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文
(江西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作为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叶圣陶是最早出版短篇小说集、诗歌合集、散文集与童话集的作家之一,在新文学理论与创作、儿童文学理论与创作上都相当有建树,他的代表作《隔膜》《稻草人》《倪焕之》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学作品。作为新潮社的主要参与者和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他呼吁、号召文学爱好者进行规范、严谨的文学创作,身体力行实践“为人生”的创作理念,并号召广大作家、教师工作者为儿童进行文学创作,他的一系列文学思想、理念、创作与编辑活动,不仅卓有实绩与成果,还潜在地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与发生期儿童文学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和传统的形成。
叶圣陶是在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领域践行“为人生”创作理念较为典型的新文学作家。然而文学有其独特的创作规律与艺术法则,特别是在儿童文学的创作上,过于强调现实的特色与为人生的立场会使得儿童文学失去本来应具备的幻想、轻盈、浪漫等特色,承载儿童所难以理解与真正接受的现实重负。在艺术与人生、现实与幻想的复杂纠葛中,以童话为首的叶圣陶儿童文学创作艰难地进行着,一部分童话肯定与张扬了儿童天性,顺应了儿童的理解力、想象力,与此同时,另一部分也融注了成人的话语,让童话更加具备现实的肌理与底色。
文学研究会培植了现代中国第一批儿童文学编辑、作家、评论家。儿童文学在文学研究会的倡导与推动下,不论是在译介、编辑、出版还是具体的作家创作上,都形成了初步的规模。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后,其主要成员都致力于探讨、创作、译介、传播儿童文学。文学研究会在1922年之后所形成的“儿童文学运动”,是这些同人共同策动的结果。“儿童文学运动”的铺开,不仅依赖了现代报刊出版的技术手段,更得益于文研会成员对儿童文学的空前关注及热情投注。*主要体现在: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郑振铎1922年主编儿童文艺类专门期刊《儿童世界》,黎锦晖1922年主编《小朋友》,茅盾、郑振铎主编《小说月报》后对儿童文学倾斜并创办“儿童文学”专栏(1924年)、专号,冰心呼吁《晨报副刊》开设“儿童文学”板块(1922年)。在创作上,一个不能忽略的现象是,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后,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创作事业才出现较为可观的成绩,且有延续的发展,表现为:叶圣陶1922年起陆续创作、1923年结集出版的,涵盖多重审美层次与不同艺术风格的童话集《稻草人》;冰心1923年开始创作的以爱、自然、生命为主题的儿童通讯《寄小读者》;俞平伯1925年出版的,以童年景象、儿童生活为主要题材的诗集《忆》;黎锦晖1922年之后创作的,适合儿童表演与吟唱的儿童歌舞剧《葡萄仙子》《麻雀与小孩》等。同时,文学研究会成员积极地引进国外优秀的儿童文学资源并进行改写,文学研究会旗下重视刊发儿童文学作品的主要期刊《小说月报》《儿童世界》《小朋友》等先后刊发了大量西方优秀儿童文学作品。
