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英国的税收骚乱及其原因——读《骚动的人群：汉诺威时代英国的民众抗议》

黎 聪

（大连大学历史学院，辽宁 大连116622）

社会骚乱频发，是英国18世纪的重要特征。学界对这一时期英国社会骚乱问题的研究多集中在政治骚乱、粮食骚乱和工业骚乱等领域，对税收骚乱的专门性研究尚不多见①。艾德里安·兰德尔在其所著《骚动的人群：汉诺威时代英国的民众抗议》中②，对18世纪英国的税收骚乱有较为全面的分析，对认识这一问题有极大帮助。

1.税收骚乱的表现

兰德尔认为：“有证据表明，各种税收问题在18世纪上半叶成为广泛的民众抗争的诱因之一”③，税收问题引发的骚乱构成了18世纪英国社会骚乱的一个组成部分。兰德尔在书中主要分析了由土地税、关税与消费税引发的骚乱。

土地税的征收对象主要是地主，虽说“长期以来地主对土地税多有抱怨”④，但由此引发的骚乱几乎没有，地主们更习惯于通过议会等途径表达自己的不满。

关税是向进出口商品征收的税款，也是消费税的一种，与骚乱有关的征税对象是进口的茶叶、咖啡、可可、烟草等所谓的奢侈消费品，以及糖、葡萄酒等普通消费品。骚乱主要与走私有关。1747年，有一艘装载茶叶的走私船在前往苏塞克斯的航程中被海军截获，茶叶被没收。为了夺回被没收的茶叶，几十名来自苏塞克斯与肯特的走私者联合起来，全副武装劫走了被没收的茶叶。随后，有1名海关官员和1个密探因此被杀害。1748年也发生了走私者武装劫走被没收的走私品的骚乱⑤。

向国内产品征收的消费税是引起民众抗议、引发骚乱的主要税种，因为这类消费税征收的对象涉及的多是民众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如食盐、蜡烛、肥皂、糖、麦芽酒等，直接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兰德尔的分析主要集中在这个问题上。

1733年，沃波尔政府决定将消费税扩大到葡萄酒、烟草与食盐，从而在各地引发了骚乱。民众走上街头，举行示威游行，高呼抗议的口号。在伦敦，抗议的民众拦截马车，攻击沃波尔首相的支持者，邮局的窗户被打破，沃波尔乘坐的马车也遭到抗议民众的围攻，他不得不弃车而逃，躲进咖啡馆。在一些地方，教堂敲响抗议的钟声，抗议的民众燃起篝火，公开焚烧沃波尔的模拟像。

1760年，政府决定提高啤酒税，将其从原来的每桶5先令提高到8先令，由啤酒商缴纳。许多大啤酒商为避免收益损失，提高了啤酒售价，1品脱啤酒的售价上涨了1/2便士。啤酒是劳动者的主要饮品，因提高啤酒税而引发的啤酒销售价格上涨，在伦敦、诺维奇等地引起骚乱。据《纪事年刊》报道，在城市里尤其是劳工和穷人居住的地方，由征收啤酒税而引发的骚乱随处可见。国王夫妇到剧院观看演出时，也遭到观众和演员的当面抗议⑥。

1763年，为了扩大收入，解决巨额赤字问题，政府决定实行新的苹果酒税政策。与以往的苹果酒税政策不同，新的政策规定无论是公开销售的苹果酒还是私人酿饮的苹果酒，都要缴纳这项税收⑦。这项税收在各地尤其是康沃尔、德文、格罗斯特、赫里福德、蒙茅斯、萨默塞特、伍斯特等所谓的“苹果酒郡”引起了大规模骚乱。在不少地方，抗议的民众打出抗议标语，呼喊着抗议口号，举行游行示威，游行者举着苹果、苹果树或用车载着酒桶，他们燃起篝火，将布特等人的模拟像吊在绞刑架上或焚烧，以此表达他们的强烈不满。在迪恩森林，一名在苹果酒厂周围巡视的收税官被矿工们抓住并扣为人质。在埃克塞特，一名收税官受到攻击，他骑乘的马匹被割掉了耳朵。这类针对收税官的直接攻击让一些收税官担忧自己的安全，甚至有的收税官辞去职务以自保⑧。有些地方因为税收骚乱而处于混乱状态，《谢尔本水星报》警告说：“如果这些骚乱持续下去，我们将处于战争状态”⑨。

