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小说中都市家庭“人性”叙事之探*

2018-02-12 10:35周师师
关键词:神性异化人性

周师师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福建女作家须一瓜的小说创作,似乎随着21世纪的到来,进入一个令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的崭新叙事时代。她的多篇小说被刊登在《收获》《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小说月报》等重要文学期刊的头条。2003年她荣获了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其后,她在《上海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杂志上屡有佳作,并持续受到文学评论界广泛关注。2015年,随着她的第一部长篇《太阳黑子》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须一瓜的创作再次引起热烈讨论。“人性”是须一瓜的关键词,她曾说过:“小说不探讨人性,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价值。”而“都市家庭”是须一瓜探索、刻划、呈现“人性”的一个切入口。“人性”在她犀利的削肉剔骨下,不仅有着见微知著的呈现,同时也深刻地揭示了被震动的家庭伦理,而更重要的是,须一瓜由此提供了她独特的“人性”叙事艺术与精神世界,包括她对“人性”中“神性”挖掘。

一、 “人性异化”的叙事:全知视角下的“蛇宫”家庭

2003年,须一瓜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小说《蛇宫》,这部小说在须一瓜的创作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意义。它讲述了两个关于“欲望”的故事,一个是女孩、吉尼斯与蛇的故事,另一个是“那人”口中的“美国片”加“爱情片”。

第一个故事讲述了两个申请了和1888条蛇共住5000个小时,并以此来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女孩。“吉尼斯”本意是鼓励人们挑战自我,超越极限的,但是在中国,吉尼斯世界纪录已经“成为一种营销新模式,越来越多的机构和企业希望借助吉尼斯的全球影响力打开市场,通过各种匪夷所思的纪录吸引目光”。[2]小说中被逼疯的女孩晓菌一开始并不愿意参加这样的比赛,只是因为经理对其舅舅和舅妈做出了“创出名气后搞蛇产业的合资经营”[1]79的允诺,才无奈同意的。“蛇宫”吉尼斯项目的主办单位与两个女孩的动机是一致的,均是受到了 “金钱”的诱惑。而“那人”的“爱情片”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心爱女人的物质需求;“美国片”则演绎了三兄弟在抢劫逃亡路上因赃物分配问题最终反目成仇,互相残杀的伦理悲剧。他们与女孩们一样都栖居在由“金钱”构成的中国市场经济现代化的“蛇宫”里。在小说《蛇宫》中,须一瓜已经触及到了“金钱”对家庭中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作用这一命题,比如晓菌和“舅舅、舅妈”,“那人”与自己的“妻子”之间的关系。

而后2011年,须一瓜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小说《丰满的一天》,更是对于这一“异化”叙事的集中展示。故事围绕女主人公陈幼红在度蜜月期间所买的两个“古董”展开叙述,以全知视角异常生动地描述了“金钱”这个从1990年代以来的“新意识形态”[3]18对现代都市家庭空间中关系和人的“改造”。

首先在小说叙事中,“金钱”可以改变人的性情,它使丈夫魏一伦变得“像个绅士”,变得“机智温存”“妙语连珠”“生机勃发”“宽厚幽默”“温暖喜悦”,而这一连串成语恰恰是对“金钱”魔力的肯定与赞赏。同时,“金钱”还可以使妻子陈幼红再不担心被老板炒鱿鱼,从而达到“可以对任何人拍桌子!”可以有“最大的尊严”的人生新境界。另外,“金钱”能够“改善”夫妻/男女之间的关系。在小说中,当两个古董被估算可能会有千万以上的经济价值后,夫妻关系由原先的“不亲、不近、不谈、不性、不即、不离”“突然被激活”,像“卤水点豆腐一样”,转而为舒适甜润的恋爱关系。而陈幼红的母亲则在一对黄昏恋中也由被动地被男方及其三个子女腹诽、讽刺转变为各种巴结、奉承。但反讽的是当丈夫魏一伦手里的碗(古董)被鉴宝专家评定为只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而“不值一钱”后,他马上开着自己的二手宝马踏上了寻约第三者的旅途,夫妻间短暂的甜蜜关系瞬间被摧毁。从小说中我们可以观测到“古董”的价格与夫妻/男女关系的正态分布图,并深切地感受到现代社会“维系家庭的纽带并不是家庭的爱,而是隐藏在财产共有这一外衣下的私人利益。”[4]433