1914年7月,叶圣陶受到其所供职的言子庙小学排挤并因此失业,为了谋求生计,叶圣陶初涉文坛。早期的叶圣陶作品多用文言写成,在一些鸳鸯蝴蝶派类的杂志刊发。叶圣陶在《杂谈我的写作》中说道:“我的小学教师的位置被人挤掉,在家里闲了半年。其时上海有一种小说杂志叫《礼拜六》,销行很广,我就作了小说去投稿;共有十几篇,每篇都被刊用。”[1]225叶圣陶从事文学创作,一个不容忽视的客观因素是,受到了外界的影响或外力的作用。叶圣陶真正走上新文学创作之路,却是在“五四”之后,与现代文学社团及旗下报刊有着直接的关系。
过了四五年,五四运动起来了。顾颉刚兄与他的同学傅孟真、罗志希诸位在北京创办《新潮》杂志,来信说杂志中需要小说,何不作几篇寄与。我就陆续寄了三四篇去,从此为始我的小说都用白话了。接着沈雁冰兄继任《小说月报》的编辑,他要把杂志革新,来信索稿;我就作了《小说月报》的长期投稿人。此后郑振铎兄创办《儿童世界》,要我作童话,我才作童话,集拢起来就是题名为《稻草人》的那一本。李石岑兄、周予同兄主持《教育杂志》,他们要在杂志中刊载一种长篇的教育小说,我才作《倪焕之》。若不是这几位朋友给我鼓励与督促,我或许在投稿《礼拜六》后不再作小说了。[1]225
不论是在新潮社还是文学研究会,叶圣陶的新文学创作都是在现代文学社团的运作下写作、出版,从而形成影响力的。叶圣陶1919年开始在《新潮》杂志发表白话小说,在短短的一年时间中,叶圣陶先后在《新潮》杂志发表《这也是一个人》(1卷3号)、《春游》(1卷5号)、《小学教育的改造》(2卷2号)、《伊和他》(2卷5号),后又在文学研究会主管刊物《小说月报》上发表《低能儿》《一个朋友》(12卷2号)、《萌芽》《闭锁的生活》《恐怖的夜》《感觉》《成功的喜悦》(12卷3号)、《恳亲会》(12卷7号)等作品,此外,叶圣陶还在《小说月报》《文学旬刊》《晨报副刊》《时事新报·学灯》等文学研究会重要刊物上发表作品与评论。文学社团不仅在发表、出版方面给了叶圣陶有力的支持,还依托后续的批评、广告等,为作品实现更广泛的影响而搭设了平台与渠道,叶圣陶的文学创作包括儿童文学创作,受到了当时新文学最有影响力的作家、评论家的关注及认可。早期新文学的主要策动者,鲁迅、茅盾、郑振铎、顾颉刚都曾为叶圣陶的创作撰写短评,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叶圣陶新文学创作的典范价值的生成。*如鲁迅在1919年的书信《致傅斯年》中写道:“《新潮》里的《雪夜》《这也是一个人》《是爱情还是痛苦》,都是好的……这样下去,创作很有点希望。”又如叶圣陶的小说《母》被《小说月报》12卷1号转载,沈雁冰评价:“圣陶兄的这篇创作,何等地动人,那是不用我来多说,读者自能看得出。我现在要介绍圣陶兄的另一篇小说《伊和他》,请读者参看。从这两篇,很可以看见圣陶兄的著作中都有他的个性存在着。”1922年短篇小说集《隔膜》出版,顾颉刚在《〈隔膜〉序》中说:“圣陶禁不住了,当《新潮》杂志出版时,他就草写了《一生》,随后又陆续做了好几篇。可喜《新潮》里从事创作的,还有汪偮斋、俞平伯诸君,一期总有二三篇,和圣陶的文字竟造了创作的风气。”再如1923年11月童话集《稻草人》出版,郑振铎在序言中谈叶圣陶的童话创作时曾指出:“在艺术上,我们可以公认叶圣陶是现在中国二三个最成功者当中的一个。”叶圣陶文学创作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强大的拥趸,一方面与其作品本身的优秀品质有着极其重要的关联,另一方面,叶圣陶的新文学创作和儿童文学创作也越来越追随文学研究会所倡导的为人生的文学、为平民的文学的写实主义风向。
从1921年11月15日创作第一篇童话《小白船》开始,到1922年6月7日创作童话《稻草人》为止,在半年多的时间内,叶圣陶总共创作23篇文学童话,其中的21篇发表在白话文儿童期刊《儿童世界》杂志上。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丛书之一,1923年,童话集《稻草人》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叶圣陶创作童话的直接原因是文学研究会另一成员郑振铎在主编《儿童世界》杂志时期向叶圣陶约稿。毋庸置疑,叶圣陶的童话作品也是当时《儿童世界》刊登的创作类童话中最为成熟且最具思想性的作品。