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锋
(西北大学 哲学系, 陕西 西安 710127)
自20世纪中叶以来,基于物质的空前繁盛,西方发达国家先后进入一个“消费支配着生命之所有”[1](P29)的丰裕时代。在以往的社会里,“匮乏”始终是人之生存的梦魇,而今天,人类首次迎来“过剩”的物质盛景。无疑,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消费纪元,一个杰姆逊所说的“与战前社会的根本断裂”[2](P19)。自这一社会诞生伊始,围绕它的,便是辩驳纷纭的支持、质疑与批判,从而,“消费社会”成为学界一个恒久的主题。在批判的语境里,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以其思想的颖异深刻而备受注目。在对消费社会的诘疑中,他既没有像生态学家那样,为地球资源的耗竭而忧心不已,也没有像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那样,以“自由”之名来谴责这一时代的“异化”;而是基于对生命自身的关切,经由一种尼采式的价值重估,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诸如主体、客体、生产、消费等——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解构。其中,最易被视为“天经地义”从而也最具迷惑性的,则莫过于“需要”这一观念了,从而,对这一意识形态的剖析也成为鲍德里亚思想中最精彩的一笔。那么,“需要”的本质是什么?在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中,“需要”发挥着怎样的作用?鲍氏的分析,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启示?本文将围绕这些问题,逐一展开分析。
在对消费社会的批判中,从一开始,鲍德里亚就指向了作为其意识形态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而“需要”则是这一学说的基本预设。所有的经济学教科书都在告诉我们:人是有需要的,需要必然要求满足,因而,我们的生活是围绕着需要及其满足展开的,需要是生命的推动力和组织者——这是一条无可置疑的真理,是任何人都能体验到的无法否认的真实。然而,在鲍德里亚看来,所有这些话语不过是一种本质主义的“神奇思维”(magical thinking),他明确宣称,“我们相信一个真实的主体,他被需要所驱动,并以真实的客体为满足之源,这完全是一种粗劣的形而上学”[4](P63)。由此而来的问题是,“需要”这一“真实”又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呢?
因为“形而上学与经济学表露出深度的协作”[4](P71),鲍德里亚的分析便从经济学上溯到其形而上的哲学源头。众所周知,形而上学之所以为“形而上”,乃在于它坚信事物之后有其“所以在之在”,从而执着于可见世界后的那个不可见世界。依据这一运思模式,“自我”与“对象”皆有其“足乎己而无待于外”的“本质”;但也正是在本质的层面上,“我”与“世界”——或主体与客体——成为一对互相独立、各不依赖的实体。主客分离的这一尴尬决定了,形而上学家们必须要“发明一种神话以建立它们的关系”[5](P12)。在迫切的吁求声中,“需要”的救世主应运而生,正如鲍德里亚所说:“对心理学家、经济学家等人而言,虽然他们区分了主体与客体,但若不蒙‘需要’的恩宠,二者的重合几属不可能。”[4](P70)
然而,这个基于需要的统一过程与其说揭示了人与世界的整体面目,不如说将真正的关系掩盖掉了。归根结底,人是身体的存在。他不是如形而上学家所设想的那样,以纯粹的理性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而毋宁说,他生存于其中,也投身于其中。他以自己的身体切实感受着世界,也以自己的激情创造着世界。身体性的存在决定了,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人所应对的,首先不是玄远的理念或共相,而是具象存在的事物——这一块土地,这一杯水,这一本书,这一张笑脸……在与世界的相接中,在生命的生成与创造中,一方面,他真实地体验着自己的痛苦与欢乐,另一方面,世界也注入了他的梦想与激情。