家庭中的个人无一例外被经济的欲望所俘虏。在《丰满的一天》中,丈夫魏一伦投资股票的行为所引发的情绪不稳定,也暗指了这种经济行为对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可能产生的消极影响,区别于股票在社会学中多被象征为积极的家庭理财方式,小说更真实地揭露了股票与家庭之间不为人重视的深刻面向,表达作家对现代经济与家庭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独特认知。实际上,这类模式无需等到《丰满的一天》,早在2002年,也就是发表《蛇宫》的前一年,须一瓜同样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小说《肝病嫌疑人》。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就塑造了一对因股票而硝烟不断的洪光辉夫妻,魏一伦夫妇显然是他们的延续。此外,在《丰满的一天》中,须一瓜还用不无痛心的笔调借陈幼红母女各自的内视角,陈述了相依为命的她们因古董(金钱)而互生的嫌隙与隔膜,共同揭示了当下社会中被激发出来的“经济欲望”对家庭血管的渗透,使人与人之间的算计与猜疑成为这个时代人心的主旋律。它像利剑一样把立体而情感的人削减成平面的“经济人”,一如被切割的古董,一旦当其不具有经济价值时,其负载的无价的历史内涵也由此被弃之如敝屣。正如作家邱华栋所说:“整座城市只有一个祭坛,在这个祭坛上,物是唯一崇拜的宗教。人们为了物而将自己全无保留地献给了这个祭坛。”[5]243

全知视角是一种常用的视角模式,“该模式的特点是全知叙述者既说又看,可以从任何角度来观察事件,可以透视任何人物的内心活动,也可以偶尔借用人物的内视角或佯装旁观者”[6]95。这种叙事方法被应用在须一瓜的小说中,无疑有助于作家深入观察作为家庭成员关系的唯一润滑剂“金钱”对家庭空间里人性的全面异化,并用犀利的笔触在客观描摹中对其进行调侃或讽刺。事实上,在须一瓜的小说中,这种被 “金钱”所形塑的“新型伦理”和异化的人性不仅存在于都市家庭中,而且由家庭一层层向外蔓延至其他社会关系。比如小说《提拉米酥》(《人民文学》2006年第2期)中的朋友关系正是对上述家庭关系的复制。巫商村和黎意悯两个看起来无话不谈的朋友,在一来一往中都包含着金钱的计算,而关系的失衡也源于金钱交易的失衡。另外,《梦想:城市亲人》(《朔方》2004年第10期)则在整个都市空间里表现了以经济利益联结的关系网络,及其对人性造成的伤害。

从家庭这个私人空间开始,须一瓜用全知视角以一种看似幽默轻松实则严肃沉重的言语风格将现实社会中“金钱”对人性的异化真实传递给我们。虽然不得不承认“金钱”催生出的对物的欲望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改革开放在经济上的成功一部分也来源于对它的激活。但是,过度的物欲早已偏离了其合目的性的生长,膨胀为对亲情、友情、人情等情感价值侵蚀的洪流。不能不说这是一面破碎的旗帜,是一座新型的现代“蛇宫”,是一处无言的泥沼,它不仅没有变成升华人性的翅膀(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反而给人性套上层层枷锁,敷上重重面膜,使现代人呼吸困难,眉头紧锁,精神荒芜,个个远离了自己的存在。

