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远
作家与作品之间往往有“文如其人”的想像,什么样的人唱什么样的歌,二者之间被认为有一定的关系。太严肃的人笔下说不出半个笑话,而没耐心的作者也很难把“铁杵”磨成“绣花针”。从这点看,作者跟作品间有种宿命,一篇文章出生之前,在主人的脑袋瓜里早已有了眉目,是美是丑各如其命,反正DNA作祟,谁生你,你就像谁吧?
但除了这种“一人一把号”的个别差异外,不同的作者也可能受到一些外部因素的影响,而形塑出某些与他人相似的共同风格。哪些外部因素呢?时代因素、阶级因素、家族乃至国族因素等等都是。日本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曾提到“场所的悲哀”一词,就有一点这种意思。“场所的悲哀”的意思是:你因为生在这个场所之中,而不得不如此的一种无奈。譬如你刚好生长在二次大战时的日本,炮声轰隆中,你就是必须跟一堆年轻人一样上战场当炮灰,跟你脑子怎么想,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管你左派右派还是野兽派,这种集体性的强迫中奖是免不掉,你的命运硬是无法从时代的牢笼中挣脱。
作家写作时也会碰到同样的状况。个别来看,每个作家固然有自己的语言风格,但是在个人语言的背后又往往有个时代的语言在影响着。有人形容当代中国大陆作家的语言,是被文化大革命“舔”过的语言,多半去除不掉政治斗争的气味。的确,在那举国疯狂,人人亢奋地贴大字报互斗的年代,要说能从无所不在的政治语言中全身而退,恐怕是极为难得的异数。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苏童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妻妾成群》、《米》等小说作品在文坛展露头角时,他抒情意味浓厚的文字特别受到重视的原因,那种文字的特异性很有意义,表示他有某种突围的能力,一种能不被时代绑架的超越能力。
当然,这种集体意识未必不好,它有时是对当时某种文学主张的集体认同。在大家都身体力行的情况下,形成了一种主义,甚至一股势力,对其所处的时代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遠一点的如民国初年的白话文运动,近一点的像台湾在一九七○年代的乡土文学论战,都内含了许多反映当时外部状态的观点。这些观点不仅是文学的,许多都直接涉及社会中的各项政治经济议题。有人认为台湾的乡土文学论战看起来是文学论战,但实质上是“台湾战后历史中一次政治、经济、社会、文学的总检验”。不少手中握有一枝健笔的作家后来纷纷投入政治(王拓、杨青矗、廖莫白……),跟这种氛围有很大的关系。
究竟文学跟政治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这问题恐怕跟上帝存在一样难有科学性的答案。莫言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却因为没替还蹲在牢里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多说几句,而引来中国海内外一群异议份子的强烈批判。莫言一副很无辜的模样希望文学回归文学,政治的归政治,但有人回呛:“文学就是要不断干预政治,直到政治不再干预文学”,大家各有立场,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写作动机的差异。就像沙特谈论文学时提出的三个问题:什么是写作?为什么写作?为谁写作?这三个写作的核心问题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答案。当年鲁迅因为感觉到中国人心灵的麻木,慨然弃医从文,本质上就带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味,要想不沾政治也难。可是有人写作只是为了好玩,觉得一个一个故事接着写有趣极了,不为国家,不为民族,可以吗?当然可以。也有人把写作当做一种思考方法,透过写作过程整理自己平日所见所闻,这也是写作一个吸引人的侧面。
不管有没有碰到政治,写作时受到外部影响总是难以避免。即便对政治事件充耳不闻,也不去附和谁谁谁的文学主张,一个人每天总得看看电视或看看报,跟人讲话或什么的。这一来,作者的语言便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时代的影子,一些外部的习用语会悄悄进入作者的语言仓库中,跟个人风格的语言杂揉一块,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形成缤纷的文学语言世界。
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全然自由,这原因之一是,无法离群索居的人类必然受到社会的制约,在血液中流动着社会的元素,无法凡事都自己决定,而文学语言正是这个现象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