2.税收骚乱的原因

兰德尔认为，民众承担的税负增加、税收官员的徇私舞弊与肆意妄为，因腐败而导致的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是18世纪英国税收骚乱频发的主要原因。

进入18世纪以后，英国接连打了多场战争，同时，随着政府管理职能的扩展，官僚队伍日益扩大，这都导致了政府开支剧增。为解决这一问题，政府不断增加税收。土地税虽然直接向地主征收，但实际上多被转嫁到农民身上，而且在很长时间里土地税一直是战争开支的主要来源，久为地主们诟病。关税虽说不是新的税种，但在18世纪关税征收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咖啡、茶叶、可可、烟草等所谓的奢侈品都在纳税之列，增加了消费者的支出。1733年，政府对进口的葡萄酒、食盐也征收关税，更是直接影响到民众的日常生活。国内消费税的征收直接关系到民众的生活，尤其是对食盐、食糖、蜡烛、肥皂、麦芽酒等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商品征收消费税，更是无形当中增加了民众的生活开支，加剧了他们的负担。1760年，政府决定提高对啤酒的税收额度，导致作为劳苦大众主要饮品的啤酒价格上涨。1763年，政府决定对所有苹果酒的制造与销售征税，民众自酿自用的苹果酒也要交税，正如一家报纸所说的：“对苹果酒征税影响的是整个社会。”⑩所有这些消费税都大大增加了民众的税负，进而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不可避免地激起了他们的愤怒。

为了征收这些税款，政府聘用了大批税收官员，并赋予他们包括搜查权与没收权在内的广泛权力。按照规定，这些收税官的薪水要从他们征收的税款中支付，这让他们在收税过程中有着很大的积极性。虽说按照规定，收税官要对民众进行搜查必须事先得到治安法官的许可，但是，收税官“强行闯入的事例屡见不鲜，而且他们的态度令人无法容忍”⑪。不仅如此，这些收税官还执法犯法，他们秘密支持大规模走私，与走私者私下勾结，从走私贸易中获取好处。税收官员的这些行为，在民众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并导致民众对税收政策的极大不满，甚至成为税收骚乱的导火索。

南海泡沫丑闻与辉格党政府的腐败问题，加剧了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感。18世纪20年代的南海泡沫丑闻不仅让大量投资者血本无归，还让财政大臣、国务秘书及国王的情妇们接受南海公司贿赂的事情大白于天下，激起民众对政府的质疑与不满。18世纪的辉格党政府被视为贪婪、腐败的政府，在当时的政治生活中充满了裙带关系、利益交换、行贿受贿、贪污等政治丑闻。著名的辉格党政治家沃波尔在腐败方面不甘人后，在担任财政部主计长时，他就因为贪腐而被议会免职。当他重返政坛后，在贪腐问题上没有丝毫收敛，除了自己获得各种高报酬的特权外，他还给自己的3个儿子在财政部安排了闲职，让他们每年可以获得13400镑的干薪⑫。在这些政府高官眼中，政府合同、贷款、特许权都成为他们索取贿赂与回扣的交易品，而且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民众眼中，政府大力征收各种税款，就是为了满足这些人装满自己腰包的私欲。因此，当政府出台新的税收政策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对政府的不信任与不满转移为对税收政策的不信任与不满。

在兰德尔看来，18世纪英国税收骚乱频发，与媒体的鼓动及地方权贵的默许与支持有较大关系。

18世纪英国的报纸和小册子出版数量激增，成为民众了解政治经济及社会问题的重要途径，对政治与社会生活的影响日益增强。在税收骚乱中，媒体的相关报道与评论发挥了重要作用：“小册子作者们的推波助澜，点燃了民众抗议的怒火。”⑬在 1733年的税收骚乱中，《匠人》刊发文章，宣称乡绅与商人在抵制征收消费税问题上联合起来，就“可以打败所有意图破坏我们的自由与宪法的世俗权力”⑭。1763年的苹果酒税法令出台后，媒体马上行动起来。《布里斯托尔日报》刊文指出：“扩大消费税征收显然是对自由的破坏。”《格洛斯特日报》呼吁民众对苹果酒税进行抵制，并以1733年抗税斗争的胜利来鼓舞民众的斗志⑮。《伍斯特日报》公开告诉读者如何逃避苹果酒税，如何消除酿造苹果酒的痕迹以逃避收税官的搜查，就连通常对民众抗议持敌视态度的《巴斯纪事报》也以同情的态度报道各地发生的税收骚乱⑯。