二、脆弱的人性修复:固定式内聚焦视角模式中被改写的家庭内涵

以全知视角叙述“蛇宫”化家庭对人性的窒息,此类小说在当下众多作家笔下屡见不鲜。须一瓜的叙述虽然别具风格,对人性异化状态的揭示也有着相当的深度,但正如何言宏指出的:“文学作品在应该具有足够的‘现实感’的同时,还应该对‘现实’有所超越,这才是决定着作品具有持久或永恒魅力的重要方面。”[7]其实,在须一瓜的另外一些小说中,作品的超越向度也是明显存在的,比如《04:22分谁打出了电话》(《人民文学》2004年第1期)和前面已经提到的《肝病嫌疑人》。在这类小说中,须一瓜通常采用固定式内聚焦视角模式,意图改写家庭内涵,超越异化的家庭描写。固定式内聚焦视角模式是指全知叙述者采用“故事内人物的视角来观察”[6]95,叙述者无所不知,但人物的视角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是一种“有限”视角。这不同于通过透视作品中所有人物的内心以表征人性被金钱异化的全知视角叙事,而是借助对典型视角的挑选,在典型人物身上寄寓作家在深渊般的现实中开凿修复人性栈道的希望。但《04:22分谁打出了电话》中,人性“相信”的力度明显不够,《肝病嫌疑人》中家对个体“敞开”的同时却闭合了外部世界。

《04:22分谁打出了电话》将记者的温士丹作为透视小说的人物,并将其在公共领域中遭遇的经验——要调查的04:22分的电话事件与其在家庭里的私人身份所经历之事情——自己的前夫在04:22分的造访并置叙述,在一种神秘化的叙事氛围中,讲述了物欲化的社会/家庭关系引生的“巴别塔”窘境。巴小姐在04:22分接到从不久前上吊死亡的女友别小姐屋里打来的“模仿”别小姐口吻的电话。小说中除了别小姐以外,住在别小姐生前屋子里的塔、岛妹、载小姐都有可能是电话的拨出者,因为他们“都有理由讨厌巴”。“别小姐”怨恨被富人包养的巴,因为在她被台湾人骗了全部储蓄后向巴求助时,巴却不耐烦安慰自己这个老乡;“塔”是爱巴而不得故生报复之心;“巴”是载小姐的情敌;“岛妹”与巴是事业竞争对手。围绕这个电话的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会溢出欲望和利益的范畴。与这件事情相对应的则是温士丹的前夫在当天04:22分对她说因为她打的电话而来到她的房间,却在第二天得知前夫于大致时段出车祸去世。她不记得自己打过电话,而前夫家人在听了她的叙述后却肯定性地指认“她的电话”为害死前夫的“凶手”。另外,温士丹的儿子一直在家里寻找没有任何大人都不相信的“红蜘蛛”。

不论是巴小姐还是温士丹的电话,以及儿子嘴里的不被人相信的红蜘蛛,都是通过对“巴别塔”神话的引用进一步将“金钱”对人性的异化表明出来。但难能可贵的是在小说结尾作家让主人公温士丹在家里“相信”了儿子所说的红蜘蛛,“相信”了人与人沟通理解的可能;同时闻到了死去的前夫回家的味道。这也许暗指了“相信”人死后灵魂存在的可能,并希冀解开“巴别塔”的现代咒语。

不过我们能明显感觉到这次借助“蒙魅”(喝酒状态)而“相信”的脆弱性。因为文中温士丹对儿子的信任似乎在上一秒中还无法实现,“儿子似乎看透了她,儿子说,妈妈,你心里还是不相信我的。一点也不相信。”[1]234但她毕竟在这个新的家庭关系中略微打开了某些人类隐秘的精神景观,凸现了另一种可能性的生活状态。 正如须一瓜自己所言:“我对我生活其间的世界充满疑虑,同时,我对自己的认识世界的目光将信将疑;我经常不能如意表达,也无法建立起我所表达的恒久意义的完全信任。但是,不能克制的是,我在试图去做,真诚地、孤独地去做。”[8]5

