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畸人》的“瞬间”艺术与成长主题

2018-02-11 00:34于承琳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畸人安德森海伦

于承琳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一、引言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的《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 1919)使用了小说故事连环(short-story cycle)的形式,即以一系列相互关联的短篇小说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是介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之间的特殊文类。安德森在《回忆录》(1942:289)中曾指出:“在《小城畸人》中,我创造了自己的形式,这里面包含许多独立个人的故事,但是所有的生命都多多少少联系在一起。以这种形式,我想我成功地呈现出一个小城男孩成长为青年男人的生命过程。”安德森将小城男孩乔治·威拉德的成长作为一条主线,串联起《小城畸人》21个独立的故事,使其成为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因此,成长是《小城畸人》的一个重要主题。许多批评家把《小城畸人》看作成长小说,然而与传统成长小说以时间顺序记叙主人公从小到大完整的成长过程不同,《小城畸人》以类似写意的方式描摹了乔治成长的重要瞬间,这便构成了《小城畸人》艺术上的独特性。对“瞬间”的强调是安德森小说创作中最具代表性的特点,他认为“生活是一种松散的、流动的东西,生活不是有情节的故事”(1942:289),“艺术家的职责是……将一个瞬间定格在一幅画、一个故事或一首诗中”(1968:311-312)。据此艺术理念,安德森摒弃了传统小说重情节的手法,主张艺术家捕捉和描绘生活中的重要瞬间,以此再现生活本真的模样。

柯里(Martha Curry)(1980:243-244)指出安德森的“瞬间”艺术与乔伊斯的“顿悟”之间存在契合:“在对文学传统观念一致的反叛上,乔伊斯和安德森转向同一种叙事技巧,即与读者分享普通事物的内在意义向艺术家显现的瞬间……乔伊斯把这种显现叫作‘顿悟’(epiphany),安德森则称之为重要的‘瞬间’(moments)。”《都柏林人》和《小城畸人》“两部作品均从一个个生活的瞬间来穿透人生,反映一个人认识世界的过程和成长的轨迹”(孙胜忠 2010:124)。与《都柏林人》描绘的众多备受桎梏却无力逃脱的“瘫痪”人相对应,《小城畸人》书写了一群难以接受现实而孤独压抑的畸人。乔治作为串联故事的中心人物,通过与形形色色畸人的接触,领悟到种种人生的真谛,经历了一个由天真到成熟的成长过程。同时,作为一个具有诗人般敏感气质的青年,乔治本性中的艺术家潜质逐渐被唤醒,在成长的过程中确立了成为作家的职业追求。两性关系是《小城畸人》中乔治成长的一个重要方面,其中分别位于开头、中间和结尾的三个故事《没有人知道》《一觉》和《成年》集中勾勒出乔治在两性关系中成长的一条线索:乔治对女性的态度、对男性力量的理解、对自我的认知,乃至对人与人之间普遍关系的领悟,呈现出一个成熟与升华的过程。下文将围绕这一线索,探讨“瞬间”艺术的具体表现技巧。

二、《没有人知道》:“瞬间”艺术初探

《没有人知道》讲述了乔治的第一次性经历。作者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记叙事件的经过,而是选取事件发生前后的三个瞬间来描绘乔治的言行和心理。第一个瞬间是乔治去找路易斯·特鲁霓虹“冒险”的路上以及两人见面后的情景,作者用重复的手法凸显乔治的内心世界,比如在描写环境和乔治的言行举止时,黑暗、恐惧、紧张、发抖、奔跑、冒险、低语等关键词反复出现。斯托克(David Stouck)(1990:32)认为,安德森常用的重复的手法很可能受到了斯泰因(Gertrude Stein)的影响:“斯泰因将重复手法的使用看作是贴近人物本性的方法,每个人都倾向于重复自身,通过重复,他们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安德森在塑造人物时,经常使用重复性因素,包括词语、意象、修辞方式等,以突出对人物单一特性的强调。这一艺术特征被特里林(Lionel Trilling)(2008:30)指责为过于抽象和平面化:“安德森总喜欢抓住人物单一的奥秘,即其本质,然而他越是关注人物的本质,人物越容易在茫茫无边的生命无意义中模糊消逝,就越难成为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安德森在人物塑造上的确有不够丰满和全面的局限,但这恰恰体现了其艺术的独特性。霍夫曼(Frederick Hoffman)(1957:248)对安德森这一手法提出了有力的辩护:“安德森的人物是真实的,但只在某种特定的意义上如此。只有当我们抛开一般的判断,不是从人物的表面,而是从他们的所思所感来接受他们,他们对我们来说才是真实的。”威尔逊(Edmund Wilson)(1952:93)也认为,安德森这种手法恰恰能深入到生命和人性的深处,“仿佛身处浸没于人灵魂深处的潜水钟下,使一般小说家显得有点做作和肤浅”。由此可见,安德森的人物塑造不求对人性完整全面的展现,故而达不到特里林理想的饱满人格。然而,他成功抓住某个或某几个人性特征做深度的刻画和渲染,其对人性洞察之深同样足以触动读者的灵魂。

