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柏林
(东北师范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初平元年(190),董卓胁汉献帝迁都长安,由此引发了兵乱,导致大量典籍散佚、损毁。范晔在《后汉书·儒林列传》中记载了典籍散亡的大致情况。隋代牛弘提出六代以前典籍遭遇的“五厄”。其中,“及孝献移都,吏民扰乱,图书缣帛,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载七十余乘,属西京大乱,一时燔荡。此则书之三厄也”[1]卷49《牛弘传》:1298。20世纪以降,陈登原等人多从典籍聚散的角度分析书厄产生的原因及后果①,书厄的具体细节却少有涉及。本文将通过探讨这次书厄产生的社会背景,考察典籍散亡过程的基本史实以及文献的散佚情况,并探究其对汉魏之际文化带来的影响。
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后,中国古代陆续发生了多次书厄,每次朝代的更迭都会导致社会、朝局的动荡,其中汉魏之际的动乱导致典籍散失较为严重。东汉末年,宫廷危机日益加重。灵帝崇信宦官,“士大夫如蔡邕,宦官中之贤者如吕强,皆为所陷”[2]342。刘陶、张钧因言宦官被杀;将帅如傅燮、卢植、皇甫嵩等,皆以不事宦官遭挫折,之后灵帝虽崩,宦官的权势仍呈现尾大不掉的局面。为镇压张角,朝廷封何太后之兄进为大将军,他通过培植党羽,排除异己,除掉蹇硕、董重等人,独掌京师兵权。以何进为首的外戚逐渐开始与宦官势力相抗衡,他们之间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便会引起朝野动荡。
一般来说,官府的藏书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在东汉末动荡的社会背景下,文献必然会遭受一定程度的厄运。这次书厄之所以如此严重,也和东汉的藏书特点有着密切的联系。东汉初立,西京破败,光武帝刘秀遂迁都洛阳,携带长安城遗留下来的“经牒秘书,载之二千余两,自此以后,参倍于前”[3]卷79《儒林列传上》:2548。不仅如此,他还实施较为宽松的文化政策,“未及下车,先求文雅。于是鸿生巨儒,继踵而集,怀经负帙,不远斯至”[1]卷49《牛弘传》:1298,他将搜集而来的文献藏之于东观、石室。明、章二帝继续征集图书,由朝廷主导的典籍搜集活动逐渐成为一种惯例。
随着藏书规模的扩大,官府又增设诸多藏书之所,“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籍文章”[3]卷79《儒林列传上》:2548。除此之外,还有《隋书·经籍志》所记仁寿阁。这些藏书之所还有很重要的行政职能,因此多设在宫中。《文献通考》记载,“后汉图书在东观,桓帝延熹二年,始置秘书监一人,掌典图书,古今文字,考合异同。后汉之东观亦禁中也,至桓帝始置秘书监,掌禁中图书秘书,谓之秘书。”[4]卷56《职官十》:510兰台在西汉时便已经设置,是汉朝中央档案、典籍库,用以收藏地图、户籍等档案及图书的地方。另外,兰台隶属于御史府,到东汉时期由御史中丞一员兼领,“置兰台令史,秩六百石”[3]卷116《百官三》:3600。兰台作为御史府的行政处所,其藏书也随都城的东迁,移入洛阳宫中。东汉时期的藏书量及其种类十分丰富,文献已经开始分类保存,这种分类与藏书处所的职能有关。有学者认为,辟雍是东汉中央官学的组成部分。《白虎通·辟雍》记载:“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圆,又以法天,於雍水侧,象教化流行也。”[4]卷2《辟雍》:131因此,辟雍所藏书籍与礼乐教化相关。随着当朝著作的不断涌现,除《汉书·艺文志》所记前朝之旧籍以外,清代姚振宗《后汉艺文志》所补的东汉文献数量也相当可观。
东汉时期的私人藏书家并不多,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名士蔡邕。“蔡邕有书万卷,汉末年,载数车。与王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预焉,既被诛,邕所与粲书,悉入粲族子业。”[6]卷6《人名考》:71像蔡邕这样私人藏书多达万卷的藏书家在两汉时期实属少见,这跟当时的藏书条件有着密切的关系。汉代虽以缣帛为书,相较于简册容易保存,但和纸张相比缺点十分明显,“则藏之自不能多”[7]230。
