诗人”就更为明显,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使用的“诗人”概念绝非单指作诗之人,更像是诸如诗人、词人、小说家之总称,那么作者为何不使用“文学家”一词,而单单使用“诗人”一词呢?是作者的不严谨吗?这是很值得商榷的。作为一位学术大师,“诗人”使用范畴的扩大仅仅是他的不严谨还是一种社会共识?抑或其他原因?综上,是否可以认为《人间词话》不单单是一本针对词体的批评著作,而是一部兼含多种文体的文学批评著作,或阐明王国维文学审美思想的美学著作?

结合各句语境以及整个文本语境分析,可知:其实,在《人间词话》中,无论是诗、词不分家的情况,还是“诗人”使用范畴扩大的情况,归根到底,首先需弄清一个问题,即王国维的态度,他是抱着一种怎样的观念或者是受到一种怎样的社会思潮影响而在书中出现了这种情况。

1、关于“诗人”范畴问题——纯粹的“文人观”

正如王力先生曾说:“如果我们所作的词义解释只是这一处讲得通,不但在别的书上再也找不到同样的意义,连同在同一部书里也找不到同样的意义,那么这种解释一定是不合语言事实的。作家使用这种在社会上不通行的语义,只会导致读者的不了解,为什么不用一个能为社会所接受的词呢”所以,要弄清王国维在使用“诗人”这一名词时将范畴扩大是个人行为还是社会共识,就需分析同时代其他人的使用情况。笔者翻阅同时期前后诸家研究著作,找到了答案。

梁启超认为:

中国有广义的诗,狭义的诗,“三百篇”和后来的“古体诗”便是。广义的诗,凡有韵的皆是,所以赋亦称“古诗之流”,词亦称“诗余”。讲到广义的诗,那么从前的赋咧、“七”咧、“乐府”咧、“山歌”咧、“弹词”咧,都应归纳入诗的范围。

在这里,梁启超明确提出“广义的诗”与“狭义的诗”的概念,按照梁启超这种概念界定,王国维在著书立说时,用“诗人”来代指文学家,也不无不可。

如果梁启超先生关于诗的广义、狭义概念的说法还只是侧面呼应王国维的“诗人”概念的话,那么胡适先生在《<词选>自序》中,算是为王国维作了很好的注释。在这篇自序中,他把所选第一时期(自晚唐到元初,为词的自然演变时期)词划为三个段落:(1)歌者的词;(2)诗人的词;(3)词匠的词。他认为:苏东坡以前,是教坊乐工与娼家妓女歌唱的词;东坡到稼轩、后村,是诗人的词;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的词。此处的“诗人之词”和王国维的“诗人”就有异曲同工之妙,算是一种正面直接的回应了。所谓“诗人之词”,这些作者都是天才的诗人,他们尽情用词体作新诗,不管能不能歌、不管协不协音律。胡适总结了这个阶段词的特征:一是词的题目不能少了,因为内容太复杂了;二是词人的个性出来了,东坡自是东坡,稼轩自是稼轩,希真自是希真,不能随便混乱了。接着,胡适讨论了词渐衰亡的原因:文人不断的模仿,学得了技术上的创新,却最终丢掉了创作的精神,天才堕落为匠手,创作堕落为机械,四言诗如此,楚辞如此,乐府如此。这种观念与王国维“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诗有题而诗忘,词有题而词亡”亦是相通的。总观胡、王二人笔下之“诗人”,就是指文人,区别于歌者,区别于词匠,是一种从纯粹文学角度出发而进行诗词创作的人。

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曾说:“若夫真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势力充实不可以已,遂不已发表自己之情感为满足,更进而欲发表人类全体之感情”。王国维笔下的“诗人”,是真正的、纯粹的文人,所以“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以诗人忧生、忧世,所以诗人要进行好的创作,必须“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里的“诗人”早已不是填词家,不是写诗之人,而是王国维心中的文人。王国维不是在写一本普及诗词创作的入门书,而是意在引领一个对当下词坛进行“拨乱反正”、重归本原的新的创造性时代的来临。

2、关于诗、词不分家问题——纯粹的“词体观”

其实诗、词之论述、比较,古以有之,非王国维首创,只不过他的《人间词话》表现最为明显,内容也最多。这样的比较是有据可依的。主要是诗词两种文体间的特殊关系,以及王国维受西方“纯文学”观念影响对词的本质的认识两个方面的原因。