在叶至善的长篇回忆散文《父亲长长的一生》中,曾有这样的记录:“郑振铎先生在商务创办的《儿童世界》是周刊,催稿很急。我父亲出手快,常常一天就是一篇。”[2]没有郑振铎及其编辑的《儿童世界》杂志,叶圣陶就不会有专门的、具延续性的童话创作。叶圣陶暮年在为《郑振铎文集》所撰写的序言中,也曾谈到:“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可以说主要是郑振铎兄的功绩。我参加文学研究会,为发起人之一,完全是受他的鼓动……我受了振铎兄的鼓励和催迫,写了不少童话。”[3]在叶圣陶、 叶至善的回忆中,郑振铎的儿童文学邀约都是一个“催”字,可见当时郑振铎对优秀原创儿童文学稿件的迫切期待。《儿童世界》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本定位于儿童文艺类的专门周刊,其编辑与供稿人员主要都是文学研究会成员,郑振铎作为刊物第一年的主编,也是周刊的主要撰稿者之一,其工作压力与强度可见一斑。早期刊登在《儿童世界》杂志上的儿童文艺作品,以改写、译述西方的儿童故事、童话、寓言居多,中国本土的原创儿童文学作品以儿歌和儿童诗为主。直到叶圣陶创作的童话出现,现代中国才有了连续性且自成风格与气候的原创童话。郑振铎对叶圣陶童话创作的影响不仅是体现在量的方面,郑振铎与叶圣陶的文学观念、彼此对儿童文学的理解与共识,也是使得叶圣陶童话在内容与品质上得以确立与延续的原因之一。郑振铎曾在《文学旬刊》上发表《新文学观的建立》,他在文章中谈到:“大部分的文学,纯正的文学,是诗神的歌声,是孩童的、匹夫匹妇的哭声,是潺潺的人生之河的水声。”[4]包括叶圣陶儿童文学在内的新文学创作同样地遵循与发展着写实主义创作的风格与理路。而对叶圣陶现实风格的童话,郑振铎也是极其肯定的。郑振铎在《〈稻草人〉序》中不仅肯定了叶圣陶对“成人的悲哀”与“惨切的失望”的呼号,同时也指出:“在艺术上,我们可以公认叶圣陶是现在中国二三个最成功者当中的一个。”[5]在童话《小白船》之后,叶圣陶的儿童文学创作风格趋于多元,童心与现实并进,且现实逐渐地压倒了“童心”,占据了叶圣陶早期儿童文学较多的篇幅。主流的儿童文学批评界较为忽视叶圣陶不同审美倾向的儿童文学创作所呈现出来的风格、品质上的多样性,这与文学研究会及其后的主要文艺评论家一直以来对写实类叶圣陶童话的偏爱也有着一定的关系。
第一阶段的叶圣陶童话创作皆发表在《儿童世界》杂志上,叶圣陶的童话在语言修辞、模式技巧、审美品质等各个方面都具备较为成熟与典型的现代童话范型。叶圣陶的童话具有明显的儿童文学自觉,难能可贵地抚慰了刚刚发现的幼小童心。*顾彬认为:“叶圣陶和鲁迅,也和冰心一样有着共同的儿童的眼光,这种能力不仅使他们能够观察儿童,将之化为文学素材,而且还能够以儿童的眼光去唤醒过去,看到未来。”[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短篇童话如《小白船》借助天真无忧的男孩女孩之口,表达了儿童纯洁而又真挚的情感,《小白船》营造了一个儿童式的纯净王国,拒斥着成人的进入,这里是童稚的语言、单纯的思想、清洁的空间之所在,儿童用自己的声音昭示着自我的存在及力量,“因为我们纯洁,只有小白船才配让我们乘。”单纯而洁净的儿童形象在叶圣陶早期的儿童小说中较为常见,在其短篇小说《一课》《阿菊》中都有所展现,早期叶圣陶“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创作注重用儿童自己的语言、声音、动作、情态去昭告儿童生命体的存在。叶圣陶童话在一开始便呈现出童心色彩与现实风格双峰对峙的审美景观,但如《小白船》《伊和他》等沿着爱与美的路线创作的作品不久就在叶圣陶的笔下逐渐弃绝。真实的人生、悲剧的社会很快粉碎了叶圣陶的诗意想象,叶圣陶所代表的中国现代第一批儿童文学作家,在“发现儿童”的短暂惊喜后,很快将视野再次拉回到腐朽、丑恶、黑暗的现实社会。儿童在儿童文学中成为沉默的他者与被表述的对象,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文学再次受制于成人文学的话语模式。