因此,东汉时期藏书的显著特征是:藏书、著书活动多以朝廷主导且规模较大,私人藏书规模较小,官府藏书多集中于洛阳城宫内,给典籍的保存留下了祸患。一旦政局不稳、京城遭遇兵燹之祸,便会遭受巨大的损失。
初平元年(190),关东州郡起兵讨董卓,推袁绍为盟主。董卓使郎中令李儒毒杀弘农王辩,随后又逼献帝迁都长安,他本人则带领军队留守洛阳。当时“(允)代杨彪为司徒,守尚书令如故”[3]卷66《陈王列传》:2174,司徒为东汉时期“三公”之一,地位极高。而王允的实际官职为尚书令,也履行宰相之职。[8]8“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3]卷66《陈王列传》:2174。因此,王允实际负责迁都的具体事宜。
当时,“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3]卷66《陈王列传》:2174以上记载表明,司徒王允是在有计划的情况下转移官府所藏的文献,所转移的典籍为“秘纬要者”,这里所指的“秘纬”即是东汉谶纬之典籍。自东汉初年,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他的行为极大地提升了谶纬之学在政治文化中的地位,后明帝又依照图谶修改礼乐制度,使之成为政治统治的重要工具,因此,“秘纬”要籍自然是需要转移的重要文献。《隋书·牛弘传》记载:“所收而西,载七十余乘。”[1]卷49《牛弘传》:1298只记载运送典籍的数量,没有涉及具体的文献散亡情况。《后汉书·儒林列传》记载更为详细,“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复弃其半矣。”[3]卷79《儒林列传》:2548因此,王允并没有将全部的典籍转移,仅仅“筛选”兰台、石室中较为重要的文献装车,而在路途中散失的典籍数量大约为运送的一半。东汉初年,光武帝迁都时已有“经牒秘书”二千余辆,之后的藏书又倍于前,到迁都之时王允转移的典籍仅七十余乘,可见,大部分的图书缣帛都遗留在洛阳城。
“(初平)二年,卓还长安”[3]卷66《陈王列传》:2175,在离开洛阳之前,“(卓)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3]卷72《董卓列传》:2327。董卓少年时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3]卷72《董卓列传》:2319,乃行伍出身,对典籍的保存并不重视。另外董卓本人也带有胡羌化部落首领的特征,为人极其残暴。书籍一旦遗留洛阳,就免不了被焚烧殆尽,而其中以缣帛为载体的典籍,大则为帷盖,小则为滕囊。经过这次迁都,留存下来的典籍约有三十五车,与之前洛阳官府藏书的数量相比,实则九牛一毛。
董卓返回长安,淫乐纵恣,又陷害卫尉张温,为众人所嫉恨。司徒王允与吕布及仆射士孙瑞用计诛卓。董卓被杀后,带有胡羌化特征的凉州军团群龙无首,再次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李傕、郭汜本不是由董卓直接领导的部将。《后汉书》记载,董卓婿中郎将牛辅“典兵别屯陕,分遣校尉李傕、郭汜、张济略陈留、颍川诸县”[3]卷72《董卓列传》:2332。董卓死后,吕布出兵击牛辅,辅惊,想要逃走,为其帐下支胡赤儿所杀。牛辅兵败后,士兵皆四散,李傕、郭汜等人忧惧,乃遣使求和,被王允所拒绝。王允的举动,体现了传统士族官僚和胡羌化的军事首领之间有不可调和的冲突,正是这种冲突,促使书厄进入第二个阶段。
继而李傕、郭汜依贾诩之计,随道收兵,以攻长安。李傕、郭祀围城八日,因吕布军有叟兵内反,引敌军入城,致使城溃。此后,凉州兵团再次入主长安。进城后,李傕、郭汜先诛杀王允,后“放兵掳掠,死者万余人”[3]卷72《董卓列传》:2336-2337。在劫掠的过程中,文献对士兵来说毫无价值,必然成为被毁的对象。次年春,因李傕刺杀樊稠,董卓旧曲之间相互猜疑,在李傕的挟持下,“帝于是遂幸傕营,彪等皆徒从。乱兵入殿,掠宫人什物,傕又徙御府金帛乘舆器服,而放火烧宫殿官府居人悉尽”[3]卷72《董卓列传》:2339。此前王允迁都所收而西的符策典籍,皆已经“分别条上”[3]卷72《何王列传》:2337,因此,转移至长安的文献应与汉献帝随行,此次放火行凶,典籍也不可幸免地被烧毁。而后杨奉、董承胁帝往东,为傕、汜所截,两军大战于弘农东涧,承、奉兵败,“百官士卒死者不可胜数,皆弃妇女辎重,御物符策典籍,略无所遗”[3]卷72《董卓列传》:2339。战后李傕虽“放遣公卿百官,颇归宫人妇女,及乘舆服器”[3]卷72《董卓列传》:2340,但并无符策典籍。