无疑,这种身体的体验是具体而丰富的,而人与世界的关系亦同样具体同样丰富。更为重要的是,人并不是封闭而孤独的存在者,而是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与他人“共在”。他人与我的差异性以及人类交往的必然性,进一步加强了人自身以及人与世界关系的丰富性。然而,在“需要”的统一大业中,所有的丰富性——诸如审美的、情感的、象征的等等——都被过滤掉了,人与物的关系简化为一种功能关系:使用与被使用、满足与被满足。关系的抽象化必然导致主客双方的抽象化:就人而言,关系化的人被抽象为“个体”,个体继而被抽象为具有种种需要的“经济人”;就物而言,生动的“人化世界”被抽象为仅供支配的客体或物(object),最终被抽象为功能单一的可以满足需要的“有用性”或“使用价值”。
在经济学的语境里,人与世界只能用需要来定义。什么是主体?主体就是一堆需要。什么是客体?客体就是满足需要。对此,鲍德里亚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样的定义没有说出任何新的东西,它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同义反复:用主体定义客体,反过来又用客体来定义主体。
逻辑学告诉我们,同义反复无助于我们对事物的认识:“A就是A”、“A不是非A”的同一律不过是一句饶舌的废话,从需要的角度来探讨消费,就如同用燃素来解释燃烧一样可笑而又无意义。然而,同义反复也绝非鸡肋式的多余,而毋宁说,它体现着权力运行的秘密,如果说形而上学的符号结构是一种“A/非A”的二元对立结构的话,“A=非非A”的同一性等式,不正表明A对非A的排斥吗?故而,鲍德里亚指出,同义反复“总是某种权力体系理性化的意识形态,具有鸦片的催眠作用”[4](P71)。在当前的语境下,“需要”同样是作为消费体系的支撑物而产生的;而既然是一种“有目的”的产出物,“需要”必然在生产它的体系中发挥着重要的职能。
如前所述,在鲍德里亚看来,需要并不是人的真实状态的描写,“人首先不是简单地存在着,拥有自己的需要,由本性驱使以实现,从而作为‘人’而完成自身”[4](P86)。在任何时候,需要都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意识形态,它在维护着资本的运转和延续。换句话说,需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资本主义需要“需要”存在。
从历史的角度看,“需要”始终是作为一个重要的零部件在为“生产”这台庞大机器的运转服务着。我们知道,在资本的积累阶段,为了利润的最大化,资本家可以毫无愧色地榨取工人的最后一滴血泪。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资本家依然维持着工人的“基本需要”。在其投入生产的资本中,除却一部分用于购买原材料、厂房、设备等马克思所谓的不变资本(constant capital)外,另一部分则以工资的形式发放给工人,使其能够维持自身及其家庭的生存、子女的教育,等等。此时,在资本主义生产的体系中,工人不是作为“人”而存在,而是一种与“不变资本”相对应的“可变资本”(variable capital),资本家所关心的“需要”也不是工人生存或生活的“需要”,而是服务于“再生产目的”的劳动力的“需要”;直白地说,资本主义之所以要投入“可变资本”,之所以要满足工人的基本需要,并不是他们愿意工人活下去,而是他们需要工人活下去。因而,在工人“需要”标准的制定上,权力阶层可谓煞费苦心:一方面,资本家“不能让工人阶级过于满足,因为那样会使他们变得懒惰”;另一方面,“也不能让他们太不满足,因为那样又会使他们对主人失去信心而产生社会动荡”[6](P49-50)。通过一番精心的算计以及高明的策略化安排,一方面,无产阶级被给予了活下去的希望;另一方面,要活下去,他们必须要付出所有的努力去工作。这样,工人的生命被抽象成了一种资本主义体系所必需的“劳动力”。