从叶圣陶的《稻草人》起,叶圣陶后期的创作童话逐步地放弃了对个人力量的呼唤,放弃了爱与同情的创作路线,而越来越寄希望于凭借集体的觉醒与行动力量来解决日益尖锐的阶级矛盾。在后期的童话创作中,叶圣陶不再细腻地刻画或表现主人公的内心情绪、情感,也逐渐放弃采用隐喻、暗示的方法来表达文学诉求,而是直抒胸臆,直截了当地呈现复杂尖锐的矛盾冲突,寄希望于依靠大众的行动来改变现实。此阶段叶圣陶童话创作的现实功利意图盖过了童话的艺术价值,童话的拟人、夸张、想象、幻象等艺术手法,只是为了更加突出童话本身所反映的政治、阶级、社会问题。
叶圣陶曾在《文艺谈》中认为为儿童创作文艺作品要“对准儿童内发的感情而与之响应,使益丰富而纯美”[6]28。诚然,刊登在《儿童世界》杂志的《小白船》《芳儿的梦》这类诗意的创作童话契合了儿童的纯美天性,是对准儿童内发感情并与之响应的代表作,但在后期的童话创作中叶圣陶越来越脱离了儿童的实际感受,是以一个社会的观察者身份而创作的,作品是具有明显讽刺与批判特质的新型童话。刊发在文学研究会主办的《儿童世界》杂志的叶圣陶童话,具有明显不同的审美层次与风格特征,特别是以《大喉咙》《画眉》《稻草人》为主的深入挖掘现实黑暗、呈现阶级矛盾的童话创作明显地受到了主流文学话语体系的影响,这一类的童话几乎脱离了“五四”以来以儿童为中心的儿童文学创作观念,也与其早期所秉持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念似乎背道而驰。郑振铎赞赏叶圣陶现实风格的童话创作,指出这样为人生、指导人生、引导孩子认识人生的童话创作是必需的,“他们(儿童)需要知道人间社会的现状”。郑振铎在《〈稻草人〉序》中不仅肯定了叶圣陶对“成人的悲哀”与“惨切的失望”的呼号,同时指出:“在成人的灰色云雾里,想重现儿童的天真,写儿童的超越一切的心理,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企图。”[5]214鲁迅先生更是赞赏“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7]这条路,正是以文学研究会主张的“为人生的文学”为参照的现实主义道路。鲁迅、郑振铎给叶圣陶童话所作的评价,也影响了儿童文学界对童话集《稻草人》文学史意义及价值的认定。
如果儿童文学也需要为人生,反映真实的社会与人生,那么势必与“五四”以来儿童文学的理论讨论相矛盾。在叶圣陶的童话创作中,我们也能看到他在艺术与人生、儿童权力与成人话语之间的游移、调整与冲突,所呈现出的完全不同风格、不同审美层次的童话凸显了叶圣陶童话创作路线的曲折。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后,叶圣陶在成人文学领域的作品一贯是与为人生的文学、血与泪的文学等文学理念贴近的文学创作,在这期间,由于文学研究会主将郑振铎主持《儿童世界》杂志,他也同时创作了大量的童话作品。从1921年1月到1922年叶圣陶创作《稻草人》为止,他创作的小说与童话作品如下:
1921年:
1月8日:小说《萌芽》(刊于《小说月报》12卷3号)
2月25日:小说《恐怖的夜》(刊于《小说月报》12卷3号)
2月6日:小说《苦菜》(刊于3月22日、23日、24日《晨报副刊》)
2月27日:小说《隔膜》(刊于3月16日至19日《京报·青年之友》)
3月1日:小说《阿凤》(刊于3月16日、17日《晨报副刊》)
3月5日-6月25日:作40则《文艺谈》(刊于《晨报副刊》)
3月31日:小说《寒晓的琴歌》(刊于4月14日《京报·青年之友》)
4月10日:小说《疑》(刊于4月16日、17日《京报·青年之友》)
4月30日:小说《一课》(刊于5月17日《晨报副刊》)
6月11日:小说《晓行》(刊于6月20日至23日《晨报副刊》)
6月26日:小说《悲哀的重载》(刊于7月3日至8日《晨报副刊》)
9月24日:小说《饭》(刊于10月10日《时事新报》)
10月29日:小说《义儿》(刊于11月1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
11月2日:小说《云翳》(刊于《小说月报》12卷12号)