从词的起源来看,它经历了由综合艺术形态向纯粹文学形式的转变过程。当它还只是为了配合流行音乐的歌唱而创作的歌词时,文人们仍沉浸在诗歌创作之中,而歌词的创作多是由民间歌者完成,这些歌词也大多良莠不齐;中晚唐时期,开始有文人依调填词,模仿创作;至宋朝,诗的创作进入低谷,文人很难再出新意,恰好,此时的词经过在民间的发展,日趋成熟,于是,经过宋初柳永、晏殊、晏几道等人的努力,到苏轼对词体地位的提高、词境的开阔,词作为一种特殊诗体彻底进入文人创作的范围。“吾国诗句之长短韵之变化不出数途。又每句必顿住,故甚不能达曲折之意,传宛转顿挫之神。至词则不然”。故胡适先生曾著有文章《词乃诗之进化》。宋朝文人在词作创作方面成就之高是不亚于唐之诗歌的,王国维也认为词可称为有宋一朝之文学。《宋元戏曲史自序》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辞、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宋以后,词始于音乐相分离,逐渐成为一种具有特殊格律形态的抒情诗体。当词作为一种由诗“进化”而来,并作为一种特殊之诗体时,与诗的比较也就自然形成了。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这样的比较之前提大概也是出于诗、词都作为一种有韵之诗体而言的,通过诗体于词体的比较,概括出了词体异于诗体的特殊形态和性质。综观前文列出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种种比较,也是在这个大前提下展开的。

从词学理论角度来看,词,作为一种成熟而独立的新型文学样式的名称确立下来,大致是在北宋中叶,苏轼在其书简中就屡屡提及“新词”、“小词”等语。稍后的诗话中又将“词”与诗文进行对比评论。如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文,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王直方诗话》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李清照《词论》则提出词“别是一家”,第一次把词与诗作了明确的界划。至此,以前作为一般歌辞称呼的“词”,就成了“韵文之一体”的专业术语,但泛称仍与特称并行使用。如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韵》后附有《作词十法》、明张禄所编的《词林摘艳》等书中的“词”以及鼓子词、弹词等指的都是歌辞文艺。由于前人对这种情况很少加以区分,故进行词学研究时,常会出现混乱。如论词的起源有追至六朝的,更有追至诗三百篇的。究其缘由就在于片面地从一般歌辞来理解作为新文学体裁的“词”,忽视了词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的特殊性。其实,真正把词作为独立的韵体之一体,并把其定义的内涵与外延划分清楚,是在20世纪词学研究全面开展以后。从这个角度出发,王国维对词体观念的刷新贡献不少。

在从王国维主观方面原因出发来看,西学东渐诗近代思潮的一大趋势,打破中西疆界,兼通并融贯中西文化也是王国维基本的学术立场。在1911年的《国学丛刊序》中,王国维鲜明地阐述了这一立场:“何以言学无中西也?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所异者,广狭疏密耳。即从俗说,而姑存中西学之名,则夫虑西学之盛之妨中学,与虑中学之盛之妨西学者,均不根之说也。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在王国维看来,中西思想文化上的交锋是必然趋势,中学和西方不是互相妨碍,而是“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动”。所以,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词作和词人进行批评与鉴赏时,是从西方“纯文学”观念来考察词这一文体的。他早在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就对词的本质作了界说:“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即知力的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素地”,又说:“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此定义未免太狭,今更广之曰,描写自然及人数。”这些观点汇为《文学小言》中对“文学二原质”的体认。王国维把“景”、“情”看作文学的二原质,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数之事实为主,后者则以作家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前者是客观的,后者是主观的,前者是知识性的,后者是感情的,文学不外乎是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词作为文学的一种,与诗一样,也当以“景”、“情”为二原质,在此基础上,他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境界说”。故王国维在论及“境界说”时,有我之境可举例欧阳修《蝶恋花》、秦观《鹊踏枝》,无我之境列举则提陶渊明诗《饮酒》、元好问诗《颖亭留别》;大、小境界之分可举诗、词为例。在论及“隔”与“不隔”时,也各举诗、词为例;举诗中有千古壮阔境界,遂又在词中发现,仅纳兰容若差近之……

王国维对词的本质的体认,不是从词自身的体制出发,而是从审美角度,透过其表面,发掘出词与其他文学共同的审美特质——“境界”。这就是异于他传统词学的批评之处。所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仍然是一本词学著作,综观全书,作者没有对任何一位诗人进行品评,而对词人的品评则大量出现,如第十四则:“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第二十四则:“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于第一流之作者也。”大量诗句的出现,是因为“境界”乃是词与诗共通的审美特质,“隔”与“不隔”皆是,从对文体发展的论述深入阐述了词体的发展与衰亡。这正是《人间词话》的独特所在,也正是它百年来不断走向经典的原因所在。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曹辛华.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词学卷)[M].东方出版中心,2006.

[3]胡适.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4]彭玉平.关于王国维词学评价的若干问题[J].中山大学学报,2013.

[5]刘浏.扬雄“诗人之赋”辩义[J].文艺评论,2011.

[6]周溶泉.王国维《人间词话》例评.南通师范大学学报,2002.

猜你喜欢
人间词话词话词学
增山词话
半梦庐词话
分春馆的词学传承
清代词学的体系建构及其现代传承
新词话
词话三则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
《人间词话》视角下的聊斋词
论《人间词话》境界说“真”之蕴涵
论杨慎词学思想对其词创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