今天, 在资本的增长阶段, 也即所谓的消费社会阶段, “需要”更是成为一切话语的核心。 资本主义嘶声地宣传,并如是劝诫我们: 人是有需要的, 需要是应该满足的, 而满足就是解放。 这一公式如此地合乎情理, 如此地富有魔力, 以至于它表面的人性常常掩盖了其真实的算计。 但是, 当我们洞察到“需要”的意识形态本质时, 那么, 所有这些围绕“需要”的话语, “不过是某种垄断型生产力或极权主义经济在个人层面上的典型效应”而已[4](P85)。 “需要”地位的空前凸显, 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 在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阶段, 生产的无限扩大与工人的相对贫困构成了它最基本的矛盾, 并由此导致了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爆发。 体系濒临崩溃的险象, 使得垂死的资本主义发现, 人不仅可以成为拥有劳动力的奴隶, 也可以成为拥有需要的消费者, 成为拥有购买力的市场, 而这一切,恰恰正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所梦寐以求的。 于是, 在“需要”的洗礼中, 在“满足”的安魂曲中, 当代新形式的农奴出现了, 它的名字叫“消费者”。
如果说,在资本的初级阶段,人是在追求生存需要的挣扎中沦落为生产所必需的“劳动力”,那么,在资本的上升阶段,人则是在精心规划的“需要”之路上,一步一步被诱导、训化为市场所必需的“消费力”。因为服务于同样的生产目的,受控于同样的理性机制,并为同样的社会逻辑所规约,与“劳动力”的抽象化相比,“消费力”的出现并不意味着一种解放。
概言之,“需要”的高扬不是社会的进步,更非权力阶层的仁慈,甚至也不是人道主义的胜利,而是生产体系内在运演的必然,是其维持增长率和获取剩余价值的目的性要求。“在这一体系中,需要的‘解放’,消费者的‘解放’,以及妇女、青年、身体等等的‘解放’,实际上总是需要、消费者、身体等等的“动员”(mobilization),它绝非某种爆发式的解放,而是一种受控的解缚,一种目的在于更好地剥削的动员。”[4](P85)而人从“劳动力”向“消费力”的转化,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不过是生产体系向私人领域的进一步扩张。
身体是权力必然而又终极的运作对象。在资本的语境中,人要么被抽象为“劳动力”,要么被抽象为“消费力”,而每一次的抽象都落在身体的规驯上。体系需要“劳动力”,身体就是能负重的筋骨和能出力的肌肉;体系需要“消费力”,身体就是贪婪的眼睛和饕餮的胃。换言之,人应以何种状态存在,取决于生产体系的需要。甚至,人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亦须视体系的需要而定。因为,从根本上说,理性化的生产体系并不需要“人”,它只需要生产力——消费力或劳动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鲍德里亚不无愤怒地写道,在资本主义的条件下,“人不是作为人而被再生出来:他仅仅是作为一个幸存者(一个幸存的生产力)而被再生。”[4](P86)温情脉脉的消费社会,本质上是一个冷漠而又残酷的理性“利维坦”,“如果体系的运行需要奴隶,那么,将不存在‘自由’的工人;如果体系需要无性的机器人,那么,将不存在有性的繁殖。如果体系的运行无需供养其工人,那么,将不再有面包。在这个意义上,在体系的框架内,我们都是幸存者。”[4](P86)
如前所述, 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 经由“需要”的塑型, 人自身化约为生产链条上的一环。 鲍德里亚之所以一次次将批判的锋芒直指消费社会, 正是因为看到了消费景观下那种之于生命的单维化和贫乏化。 在评价鲍德里亚的“象征交换”这一核心概念时, 巴特菲尔德(Bradley Butterfield)谓, “象征是鲍德里亚的重估一切价值的比喻”[7]。 而在价值重估的首倡者尼采那里, 生命自身就是一切价值的评价标准, “什么是好的?——所有能提高人类身上的权力感、 权力意志、 权力本身的东西。 什么是坏的?——所有来自虚弱的东西。 什么是幸福?——关于权力感在增长的感觉, ——关于一种阻力被克服了的感觉。”[8](P903)德勒兹明确指出: “由尼采设想、 建立的价值哲学是批判的真正实现, 是彻底的批判可能实现的惟一途径, 是实现用‘锤击’进行哲学思考的惟一途径。”[9](P1)作为尼采精神的继承者, 依据“价值重估”的哲学运思, 鲍德里亚同样揭露了消费社会对人的侏儒化、 生命的虚弱化以及生活世界的同质化。 而资本主义的这种压抑性本质, 也集中体现于作为其政治经济学的立基之石的“需要”概念中。
