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情缘:怎一个“逗”字了得

2018-02-11 02:30陆嘉明
教育界·中旬 2018年12期
关键词:情缘意味花木

陆嘉明

1

一生数度迁居,最忆三居“三棵树”。

一棵是梧桐树;

一棵也是梧桐树;

还有一棵,依旧是梧桐树。

从第一棵经由第二棵再到第三棵,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河流。时间的河流,情感的河流,生生不息而轻漾微波的河流。从我少年的青涩岁月,一直流啊流,直流到晚霞满天的暮年时光。

哦,这是一条生命的河流啊,天长地久,活水长流。虽看不到流动的样子,也听不到流水的声音,但它确是真实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有位诗人说,生命只是今天。而人生,从来时走到归处,始终活在涌动的时间里。有曲折有波澜有跌宕起伏,坦坦然经历过后,一种出乎意外的柳暗花明,一种新的生命景象,也许又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我家曾经历过一场意外的灾难,在我少年的心灵留下痛苦的烙印,但雨过天晴,又云开日出了。

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一场没来由的大火,吞噬了这座清宅的第三、四两进的厅堂楼宇,我家也随之惨遭火劫。家中所有全皆付之一炬,一针不剩,满目废墟,要在从前,只有流落街头了。

不幸中之幸者,母亲竟不顾自己的生死,冲上烈火中的楼房,硬是把方满三岁的嘉麟弟弟救了出来。家毁了,人活着,心也安了。

生活一时无着,好在邮电局给我们安排了新住房,还送来了生活用品和救济金,父亲的同事、朋友、邻里以及不认识的好心人还有我的老师、同学都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我们抚平痛苦,渡过难关。

人可以遭遇挫折,但不能沮丧泄气,为了新的开始,可以原谅种种不幸。立足于苦难和奋斗的人生道路上,必将升起黎明的曙光。

因此,今天的天空是新的,太阳也是新的。

好在母亲行事活络且能干,尽管灾后家徒四壁一无长物,依然把个家安排得条条彻彻稳稳当当,费尽思量,日夜辛劳,终于新家重整,生活日渐回到了往昔常态。没过多久,父亲先后调任观前街、东北街邮电支局局长,搬了几次家。可真是没想到,数年后居然又搬回了这座古宅劫后余存的第五进院落。那不就是黄科长原先的居所吗?那不就是栽有那棵梧桐树的庭院吗?

我高兴极了。

啊,梧桐树,梧桐树……频频叩我稚梦的相思树!

曾经痴望隔墙樾院,繁叶照眼桐花洒落,恰如古诗所云:“新荫定向墙头过,乱洒桐花隔院中。”(清·彭孙遹:《春日忆山中故居》)

多好啊,当年只能隔院相望,今日竟成了我家的庭院,我家的梧桐树了。

乍一相遇,如见故人,心中顿起无以名状的惊喜和感动,悠悠然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灵契合和呼应。当年为之发呆的少年,好像与梧桐树一样,也在雨露的滋润里,一天天默默地长大长高了,也在阅世的跌宕中,一天天懂事懂道理了。

当年隔墙观树一见钟情,今日同处一院相依为伴,是不是也是一种缘分?这棵梧桐树,好得有高墙相隔,挡住了那年的大火,犹若涅槃重生,这些年来,长得越发挺劲高爽枝叶繁茂了。我好像是一只小鸟,当年还没有来得及在树上栖息和吟唱就离开了。到底长大了一些,羽翼尚未丰满,却又迫不及待地飞回来了。

南北朝时期,有一首吴声民歌,名曰《子夜四时歌》,读来不由心起共鸣且别生意绪——

仰头看梧桐,桐花特可怜。(笔者按:可怜,怜惜可爱之意)愿天元霜雪,梧子解千年。

人與树,冥冥中自有一种心灵感应亦未可知。现今与梧桐亲近以为友,犹若逗引我懵懂出神而默然生情,心有灵犀相通,果然结为梧桐情缘了啊。

2

读晚明园冶家计成的《园冶》一书,不意还真有人与花木结缘这一说法。斯著《掇山》有云:

山林意味深求,花木情缘易逗。

深求山林意味暂且不去说它,留待以后再予详述。其“花木情缘”更耐人寻思,最为契合我的心意。原来花木与人是可以结成“情缘”的,我与梧桐的因缘,不也如此吗?计成落笔用一“逗”字,可谓用语独拔,激人陡生情思且随之生发物我之间的审美感情和想象。

“逗”也者,犹引也。逗引,有挑逗和撩拨的意思。凡人与A2间,人与物之间,乃至物与物之间,物与象之间,只要二者产生隐秀的人事交集、情感交集、物性交集、生态交集,时空交集等等,一旦起意、起情、起感,起兴,以及起于万物的天然本性、生命遗传、自然现象和生物基因,都可能发生单向的或双向的逗引情状,诸如招引、惹引、诱引、勾引、直引、曲引、明引、暗引……形态各异不一而足,皆俱浓重的或正向或负面的情感色彩。复杂而难以言表的自然关联中,时或产生具有文化意味的碰撞与耦合

计成所云之“逗”,乃人“引”物亦物“引”人也,即逗引花木而即物生情,进而两厢产生自然的、科学的、艺术的、人文的、审美的……甚至天性本能的相互联系和无穷的因缘意味。

所谓“意味”,按台湾学者徐复观的说法:“意味之意并不包含某种明确意识,而只是流动着的一片情感的朦胧飘渺的情调。”(《中国文学论集》)

或如著名美学家李泽厚所说:“这‘意味不脱离‘感知或‘形式。又超越了它们,它有一种长久的持续的可品味性……‘即之愈稀,味之无穷。它是超越语言的。”(《美学四讲》)

是的,“逗”的“意味”,确乎可细细咀嚼品鉴,尽管朦胧飘渺,难以用语言表达,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李贺诗:“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箜篌引》)

杜甫诗:“朝朝巫峡水,远逗锦江波。”

(《怀锦水止》)

人与物“逗”,与天象“逗”,其中意趣谁能说得清?

关汉卿《谢天香》第一折:“我说甚么来,直逗得相公恼了?”

又,关之曲著《玉镜台》第三折:“休题着违宣抗敕,越逗得他烦天恼地。”

这是人与人“逗”,可以逗乐逗趣,也可能逗烦逗恼。是皆人之情也。

近读著名女作家潘向黎新著《梅边消息》,中有一篇《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说到林黛玉教香菱写诗,所开的书单,唐代唯有王维、杜甫、李白,这当然有道理-——

可是林姑娘说完这三位巅峰级大诗人,就不往下讲了,丢开了中唐、晚唐的那么多花团锦簇的诗人,一下子回到了魏晋南北朝,她让香菱去读陶渊明——这个也有道理,可是接下来就让人云里雾里了:应砀、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这书单,适合初学诗的少女香菱吗?

潘文表过一通,忽而幽默起来,反问一句:

林老师,你不是在逗我们吧?

真有意思,叫我顿生别想。堪称“红楼第一诗人”的林黛玉,读诗作诗皆有三高:一在眼光高;二在心气高;三在品位高。她甚至连陆游都看不上,认为太“浅近”。因而教初学写诗的香菱,起点也高了,难免“繁复讲究”,也难免据自好开书单,一任主观好恶说下来,还真少了点因材施教的功夫。说句公允话,“林老师”实无意“逗”虚心求学的香菱,倒是作者曹雪芹借林之口,“逗”我们“不知诗”的读者吧?