11月15日:童话《小白船》(刊于《儿童世界》1卷9期)
11月16日:童话《傻子》(刊于《儿童世界》1卷11期)
11月17日:童话《燕子》(刊于《儿童世界》2卷1期)
11月20日:童话《一粒种子》(刊于《儿童世界》1卷8期)
11月22日:小说《乐园》(刊于《小说月报》13卷1号)
12月9日:小说《地动》(刊于《东方杂志》19卷1号)
12月19日:小说《旅路的伴侣》(刊于《小说月报》13卷3号)
12月21日:小说《风潮》(刊于《教育杂志》14卷4号)
12月25日:童话《地球》(刊于《儿童世界》1卷12期)
12月26日:童话《芳儿的梦》(刊于《儿童世界》1卷13期)
12月27日:童话《新的表》(刊于《儿童世界》2卷3期)
12月28日:童话《梧桐子》(刊于《儿童世界》2卷7期)
12月30日:童话《大喉咙》(刊于《儿童世界》2卷2期)
1922年:
1月4日:童话《旅行家》(刊于《儿童世界》2卷5期)
1月9日:童话《富翁》(刊于《儿童世界》2卷9期)
1月14日:童话《鲤鱼的遇险》(刊于《儿童世界》2卷6期)
2月10日:小说《被忘却的》(收入短篇集《火灾》)
3月14日:小说《醉后》(刊于《民铎》3卷3号)
3月19日:童话《眼泪》(刊于《儿童世界》2卷13期)
3月24日:童话《画眉鸟》(刊于《儿童世界》2卷11期)
3月26日:童话《玫瑰和金鱼》(刊于《儿童世界》2卷12期)
3月27日:童话《花园之外》(收入童话集《稻草人》)
4月3日:童话《祥哥的胡琴》(刊于《儿童世界》3卷3期)
4月10日:童话《瞎子和聋子》(刊于《儿童世界》3卷1期)
4月12日:童话《克宜的经历》(刊于《儿童世界》3卷8期)
4月14日:童话《跛乞丐》(刊于《儿童世界》3卷9期)
5月21日:小说《小蚬的回家》(刊于《东方杂志》19卷10号)
5月24日:童话《快乐的人》(刊于《儿童世界》3卷7期)
5月27日:童话《小黄猫恋爱的故事》(收入童话集《稻草人》)
6月7日:童话《稻草人》(刊于《儿童世界》5卷1期)
12月2日:小说《火灾》(刊于《小说月报》14卷1号)
12月10日:小说《小铜匠》(刊于《小说月报》14卷4号)
12月17日:小说《两样》(刊于《小说月报》14卷2号)
从叶圣陶参与文学研究会筹备工作的1921年起,到完成童话《稻草人》的1922年,在虚构类作品上,叶圣陶的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创作是齐步并行的。而叶圣陶的新文学创作,特别是在小说领域的创作大都从他所熟悉的日常生活出发,注重对普通知识分子以及各行各业小人物的描摹与刻画。从具体的创作文本上来看,从人物身上挖掘批判社会沉疴和封建礼教的力量——这样的创作模式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其儿童文学的具体创作。叶圣陶曾这样描述他创作小说的动机:“为什么写小说会偏于为人生的一路,当时对于不满意不顺眼的现象总得‘讽’它一下……我在城市里住,我在乡镇里住,看见一些事情,我就写那些。我当教师,接触教育界的情形,我就写那些……”[8]叶圣陶无论在文学主张上,还是在实际创作上,都是自觉地走写实主义的创作路线,从熟悉的人与事入手,从审视与批判的维度入手,写社会的不公正、不平等之事。叶圣陶的新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明显地具有为人生的旨趣,这样一种注重文学功能性与社会影响的成人文学写作实际上与为儿童的儿童文学创作在创作理念、方法以及模式上都相去甚远。就在写这些注重讽刺的新文学作品之时,叶圣陶受文学研究会郑振铎先生的邀约,需要创作大量的童话。一边创作大量写实类的成人文学作品,一边想要跳脱真实的社会,去潜心地深入儿童世界,潜入童话的梦境,书写浪漫的童话,这本身就是一件相对矛盾的事情。儿童文学作为大人写给儿童的、尊重儿童身心特质与接受能力的文艺形式,首先必须考量作品的儿童性,发表在《儿童世界》杂志的叶圣陶童话,后期过于注重写实与批判的旨趣,使得童话原本的浪漫幻想与清晰灵动的行文受到了压制,似乎也悖离了叶圣陶曾经所倡导的儿童文学创作理念。