在另一篇小说《肝病嫌疑人》中,家庭从伦理性的生活地点转换为个人存在的场所,在固定式内聚焦视角模式的叙述中表达了作家对人性异化的反抗以及对超越现实的追求。小说通过作为律师的熊一欣需要处理的案件和被诊断为“肝病嫌疑人”的熊一欣中两者之间的关系和故事,展示了现代社会中荒诞的“关系”对个体的束缚。熊一欣的案件当事人即是前文中提到的因股票而和老婆硝烟不断的洪光辉,老婆最后病死在医院后他以医疗事故向医院索赔,不相信法律的公正只相信“关系”的能力;而熊一欣在体检的过程被“关系”误诊断为“肝病嫌疑”,被各种微观的权力监视控制,没病当有病治。作家带着惯有的滑稽而苦涩的语调,举重若轻地重申了全知视角下“人性异化”的主题。但作家在这篇小说中为熊一欣开辟了一处自由的超越性诗意空间——“家庭”,“家庭”不再是伦理性的物化地点,而被改写为个人存在的意义场所,正如被 “内聚焦”的熊一欣所言:

“家,多好。辛苦地读书,拼命地工作、努力地为人,不就是为了弄一个自己的家吗?从小到大,熊一欣很明确,他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是寻找一个能不穿衣服的地方。在熊一欣看来,很多人制造家,完全是随大流的行为。他们从来到走,都不明白他这辈子占有的人间那一两个秘密空间,意味着什么。他们品味太一般、流俗……家意味着什么。真正的敞开自在,真正的澄明和自由,显然是很多人一辈子做梦都无法企及、享受的境界。”[9]144

熊一欣喜欢在自己的家中裸体生活,这样的癖好也成为他的妻子和他离婚的理由之一,但离婚却是一种解脱,熊一欣因此得以在自己的“家”中通过“裸体”获得“真正的敞开自在,真正的澄明和自由的照耀”。

就像海德格尔在诗的语言中寻找到存在的驻居,远离异化的人性,两者具有一定的“家族相似”性。*须一瓜承认“当代作家都会受哲学影响,因为作家首先是一个思考者”,而她的一些语言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海德格尔,比如她评价一些专业评论者对自己文章的解读就像“一种高光在穿透你的作品,一种被照亮的感觉。”——《神性照耀在我们邪恶的头顶上》西西福斯书店读书会,2016.3.21.只不过前者依凭的是裸体的个人和私密的家庭空间来逃避外在“关系”的烦与扰,后者的媒介却是“诗的语言”。但是,很显然,熊一欣并不是在天地人神的“大地-世界”中修复“人性”,却是在闭合与拒绝的意义上以拒绝世界的名义获得了短暂的修复,这与温士丹的家庭具有同样的脆弱性。不过,在这类小说中,须一瓜已经从繁杂芜乱的现实中找到了突围的缝隙,就像在“沉重的故事物质肉身”中开辟出了“灵魂的颤栗、精神的激光”[10]所需要的空间。

三、“人性”中的“神性”:被追问的“家庭英雄”

20013年发表在《收获》上的《淡绿色的月亮》可以说是须一瓜的成名作,在这篇小说中,须一瓜采用固定式内聚焦视角演绎其在全知视角中展演的异化家庭,但重心却不是表层的异化描摹以及对客观现实不露声色地平面讽刺,而是聚焦向上的精神“追问”。许多评论家都注意到须一瓜这篇小说“选择了直取人心,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心灵奥秘,并进而叩问生活、叩问人性的路径。”[11]167但很少认真剖析对“家庭英雄”的追问其所“质疑”的深层对象以及所升华的灵魂内容。

《淡绿色的月亮》讲述了一个叫芥子的婚姻从美满走向崩溃的过程。小说中的芥子是现代都市家庭里的娇妻,高大威猛的丈夫桥北是她理想的“家庭英雄”。然而,当危险真正来临,有人入室抢劫时,丈夫却在两个明显比自己虚弱的歹徒面前束手就擒,并在被歹徒逼问的过程中将芥子置于被人欺辱的边缘。桥北在事后对警察说:“我一看见陌生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我马上说,你们要拿什么就拿吧。我不反对,大家出来混也都不容易。”[16]79接着又说:“幸好我反应快,开了灯才发现他们手里有刀”。面对芥子的追问:“他们都比你个子小很多,其中有个人是瘸子”,桥北的理由也是“他们手上有刀”,其潜台词是与其“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与歹徒搏斗,不如“破财消灾”。但芥子很快就揭开了“幸好我反应快,开了灯才发现他们手里有刀”是一句自饰的谎言。