但经潘女士睿智地一系列丛证和旁证,明确指出按林黛玉的精神气度和艺术造诣,不可能不喜欢李商隐,作者不喜欢可以,“但写出的人物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却是他的一处小败笔,因为林黛玉其人分明应该喜欢李商隐,但是曹雪芹有意无意地不让她喜欢。”不意潘女士的幽默一“逗”,还真流动着“一片情感的朦胧飘渺的情调”。

3

按说二者逗引生情而致结缘,本指男女私情爱缘,若司马相如以琴声逗卓文君,祝英台以女扮男装逗梁山伯,柳梦梅逗杜丽娘,张生逗莺莺,唐伯虎逗秋香……此番情缘,历来不胜枚举,苏州冯梦龙著有《情史》二十四卷,卷卷皆言男女之情,其中一卷即直接标以“情缘”之题。一个冯梦龙,一个计成,两个苏州人,“情缘”云云,一言男女,一言花木,都是重情之人而且都“逗”得有声有色有生命的温度啊。

有意思的是,计成之“逗”,借用过来却指人与花木结成“情缘”,使二者之间产生深永的情感和无穷意味。然而计成只说“易逗”,其实并不全“易”,也要讲缘分的。再说,到底是谁“逗”谁呢?是花木“逗”人,还是人“逗”花木?

就说我与梧桐,是梧桐“逗”我,还是我“逗”梧桐呢?回想起来,还真说不清。那就暧昧点吧。不是“朦胧飘渺”更见无穷“意味”吗?不是“它是超越语言的”,“即之愈稀,味之无穷”吗?更何况是“易”来而未“易”去啊。

那就无须徒劳精神再去细究了。

4

其实,人与人或人与他物相“逗”,作者可明以著一“逗”字,如上文所引;而在古典诗词中,常常会用一个“弄”字,来表现出相与撩拨或诱引的情味,恰与“逗”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丝娇落日,缃绮弄春风

(唐·刘希夷:《采桑》)

新茁畦蔬经宿雨,半开篱槿弄斜晖。

(宋·陆游:《西郊亦新葺居复与儿曹过之》)

梧桐一叶弄秋晴,砧井千家捣月明。

(元·赵善庆:《普天乐·秋江忆别》)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宋·秦观:《江城子》)

琅碧,花影弄蜻蜓。

(宋·吕渭老:《小重山》)

烟水阔,高林弄残照,晚蜩凄切

(宋·周密:《玉凉秋》)梅花满院初发。吹香弄蕊元人见,惟有暮云千叠。

(宋·程垓:《摸鱼儿》)

当然,即使诗文中不出现与“逗”意义相关相似的词语,含蓄乃至隐晦的两厢互“逗”,也可陡起别一番情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唐·李白:《将进酒》)岂非诗人与“月”与“影”相“逗”吗?

“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宋·翁森:《四时读书乐》)岂非“读书”人与“窗前草”相“逗”吗?“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明·园信:《天目山居》)岂非“青山”与吃“苦茶”之人相“逗”吗?“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僧不送迎。”(清·巨超:《山居》)岂非“白云”与“山僧”相“逗”吗?

以上引诗,句中虽未出现“逗”或“弄”等一类词语,然一静心体悟,二者所“逗”的情味或感喟,则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了。

说到梧桐,丰子恺也有一画。时值秋夜,一人双手背在身后,孤立水边怅望已久,“蒹葭萋萋,白露未唏。”(《诗经·蒹葭》),终不见朋友舟楫,芦花风斜,残月如钩,梧桐落叶纷然飘落,气氛极其枯寂。画款题曰:“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一片片落叶,逗人枯盼愁绪,这正应了俞平伯所言,哪怕是秋来一片片的落叶,“都含蓄着人间情味”。

丰子恺的漫画多很好“玩”,每每观赏常常被“逗”得忍俊不禁。不仅“逗”人捧腹,好玩,而更在浅笑之余,頻生意趣,大俗中愈见大雅之境。

比如邀两位朋友院中小酌,主客三人三面围坐,桌边空位正依一株梅树,画家信笔顿生雅意:“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得一面给梅花”,是人“逗”梅花,还是梅花“逗”人?情趣出来了,诗味也出来了,真个是“花木情缘易逗”,你还用问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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