我们可以看到,叶圣陶将童话的创作重心越来越偏向真实的社会与人生,逐渐告别其“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理念,而移向主流的文学话语。而且在叶圣陶早些时候的文艺著述中,艺术与人生并不是相矛盾的两个对立物,是可以统一的。在《文艺谈·十一》中,叶圣陶抛出“艺术究竟是为人生的抑为艺术”的话题,叶圣陶认为“以我浅见,必具二者方得为艺术。唯其如此,此等无须深究……王尔德的作品何尝反于人生?托尔斯泰的作品何尝不有浓厚的艺术趣味?于此可见真的文艺必兼包人生的与艺术的。”[6]35在叶圣陶看来,艺术与人生不仅不相冲突,而且还是必须合一、统一起来,并在创作中得到映现的。叶圣陶的新文学创作,其题材总是从身边熟悉的事物中发掘,是依据自身经验的文学写作。在其自身看来,“生活在那个时代,感受的就是这些。”叶圣陶从事新文学创作之后不久的童话创作,也承继了为人生的创作理念与风尚,将艺术与人生统一到具体的童话创作中,早期叶圣陶颇具童心风格的童话创作不久后就被注重写实与批判风格的童话创作所替代,使其部分童话具有明显的现实肌理与批判意味。虽然在“五四”时期,叶圣陶的儿童文学观念一再强调以儿童为中心,但仔细翻阅叶圣陶的文艺理论史料,会发现叶圣陶包括儿童文学创作理念在内的文艺理论更多地偏于感性与经验总结,是处于不断探索与修正中的,前后并非连贯一致。在20世纪30年代的叶圣陶著述中,就曾表达儿童也有认识、了解甚至参与现实的必要,*在1936年发表的《时势教育着我们》一文中,作者认为“他们除了功课和游戏之外,还关心到中国前途的命运,强敌的狠心和暴行……在纯粹主张儿童本位的教育家看来,这是个不值得赞许的现象,因为儿童自有儿童的天地,小心灵里不必要容纳这些事情。然而,无论如何,小学生识见的范围已经从学校、里巷、家庭扩大开来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叶圣陶:《叶圣陶集·第5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29-430页。这样看来,其童话创作路线转移也就不足为奇了。
1922年前,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在创作上没有出现连续且具备成熟美学形态、风格与影响力的创作作品。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的叶圣陶童话集《稻草人》出版,才得以奠定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作品基石,标志着中国儿童文学形成多元的品质与多层次的审美风格。以叶圣陶为代表的文学研究会的儿童文学创作偏重对现实的反映、挖掘、呈现,让孩子认识到广袤人生的多元、丰富与灰暗、光明,从现实黑暗中去怀想、追寻实现光明的可能,用文学去影响人生、改造人生、反映现实,叶圣陶的儿童文学迎合了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文学理想。以叶圣陶为代表的发生期中国儿童文学在实质的创作与传播活动上,都受到了文学研究会的影响。一方面,主流文学团体对儿童文学有着别样的诉求——发现儿童的生命个体,呼应“人的发现”的时代主题;另一方面,儿童文学在现代中国不只是依从、顺应儿童感受的文学读本,更承载了“五四”知识分子对塑造未来新国民的理想期盼。“儿童文学创作的目的,在于将儿童培育引导成为健全的社会的人。”[9]儿童文学在发生期,不论是从事儿童文学编辑出版的人员,还是创作的主力,都是新文学作家群中已颇具影响力的成人文学作家,其自身儿童经验的匮乏与本身所遵循的文学理念、立场或多或少地影响与干扰了实际的儿童文学创作,使得发生期中国儿童文学的创作品貌与“五四”时期“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理论出现了错位。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在观念的形成、文本的生成、传播的偏向等各个环节、阶段都能看到主流话语对其的影响与渗透。另一方面,通过以叶圣陶为代表的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的儿童文学创作,我们也能看到发生期儿童文学自觉的责任与担当意识,文学救国中的儿童文学担当具体表现为儿童文学文本的现实取向、批判精神及较为明显的教育意味。