综上所述,这次书厄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洛阳迁都到长安之时,王允收敛兰台等藏书机构的典籍西行,然而在转移的过程中因运输的客观条件致使大量的典籍散失;董卓从洛阳返回长安之前,焚烧洛阳城,宫殿、寺庙、学校、民居都被毁之一炬。第二个阶段是董卓死后,董卓的旧将李傕、郭汜围攻长安,为了宣泄怒火,再次劫掠长安城;献帝迁都回洛阳,董卓部曲不和,内战之时,导致献帝随身的典籍再次损毁。在书厄的整个过程中,董卓及其凉州军团是文献的主要破坏者。这部分士兵的民族成分十分复杂,他们带有胡羌化特征,以打劫掠夺为风尚。在这样的情况下,董卓之乱正是东汉中央权力和地方豪强势力碰撞的结果,书厄也在这种碰撞下发生。
这次书厄发生于东汉末年,承载着两汉文化的典籍大多都在这次战火中散佚殆尽,在中国古代文献史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汉志》著录图书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三百六十九卷。五百五十二家亡,四十四家存。(袁山松)后汉艺文志书若干卷。八十七家亡。”[9]113曹魏采掇亡书藏三阁,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簿》。后秘书荀勖分经史子集为四部,甲乙丙丁之目,大凡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五卷[10]6,依然无法消除书厄所带来的恶劣影响。
东汉官府藏书是按照刘向、刘歆的《七略》进行分类编排,以《七略》中所记载的“六分法”为标准,把藏书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个部类。这次书厄之后,现存文献的种类以及各类文献的数量都发生了变化。兵书类文献散佚数量较大,《汉书·艺文志》记载兵书五十三家,七百九十篇,图四十三卷。姚振宗又补东汉兵书五部,《隋书·经籍志》中所记多为六朝时期的兵书,东汉以前的兵书几乎散亡殆尽。最为经典的《孙膑兵法》也不能幸免。在《汉书》中记载:“《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3]卷30《艺文志》:1757这是历代目录书对《孙膑兵法》的唯一著录。[11]87该书自东汉以后就已失传,后世学者关于孙子、孙武的讨论一直持续到建国以后,直到1972年发现了银雀山汉墓,这次考古发掘出土《孙子兵法》、《孙膑兵法》两本兵书,解开了历史上存在的孙子和孙膑是否为一人、其兵书是一部还是两部的千古之谜。《孙膑兵法》收入《汉书·艺文志》,乃东汉官府所藏,且魏晋以后这部兵书从目录中便没有记载。据此可以推断,这本兵书在东汉末年的董卓之乱时散失。
东汉时期的宗教文献也一定程度上遭到破坏。《汉书艺文志》并没有著录佛经,而清代姚振宗所补的《后汉书艺文志》分类方法依照《隋志》,附佛经、道经书于四部之后。记载东汉时期的佛经凡二门,综二百九十五部。《大唐内典录》记载的佛经数量更多,后汉朝传译道俗一十二人,所出经律等三百三十四部。[12]卷55《大唐内典录卷第一》:2149东汉是佛教文献发展的滥觞时期。“有记云腾译《四十二章经》一卷,初缄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中。腾所住处,今洛阳城西雍门外白马寺是也”[13]卷87《异僧一》:566。“刘向校书天阁,往往见有佛经。”[12]卷55《大唐内典录卷第一》:2149《魏书·释老志》云:“帝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写浮屠遗范,愔仍与沙门摄摩腾、竺法兰东还洛阳。愔又得《四十二章经》及释迦立像,置清凉台及显节陵上,经缄于兰台、石室。”[14]卷114《释老志》:3025-3026即可说明自光武中兴,东汉官府藏书已然包含佛经。李更旺认为,“东汉官府所藏佛教文献已有专门目录”[15]81,因此可以推测藏于官府的佛教文献数量相当可观。王允在转移文献的时候是否带走大量佛经?现已不可考,但可以通过探讨佛教文献在当时的重要程度,进行合理推测。对于东汉朝廷来说儒家经典自是最为重要,其次,律令、户籍册、图集是东汉王朝统治的重要参考资料,也是需要转移的重要文献。佛教初传于中土,影响力较小,被重视的程度自然也微乎其微。因此,这部分佛教典籍很有可能留在洛阳,被董卓焚烧殆尽。
