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黄钰翔

“孩子，给你布置一个作业。回家好好想想，你这些问题的根源，把它们记录下来。”

心理老师总是笑眯眯的，有点秃顶的小老头，看起来更像传达室的门卫。

我很羡慕他。每天都是这样，舒心快活。

我咧嘴笑笑：“谢谢老师，我走了。”牵扯的嘴角一定比哭还难看。

很庆幸戴着眼镜。污浊的镜片散射了阳光，他就看不到我眼眶里发酸的泪水。

今天预约的心理咨询结束了。我不愿意回教室，在学校昏暗的操场里游荡，没有一个人。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孤魂野鬼”这个词，不禁打了个寒战。往事如电影的片段，一幕幕开启。

我坐在一列老式绿皮火车硬座上，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晚，不理会旁边姥姥的唠叨和空洞的安慰。离别的难过？对未知的担心？我不知道。有点想阿霞了。阿霞是我的同桌，与我性格迥异，无恶不作。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美好时光，她搞破坏，我一旁幸灾乐祸。

我的父母都是军人，印象中一直过着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日子，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总是很少的。陪伴我的只有小白。小白是一条狗，比我的年龄都大，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与我相对无言。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沉默寡言，把所有的心事付诸从不离身的日记本。当我试图向世界寻找一个倾诉口的时候，就只有纸和笔可以选择。从小，一本厚厚的小笔记见证了我的每次开心、每次情绪低谷。我喜欢它们，它们是治愈我孤独与自卑的独特力量。我从中打开一扇窗口，看到世界的光。

小升初的暑假对大多数孩子来说都是美好的回忆，没有作业，假期悠长。可对我来说，却是我少年阴影的开始。爸爸妈妈工作调动，我不得不回到姥姥家所在的乡镇中学借读——豫北的一个小乡镇，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黑点。

为了能够保证我的学习，妈妈布置了一堆的作业，每天遥控检查我的作业。在每一个闷热的午后，在姥姥家斑驳的桂花树下，一个少年烦躁地写着作业，耳边是蝉儿不知疲倦地呱噪。起初总是听话的、俯首帖耳的，可院子外孩子们冲锋陷阵的玩耍激起的渴望使我面前的魔鬼天书是那么的面目可憎。少年的心性在热带低气压的作用下，化身成了一朵朵小乌云，投射在我的心中。乌云在头上盘旋，为了那些作业，为了妈妈的期望，我悄无声息地收敛我的心性，让内心的渴望爆发，褪去，平静，然后周而复始。

终于有一天，我的初中开始了，夏天也结束了。

班里的同学大多是镇上的孩子，从小一起玩耍。我好像一个麻瓜，误入了魔法世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标准的普通话成了他们怪声怪气模仿的对象，过于白皙的皮肤也引起了他们鄙夷的眼神。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的哄堂大笑，在我眼里都似乎与我有关。

世界似乎向我孤立了。由于是转校生，我的入学手续耽误了两天。我一个人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有点孤家寡人的感觉。欢乐是他们的，我是喧闹中的孤岛。

“我和你一个座位吧，我那个座位有点偏，看板书太累眼。”是月儿，数学老师的女儿，漂亮，品学兼优，同学们心中的女神。

我有点讶异，有点感激。没有说话，我默默把椅子往左边挪了挪，传递我的态度。

“我可喜欢青岛了，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月儿听说我来自青岛，和我说起了去青岛旅游的感受，一下子拉近了我俩的距离。

就这样，月儿成了我的同桌，也成了我在这所中学里唯一的好朋友。

月考成绩出来了。由于山东河南教材的不同，一向自视甚高的我遭遇了滑铁卢。班级35名，一共50个同学。我看着考了第一名的同桌月儿，想着晚上妈妈电话里如约而至的咆哮，有点落寞了。自己一个暑假的学习和开学一个月的努力，就是这个结果？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果不其然，在一顿隔着几千公里的说教和我语无伦次的解释后，妈妈联系了她的高中同学——我们学校的心理老师，那个笑眯眯的秃顶小老头。

我拿起一本书，向教学楼后面的天台走去。秋夜，风凉，星星升起来了。教室里的喧闹依稀可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自卑。我觉得自己就是广袤宇宙中最没有光亮的那颗，在自己的孤岛中日复一日。一抬头，看到了月儿。

“阿萌，你没问题的。我看了你的卷子，你只是没适应新教材，所以出了不少错误。比如最后那道数学题……”

月儿的分析和宽慰让我的心情渐渐好转，失去的信心也渐渐聚拢回来。

“自信是一根柱子，能撑起精神的广漠的天空;自信是一缕阳光，能驱散迷失者眼前的阴影。”月儿摇头晃脑地朗诵，我不禁“扑哧”笑了起来，感觉身体又充满了力量。

“是的，我行的！期末考试见。哼！”我默默下决心。

“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我把唐朝诗人杜荀鹤的名句刻在书桌上，时时激励自己。起早贪黑，物我两忘，那段时间，我似乎进入了学习的最高境界。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倒计时变成了0;我看着那个零，突然觉得紧张——它将决定我寒假生活的快乐与否。

“第一名，阿萌;第二名，月儿……”

班主任的嘴巴一张一合，后面的话我都听不见了。“我是第一，我是第一，我是第一……” 我默念了无数遍，不禁泪流满面。

“我就知道你行的，阿萌！”月儿搂住我的肩膀，祝贺我。

我回报月儿一个感激的微笑，内心感到一种超脱。

时间不经意间流逝，中考结束了，校园充满离别的气息。每年中考结束的那天，学校都有放气球的传统。大家把自己的愿望写下来绑在气球上，放飞自己的希望。

我和月儿并肩坐在月台上，看着漫天的气球飞舞。

“月儿，初中三年，你最难忘的是什么？”

月儿久久无语，良久幽幽说道：“也许我们现在所经历的，就是最难忘的。”

我有点伤感，下了天台回了教室，撕下一张纸给月儿写留言。

“月儿，谢谢你！陪我度过最孤独的一段时间。谢谢你成为我同桌，谢谢你天台上的鼓励。让自卑的我充满信心和坚强。我要回青岛读高中了，再见也许不知何年。但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星星，让我们在彼此见不到的地方熠熠生辉。”

我打开月儿的书包，把纸条塞进她的日记本里。但鬼使神差，我看到了一段话：“班里新来了一个同学，文静漂亮，就是太忧郁了。爸爸早上还嘱咐我要团结同学，助人为乐。要不我和她同桌吧，也许可以帮她融入进来。”

我不禁又翻看了一页。

“阿萌的情绪很失落，估计是对自己的月考成绩不滿意。她太不自信了！她只不过还没适应初中教学吧。我宽慰了她一番，感觉她的信心慢慢回来了。”

“阿萌的成绩突飞猛进，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今天数学考试，我故意遗漏了两道题没做，也许阿萌就能超过我了。爸爸是我的数学老师，小考而已，我正好可以不让他动不动拿我举例来得瑟他的教学水平。一举两得，哈哈……”

我愣住了。实在没想到月儿的心思如此细腻，为了提振我的信心竟然故意漏做题。

我走出教室，天已经黑了。同学们在天台上点起了蜡烛。我找到月儿，抱住她。茫茫人海走过，无边黑暗尾随，所期待的正是此刻的盈盈灯火，照亮前路，温暖我心。

天台上响起同学们的歌声：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紫微星流过

来不及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