叶圣陶之所以走上儿童文学创作之路,除却自身对儿童的关注、观察,以及因职业需要而累积的儿童经验外,文学研究会对其儿童文学事业的促成是首要因素。以童话为代表的叶圣陶儿童文学创作,承接与延续了文学研究会的文学理念及理想,将具有写实风格与批判精神的创作路径引向了儿童文学;叶圣陶成人文学中冷峻的风格,注重细节、心理、环境与气氛的写实主义创作手法,也从其成人文学延伸至儿童文学创作中,延续到童话创作领域,将真实的人生与社会展示给儿童,发展了儿童文学参与现实、反映人生的品格。值得注意的是,后期叶圣陶的童话,并未真正考虑儿童读者的阅读感受。
文学研究会对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西方文艺资源的译介,特别是对托尔斯泰、爱罗先珂、梭罗古勃、安徒生、王尔德等西方作家现实批判型童话的译介,也影响了包括叶圣陶在内的儿童文学作家最初的童话创作走向。西方文学资源的引入,对中国现代文学在表现技法与思想内容上的冲击是巨大的,而儿童文学也是在借鉴西方优秀的儿童文学与先进的儿童文学理论的基础上,进行模仿与创作的。文学研究会注重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国外作品的译介与引进,发表在1921年18卷11号《东方杂志》上的《文学研究会丛书编例》就曾说明“本会为系统地介绍世界文学,并灌输文学知识,发表会员作品。”[10]在儿童文学创作方面,叶圣陶也曾明确地表示,自己的创作童话借鉴吸收了西方童话的营养。在叶圣陶早期的童话创作文本中,我们能明显地看到西方童话艺术表现手法如魔法、宝物、幻境等被模仿与使用;在创作模式上,也有部分借鉴西方民间文学中泛称率、对照率、三迭式的艺术创作手法。除却创作手法,“五四”时期对外国童话译介,特别是文学研究会有选择地对具有批判性质及现实底色童话的译介,迎合了文学研究会一贯的文学主张,使得基于模仿西方童话写作模式的中国作者受到了影响。在创作风格与手法上,叶圣陶童话与安徒生、王尔德的部分现实批判型童话,与五四时期报刊上常见的爱罗先珂、梭罗古勃及之后小川未明的童话在形式及手法上,在传达思想、审视与观察社会人生以及承载社会批判意图等诸多方面,都有着部分的偶合。叶圣陶也大方地承认,自己的童话创作受到了西方童话资源的影响:
我写童话,当然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五四”前后,格林、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陆续介绍过来了。我是个小学教员,对这种适宜给儿童阅读的文学形式当然注意,于是有了自己来试一试的想头。还有个促使我试一试的人,就是郑振铎先生,他主编《儿童世界》,要我供给稿子。《儿童世界》每个星期出一期,他拉稿拉得勤,我也就写得勤了。[11]
“五四”的创作童话与译介童话有较为类似的特质,偏重于社会批判力的呈现,而在这样的创作理路与模式下,真正的儿童读者被边缘化了,也不可能完全理解、领会文本之外的思想深意以及“五四”童话所呈现的追求变革、改造人生的内在诉求。“刚刚确立的儿童文学观念在理论及实践上变得自相矛盾,而这种内在的矛盾在童话这类特殊的文类上尤其被彰显出来,使得童话的读者对象也变得含混起来。”[12]儿童在“五四”的“被发现”并不代表儿童集体真正获得了主体性地位与权力,观念的变革与实际的社会现状之间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距,儿童依然被冷落,儿童读者的真正需求与声音受到了压制。