私家藏书规模虽小,但也难逃被毁的厄运。东汉名士蔡邕之书皆多散佚,与两京之乱颇有关系。“适作《灵纪》及十意,又补诸列传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乱,湮没多不存。”[3]卷60《蔡邕传》:2007蔡邕生前曾允诺将家中所藏典籍赠与王粲。“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见而奇之……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尽当与之’。”[3]卷21《王粲传》:597但实际上王粲只拿到了其中的一部分文献。“曹操问曰:‘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3]卷84《列女传》:2801王粲于曹魏时期病死,他的这部分文献应传于其子,然“粲二子,为魏讽所引,诛。后绝”[16]卷21《王粲传》:599。蔡邕其书流传到谁人之手,今已不可知。
陈登原认为:“盖文献之散佚,一固足伤国家之体面,一亦足以损民族之精神。”[7]379首先,典籍的亡佚是伪书产生的重要社会原因。“画鬼之易,由于无所质证。伪书之兴,半缘世无真者”[7]5。例如《春秋繁露》一书,《隋志》载:“董仲舒撰,十七卷,八十二篇。”[1]卷32《经籍志》:930胡元瑞认为:“即《汉志》儒家之百余篇者,必东京而后,章次残缺,好事者因以《公羊治狱》十六篇合于此书,又妄取班氏所记《繁露》之名系之。”[17]300其次,这次书厄同样促使典籍的目录分类发生变化。班固作《汉书·艺文志》时采用刘歆《七略》的分类方法,从《七略》到魏晋之时的二百多年间,文学创作日益增多,史学著作也有了很大的发展,而子书、兵书却相对减少[18]86。这就使《七略》的六部分类体系不再适用,四部分类法于魏晋时期应运而生。子书、兵书的相对减少,一部分原因是文学、史学著作的蓬勃发展;另一方面我们还要考虑的是汉魏之际子书、兵书文献的亡佚数量。这些典籍在当代社会不受重视,一旦散失,很有可能就会成为历史的尘埃,再也无迹可寻。
最后,书厄为汉魏思想文化的转变又提供了一个新的契机。光武帝迁都时已有西汉“经牒秘书”二千余辆,又采用较为宽松的文化政策,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遗漏。明、章二帝继续征集图书,藏书于东观和仁寿阁。正是由于东汉朝廷和各级官府不断网罗旧籍,使更多的文献得以流传,东汉文化实际上是承接西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自东汉以后,谶纬之学风靡一时,天人感应与天人合一的观念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对当时的社会生活的影响很大。[19]39一般认为,文化受当时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做出调整。汉魏之际,旧有的谶纬之学已经流于荒诞、迂腐,当时的士人冲破经学的束缚,到儒家以外的诸子学说中寻找理论依据。随着汉室所藏的谶纬之学的典籍毁之一炬,曹魏政权就更加需要在武力统一的同时建立新的哲学体系。
书厄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和兵燹有着密切的关系,一般会相伴随发生。而典籍作为中国古代文化传承的主要载体,它的散亡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东汉末的书厄导致大量文献在历史的长河中销声匿迹,一方面阻碍了汉魏之际的文化传承,另一方面又能革故鼎新,为魏晋玄学的发展开辟出新的道路。
[注释]
①陈登原在《古今典籍聚散考》凡例中已经说明:“本书叙述古今典籍聚散之由,而以各事分隶四厄”,且“本书所重,一曰贵因,二曰贵果,三曰贵近”,对于年代久远的书厄叙述较少。具体参见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华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李更旺《东汉藏书考略》在论述东汉官府藏书的搜集与整理时提到董卓之乱致使东汉长期储藏的大量书籍遭到涂炭,但无深入探讨。具体参见李更旺:《东汉藏书考略》,四川图书馆学报198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