在18世纪的税收骚乱背后，总能看到地方权贵的身影。长期以来，地主们就对占据国家税收50%的土地税的征收颇有怨言。1733年，沃波尔政府扩大消费税征收范围的政策也引起地方权贵们的不满，他们将消费税视为辉格党专制的体现。布里斯托尔市长在沃波尔做出让步后，宣布那一天为该市的公共假日，以此表示庆祝⑰。在1760年的啤酒税风波中，一些地方的治安法官站在消费者一边，支持他们的诉求。1763年，关于征收苹果酒税的法令颁布后，西部地区的税收骚乱受到地主和中间阶层的鼓动。伍斯特郡议员威廉·杜德斯维尔公开呼吁进行抵制，他表示，西部的所有人都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家庭免受消费税之扰，有责任保护民众免受强权高压⑱。还有一些有社会地位的人组织了协会运动，向政府施压以废除苹果酒税。伍斯特郡郡长告诫内阁，要求废除苹果酒税的人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人，而是这个王国里人数最多、最有地位的人，政府应该听取他们的要求⑲。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来自地方权贵的默许乃至支持，让骚乱的民众有了对抗政府的更大勇气。

兰德尔对18世纪英国税收骚乱的研究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将其放在英国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深刻剖析税收骚乱反映的深层次问题。

兰德尔认为，骚乱是民众用来维护传统权利的最后一道防线。民众之所以发动税收骚乱，是因为他们认为课税对其自由和生计造成了威胁。在骚乱发生之前，民众会向政府递交抗议征税的请愿书，表达自己的诉求。只有在政府未有令他们满意的答复时，他们才会通过掀起骚乱来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但要注意的是，即便税收骚乱发生后，民众与政府之间的关系也是协商而非截然的对抗。同时，税收骚乱也说明，“生而自由”的英国人不仅是富人的特性，也是穷人的特性，他们不愿意成为任人摆布的奴隶。苹果酒税等税收“被视为对英国人自由的侵犯”，他们要奋起抗争，捍卫自己的权利⑳。

在兰德尔看来，地方权贵默许甚至支持税收骚乱反映了他们与中央政府的权力之争。从中世纪起英国逐渐形成了地方自治传统，贵族乡绅主导着地方社会生活，他们具有文化传承以及地区认同意识，维护地方自治权益。但到了18世纪，中央政府权力日益增长，由此引发了中央与地方利益格局的变化。中央政府日益强化的税收政策让地方权贵们联想到专横、集权的政府，肆意妄为的收税官也让他们感到自己在地方社会的权力与威望受到了挑战与威胁，而许多还抱有家长制传统观念的地方权贵们也对政府将征税的目标对准穷困的消费者感到不满。因此，他们对税收骚乱的态度实际上是在向政府传递一种信号：在变化的利益格局面前，双方需要构建一种合理的中央与地方治理机制。

注释：

①相关研究论著不多，国外学界的研究主要有：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 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I.Haywood，J.Seed ed.，The Gordon Riots:Politics，Culture and Insurrection in Late Eighteen-Century Britain，Cambridge，2012；John Bohstedt，The PoliticsofProvisions:Food Riots，MoralEconomy，and the Market Transition in England，c.1550-1850，Ashgate，2010；RogerWells，Wretched Faces:Famine in WartimeEngland，1793-1801，A.Sutton，St.Martin’s Press，1988；John Steven，Popular Disturbances in England，1700-1832，Longman，London and New York，1992；Adrian Randal and Andrew Charlesworth，(ed.)，Moral Economy and Popular Protest，Crowds，Conflict and Authority，St.Martin’s Press，New York，2000.

②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③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54.

④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58.

⑤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6，65.

⑥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3.

⑦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0.

⑧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2-63.

⑨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2.

⑩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1.

⑪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58.

⑫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55.

⑬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59.

⑭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0.

⑮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1.

⑯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2.

⑰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0.

⑱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1.

⑲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2.

⑳ Adrian Randall，Riotous Assemblies:PopularProtest in Hanoverian England，p.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