就童话文体的创作实验而言,叶圣陶童话的现实取向在内容上用生活中熟悉的事物进行提炼与改写,在现实童话的创作中,叶圣陶借鉴了王尔德、安徒生偏于反映现实、呈现阶级等级差异的成人话语较为浓烈的童话创作。“五四”时期,包括王尔德的《安乐王子》、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女孩》《一个母亲的故事》、小川未明的《到光明的地方去》等符合中国主流文学话语语境的文学童话被大量译介过来,叶圣陶现实类童话叙事手法借鉴了外来的资源与模式。但是在具体的创作内容与主旨思想上,西方童话作家包括王尔德、安徒生偏向现实风格的童话创作,其所塑造的童话主人公更多的是个体的形象,而叶圣陶在后期如《古代英雄的石像》《火车头的经历》,以及续写安徒生的作品《皇帝的新衣》,更多出现的是群体的童话形象,且在文本中,有别于安徒生、王尔德作品中塑造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快乐王子等悲惨的主人公形象,在内容设计上,叶圣陶更加看重童话主人公的反抗力量,强调集体反抗是可以扭转命运、改变悲惨现实的,这就更加融入到主流的革命话语模式中。这样就区别于西方童话的传达模式与惯常的叙事方式,体现出叶圣陶对童话文体纯熟的驾驭能力,也让童话在现代中国的实现方式趋向多样化、多元化。
一部作品的生成,不只是作者单方面的灵光闪现,它与意识形态、文学建制、主流思潮、政治社会情势有着复杂的关联。罗兰·巴特认为:“一位作家的各种可能的写作是在历史和传统的压力下被确立的……写作正是一种自由和一种记忆之间的妥协物。”[13]政治意识形态、社会情势、主流的文学话语或明显或潜在地参与到作家对作品的建构中,影响作品的最终生成形态、风格与品质。叶圣陶对较为赞赏的“儿童本位”论,没有进一步地继承也有内外两方面的原因,其一,叶圣陶一直以来的新文学创作都从自身熟悉的人情世态出发。叶圣陶曾在《学习文艺》一文中指出:“理解与创造的根源只有一个,那就是生活经验。”写实主义的方向与深刻的批判属性是其作品的重要特征,在其创作“为人生”方向的成人文学的时候,儿童文学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其冷峻、严肃的成人文学的影响。叶圣陶也在其文论作品中表达过文学不必拘于必然的“主义”或“形式”之中,这使得他能更从容地在“儿童本位”论与现实导向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儿童文学创作路线上游走。其二,外在社会时局与主流的文学话语模式,是影响叶圣陶儿童文学创作路线转向的重要因素。动荡的社会时局很难让一直以来关注社会与个体命运的叶圣陶沉浸在天真单纯的儿童世界,而文学研究会一直以来注重文学的社会影响,也与叶圣陶的新文学创作实践和理念相契合,使得他后期创作的儿童文学中的儿童性被遮蔽,逐渐地让位于成人话语。
文学研究会成立后,中国现代儿童文学事业才得以真正地发展起来,文学研究会作为现代文学社团与组织,有其独特的创作理念与诉求。作为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上第一个连续创作白话儿童文学作品的作家,叶圣陶的儿童文学呼应了主流文学的诉求,不论是自身的文学创作理念还是在具体的创作文本中,叶圣陶都遵循并发展着文学为人生、为平民的写作立场与方向。叶圣陶的儿童文学,在文研会对儿童文学的热情讴歌与号召之下,特别是在《儿童世界》杂志诞生、儿童文学活动蓬勃发展之下,完成了最初的文本形态。叶圣陶童话创作有着明显的现实肌理和底色,具备鲜明的讽刺批判精神,进一步探索与发展了童话艺术在表现手法与主题、内容上的可能性与多层次性。叶圣陶介入现实、表现人生的童话创作是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独特审美景观,影响了现代儿童文学风格与传统的形成。以叶圣陶的儿童文学创作为代表的中国现代儿童文学,极其迫切地追求儿童文学的社会化影响,有着明确的目的性。在民族国家危难中,现代儿童文学暂时搁置了清逸、灵动的特质,通过文本去传达平等、自由、反抗的现实主题。从这种意义上来看,在现代儿童文学的创作活动中,真正的儿童性处于被遮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