首先,“需要”意指生命的“匮乏”。当理性将人定位为“经济人”并最终将人还原为形形色色的“需要”时,这无疑摆明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一个基本预设,即生命在本质上是匮乏的。然而,鲍德里亚的思想却属于这样一个传统:从尼采的“权力意志”,到巴塔耶的“耗费”理论和“普遍经济学”以及鲍氏自身的“象征交换”,一种强大、富有乃至奢侈的生命论始终是其立论之基。尼采直言:“生命体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我保存,而是为了变得更丰富。”[8](P1033)这是对生命本身的赞美,也是对生命最高的肯定。因而,面对经济理性“匮乏”的生命观,我们不难理解鲍德里亚的愤怒与反感,因为这一生命观是对人性的低估和侮辱。在更深的层面上,同“需要”一样,“匮乏”的生命观也是经济理性作为自己合法性的借口而自行生产出来的,因为“经济理性只有依靠贫穷才能维持下去”[10](P5)。
其次,需要导致生命的物化。从“匮乏”的人性设定出发,经济理性引申出一整套的话语体系:需要、满足、生产、劳动……主客二元对立的逻辑成为这套话语的“一以贯之”之道。作为其基础性概念,“需要”首先强调的是人与物的关系。由此,经济理性将人引向纯粹的对物的追逐。
诚然,对消费社会中人之“物化”的洞见绝非鲍德里亚的孤鸣先发,而毋宁说是当代诸多学者的共识。然而,鲍德里亚的颖异之处在于,他并没有简单地将“需要”与物的“使用价值”相挂钩,易言之,资本主义社会所存在的,并不是与具体的商品相对应的一个一个的具体需要,而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化的“需要体系”(the system of needs)。
“需要体系”的提出,源于鲍德里亚对于消费社会中物的生产的考察。在鲍氏看来,当代物的生产已是系列化的生产,物不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指涉,形成一个巨大的“物体系”。由此,物所具有的,不再仅仅只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而更是一种表彰地位和差异的符号价值。恰恰是后一种价值,才是理解当代“消费”的秘钥。亦言之,在消费社会中,人所追求的,不再是具体的使用价值,而是符号间的差异。物的体系化必然导致需要的体系化,而“需要体系”所遵循的,依然是符号的“地位逻辑”或“差异逻辑”。在体系中,差异关系是无穷无尽的,并处于永不停息的变化之中,这便意味着,“需要”永远不可能被满足。这正是“需要”之所以能够成为消费社会最基本的动力系统的根源:在对差异的追求中,人所有的激情都被吸引到消费之中,人的目光只能在物的时空中游离,在这里,“欲壑难填的消费者成为工薪劳动者着了魔的化身”[4](P83),当一切价值以物而不是以生命本身来衡量时,当所有的激情、梦想、幸福都还原为物时,一个铜臭熏天、功利至上的时代出现了。这是典型的巴塔耶所谓的物秩序统治的时代。
正因为洞察到“需要”之于生命的虚弱化,鲍德里亚不仅向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全力开火,同时也将矛头对准了保留“需要”概念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显然,“需要”的设定构成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起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直言,“人们之间是有物质联系的,这种联系是由需要和生产方式决定的”[11](P34)。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马克思真如鲍德里亚所批评的那样,不过是“将理性的经济模型泛化到整个人类历史之中,以之作为人类生成的一般模式……他用来反对资本秩序的分析工具,正是资本精心阐述的最巧妙的意识形态幻象”[3](P33)?