与芥子以“私人”身份对丈夫追问相对应的是以理发店女老板对警察谢高的“追问”。本可能成为“人民英雄”的谢高在一次坐火车时偶遇拿着马刀和枪(真假难辨)的七八名歹徒抢劫车厢,被挟持的他“理性”地估算到力量的悬殊并决定暂时妥协,却在歹徒扬长而去之后,被群众殴打举报,并遭单位冷落,从此陷入事业的低谷。谢高与桥北如此相似,两人机智地反应、快速地核算、理性地判断、成熟地稳重、文明地遮饰,都是建立在主-客对立的意识哲学根基之上的现代理性主体的典型“人格”特征。须一瓜的深刻在于她将两人观照,正如芥子所想:“如果谢高是正确的,桥北就是正确的,对吗?桥北的应急反应,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最正常的、最出色的反应,对吗?”并在这样的联系中共同揭示了哈贝马斯所说的“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12]116。也就是说桥北和谢高所代表的“理性主体”是系统社会生产所需要的,即机智、效率、计算等目的理性是现代社会从事物质再生产以维持自身生存的机制。它本应限制在系统社会生产中,但在现代社会中,它却以“合理性”就像谢高和桥北所使用诸多“理性”借口一般侵入了生活世界。“目的理性”取代“交往理性”变为世界的主宰,人虽从宗教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却掉入了“目的理性”的枯井,失却了理想的激情,只剩下半张物质的脸。用须一瓜的语言翻译一下即为现代人都变成了埋头于 “囤积冬粮”的务实蚂蚁,而非“游山逛水”会讲故事的诗人蟑螂。[10]

因此,《淡绿色的月亮》并不是一个女人寻求男人保护的故事,而是借助芥子对“家庭英雄”的追问来探问“桥北”们人性的文明又自私,矫健而懦弱,自尊却虚伪的真实匮乏。芥子就像小说中提到的那只猴子,即使被吓晕也要去翻藏有“毒蛇”的石头,“毒蛇”正是现代社会发展逻辑中目的理性对生活世界的殖民,而“翻石头”的动作是作家直面惨淡现实的勇气。

像芥子一般具有理想主义情怀执着地追问“家庭英雄”式的人物在须一瓜笔下并不少见。比如《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小说月报》2005年第6期)中的陈阳里。她是一名年轻的小区文化生活委员,在她的父亲、哥哥以及丈夫都因利欲背叛了自己的对象(父亲为一己私欲抛妻弃子;哥哥借口“遗传因子”背叛嫂子;恋人害怕精神疾病的遗传远离自己)后,仍然不弃不舍地追问着“忠贞”的“家庭英雄”存在的可能性。当她听说同事杨鲁芽的丈夫极其可靠与“忠贞”后,她便想要试探一番以保留对“英雄”的最后一丝希望。但事实却是,她稍微一引诱,杨鲁芽的丈夫童大柱就上钩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她因此绝望而自杀。小说采用须一瓜惯常使用的叙事方式,带领我们和主人公陈阳里一步一步拆解现代经济社会中伪善的“家庭英雄”。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英雄”时代,我们对那个过去的时代进行过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终于在新时期以来的现代化进程中获得了“软弱”*“软弱”是“人”的一种权利,就像谢有顺所言,“一个真正自由、民主和人性的社会是允许人软弱的,它相信人承受压力的能力有限,也就会致力于解除加在每个人身上的压力,使每个人尽可能自由轻松地活着。” 请参见谢有顺.《话语的德性》,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的权利。我们必须珍惜这“软弱”的权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舍弃“英雄”所负载的是勇敢、崇高、忠贞等波澜壮阔的人性光辉。须一瓜在新的时代语境中通过对空缺的“家庭英雄”的追问并不是要回到过去的“英雄”的时代,只是挪移过去的精神符号以弥补当下人性中匮乏的“英雄”。事实上,“家庭英雄”只是人性中的“神性”代码,它不是对某一个“神”的崇拜,而是在每个平凡普通的个体身上发掘“神性”的力量。在《神性照耀在我们邪恶的头顶上》读书会上,须一瓜说:“人是上帝造人的次品,次品中有一等、二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有神的一面的,关键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中能让人把善的一面呈现出来,把恶的隐藏起来……”*引自《神性照耀在我们邪恶的头顶上》,西西福斯书店读书会,2016.3.21.这种“神性”的光辉,就是须一瓜所追求的小说的“翅膀”,它所发出的光华感情,也必将会照耀到所有读它的眼睛。