我们将会发现,虽然同样使用“需要”一词,但马克思的理解与政治经济学的“需要”内容完全不同。而鲍德里亚不容置辩地将二者混为一谈的做法,不能不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误读。这里关键的区别在于:
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将“需要”设定为人之本质的、甚至是唯一的属性,从而,生命活动的所有意义就在于“满足需要”。在此,“需要”既具有本体论意义,也具有目的论意义。不难看出,鲍德里亚所要解构的,正是这种作为人生目的的“需要”。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需要”是一个完全无效的概念?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无论我们怎样肯定生命自身的完满与富有,一个事实是,作为身体的存在,人必须依凭一定的物质才能活下去,而身体的行为也总是表现为以物质为中介的行为。简言之,人类确实有“物质需要”。马克思肯定,“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11](P32)。这一论断绝不是什么形而上学的预设,而是现实生活明白无误的描写。在这里,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此需要显然不是人之生存的目的,而是其生活的手段;易言之,在马克思那里,生命本身才是真正的目的,而需要的满足不过是为了生命更好地展开。鲍德里亚的误读之处就在于,他没有分清作为目的的需要与作为手段的需要,而是不加分辨地否认任何需要,但这样做的结果,不但与人类的常识相违背,而且势必成为一种脱离现实的荒谬。
我们已看到,鲍德里亚如何雄辩地证明了“需要”只是理性逻辑的一种“效果”,从而,这一“需要”只是服务于资本的需要。在这一点上,鲍德里亚的批判无疑是有力的。但问题在于,他将自己理解的“需要”原封不动地套用到马克思头上。事实上,当马克思指出需要是为生活而服务的需要时,他实际上已提出了一种与资本需要完全不同的属人需要。从一种时间性的分析里,我们会看到这两种需要的相异之处。在消费社会里,商品总是先于需要而存在。鲍德里亚说,“生产的合法性依赖于这样一个理由,也即,人们依凭经验却又几乎是惊奇地发现,他们需要被生产出来并被提供到市场上的东西”[4](P71)。在此,“需要”承担的功能,就是实现资本的利润。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人随物走,为物所役。与之相反,在马克思那里,需要先于物质而存在。马克思写道,“已经得到满足的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是第一个历史活动”[11](P32-33)。在此,“新的需要的产生”无疑表明,在马克思那里,人的需要是历史活动的起点,或者说,人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创造历史的,在这一创造过程中,是人而不是物占据着主导地位。这与消费社会中人为物役的局面,不是正相背驰吗?
无疑,在对消费社会的分析与批判中,鲍德里亚的运思是激进而深刻的,其卓越的洞察力也纤毫毕现地展露于“需要”概念的解构中。基于一种不无贵族气质的尼采式重估,鲍德里亚最终将“需要”等同于生命的“匮乏”而弃若敝履。但事实上,“需要”并不是一个无效的概念,毋宁说,它依然是对现实中人的一种真实描述,依然具有理论上的解释力。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必须澄明体系所产出的“需要”与服务于人自身发展的“需要”,鲍德里亚揭橥了前者却没有看到后者,这便使他的理论最终进入一种无枝可依的乌托邦,也因此,晚期的鲍德里亚坠入虚无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困境也便不难理解了。芒福德曾指出,“我们的目标并不是要增加消费,而是让消费符合健康生命的标准”[12](P354)。我们理论与行动的努力,便是从现实的人出发,依据其具体的历史性、社会性与可能性,着眼于人自身的丰富性与总体性,超越资本逻辑的支配,发展并满足真正的符合生命健康发展的需要。
[1] BAUDRILLARD J. The Consumer Society: Myths and Structures[M].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1998.
[2] 杰姆逊.文化转向[M].胡亚敏,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3] BAUDRILLARD J. The Mirror of Production[M]. St. Louis: Telos Press,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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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乔治·弗兰克尔.性革命的失败[M].宏梅,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
[7] BUTTERFIELD B. The Baudrillardian Symbolic, 9/11, and the War of Good and Evil[EB/OL]. Postmodern Culture, 2002,13. http:∥pmc.iath. virginia.edu/text-only/issue.902/13.1butterfield.txt.
[8] 尼采.权力意志(下卷)[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9] 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M].周颖,刘玉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10] BAUDRILLARD J. Seduction[M]. trans, Brian Singer. Montreal: New World Perspectives,1990.
[1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2] 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