自新时期以来,众所周知,当代文学在反思“政治”和“经济”对人性异化的大主题下写尽了人性中的“动物性”,但是须一瓜说:“人不是动物,不是工蚁,人的内在宇宙更加需要光。文学,就是看不见的世界的火炬。是我们内在经验的见证,是我们情感与想象的力量的印章。”*http://blog.sina.com.cn/s/blog_40e4797b0101cx8k.html?tj=1.这是她对当代文学版图突出的美学贡献,从中也许能捕捉到其从时代中脱颖而出的奥秘。沿着《淡绿色的月亮》对“家庭英雄”不依不饶的追问,须一瓜开创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神性”叙事。这类叙事扎根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努力凸显“人性”中的“神性”。比如在《鸽子飞翔在眼睛深处》(《十月》2004年第5期)中,她在一个伟岸而义气的“革命老太婆”和善良而淳朴的小偷粽子的高尚友谊中,反讽了家庭中其他成员的卑鄙世俗,复现了老太婆的马刀所具有的经济价值以外的“神性”价值。

最终将“神性”叙事发扬光大的则属她在2010年发表的小说《太阳黑子》,这是须一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次作者在丰厚的艺术经验积累上的集中爆发。2015年,小说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上映,有意味的是恰恰是小说中对于人性深度的探讨也使得此片的导演和主演荣获了多个奖项。

小说《太阳黑子》主要讲述了三个“意外”犯了罪的中国年轻人,在逃逸的过程中各自积累了自己的“神性”为自己“赎罪”。比如杨自道作为出租车司机不为利、不争名的见义勇为做好事;辛晓丰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在警察局破案;三个人共同收养孤儿……这是中国式的“赎罪”,每一个个体无时不在发掘自己人性中的“神性”,虽然“我们是宗教的孤儿”,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有内疚心,要寻求自己的内心的平衡,《太阳黑子》的最后,他们三个人回顾了一生,赢得了爱,赢得了尊重,赢得了别人的包容”。*引自《神性照耀在我们邪恶的头顶上》,西西福斯书店读书会,2016.3.21.这是须一瓜对芥子们追问“家庭英雄”的一次尝试回答;也是其对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发出的抗议之声;同时是作家给当下自私、胆怯、懦弱、虚伪等“社会性格”所开的一剂药方。

综上所述,在须一瓜的小说中,都市家庭叙事的不同视角的采用象征着作者对“人性”的差异表达。不论是全知视角下的家庭/人性危机,还是固定式内聚焦的家庭/人性修复,抑或是由追问“家庭英雄”引发的对人性中的“神性”所在的精神天堂的向往,须一瓜以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敏感在文学中给人们无处安放的东西找到了暂时归属的家园,其创作值得引起更多的关注和评价。

[1]须一瓜.蛇宫[M].北京:华艺出版社,2004.

[2]李振.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中国“吸金术”[J].新城乡,2015(8).

[3]王晓明.半张脸的神话[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5]邱华栋.闯入者[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

[6]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何言宏.重新逼近我们的现实——须一瓜论[J].上海文学,2005(11).

[8]须一瓜.我在建造我所认识的世界[J].小说选刊,2004(9).

[9]须一瓜.淡绿色的月亮[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10]须一瓜.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小说——自述[J].小说评论,2015(4).

[11]中国小说学会评选.2003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M].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

[12][德]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第2卷)[M]. 洪佩郁,蔺青,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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