《没有人知道》表现的第二个瞬间是乔治突然间疑惧消失,建立起基于对女性缺乏尊重与同情的“男子气概”;第三个瞬间则直接跳到“冒险”结束之后,乔治表现出既满足、得意,又担心、害怕的心理。第二个瞬间开始时,“滔滔不绝的话从乔治·威拉德嘴里冒出来”(34)。这一动作反映出乔治内在的胆怯和心虚。在第三个瞬间,作者前后分别写到乔治吹口哨的动作和动作的停止两个场景。吹口哨时的心情是心满意足、得意扬扬,似乎迫不及待想对他人炫耀自己了不起的“冒险”经历。而突然间停止吹口哨,则透露出乔治内心隐隐的惧怕,那是良知被唤醒后产生的负罪感。这两个外在的动作描写真实地映射了乔治矛盾的内心。在这两个瞬间中安德森使用了具象化(visualization)的手法,通过一个外在的客观事实或形象来表现人物内在的情感心理。这一手法类似于艾略特(T.S.Eliot)的“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①艾略特认为,艺术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以外部的具体事实和意象的形式,即“客观对应物”(Eliot 1932:145)。和朗格(Susanne Langer)的“情感外现”(feeling semblance)②朗格将艺术中情感的符号化表达称为“情感外现”(Langer 1953:45)。概念。诸多安德森研究者曾论及此表现手法,瓦格纳(Linda W.Wagner)(1976:82)指出这一手法的图像表情功能:“《小城畸人》中每个人物的情感世界都是通过图画,而不是修辞来表现的。”胡安 (Epifanio San.Jr.Juan)(1963:141-142)提出安德森通过意象表达的是人的心理和品质:“对安德森来说,形式本质上就是以一个意象和一种象征性的感观印象为轮廓的有机因素,这些因素旨在直接客观地表现人物内在的挣扎及构成饱满人格的特殊内质。”斯托克(1990:35)则认为这种表现手法构成了安德森独特的创作特色:“《小城畸人》故事集的风格不是当时流行的现实主义或传统的散文形式,而是一种大大简化了的写作。在这种写作中,意象、节奏和安德森所谓的‘词语颜色’突显为写作中最关键的要素。”安德森自己也坦白过这一艺术倾向,他表示自己的艺术志向是“不遗余力地发展自己感受、观察、品尝、嗅闻和倾听的能力”(1953:404)。作为艺术家,他重视各种感官能力的培养,说明他作品中大量具象化手法的运用是一种艺术自觉,这无疑有助于我们解读他的作品。前文中提到作者描写乔治滔滔不绝说话、吹口哨和停止吹口哨的动作,都是人物内心情感的客观外现。这种表现手法不仅准确地反映了人物深层的心理和复杂的性格,也体现了人物心理和人格的微妙变化,进而推动了故事的发展。

三、《一觉》:觉醒与回归的“瞬间”

《一觉》讲述的是乔治和另一位女性蓓尔·卡彭特的一次约会经历。乔治不是蓓尔真正的恋人,蓓尔爱的是酒吧侍者埃德·汉德拜,因与酒吧侍者公开交往显得不体面,蓓尔佯装与乔治恋爱。在这一故事中,安德森集中描绘了四个重要瞬间,生动地再现了乔治内心的变化。第一个瞬间是黄昏时刻乔治去找蓓尔之前,发生在赌场的一幕。赌场中的温士堡小伙儿们火热地谈论着女人,乔治也参与了这场谈话,他扬言:“女人应该自己留神提防,出了什么事,跟女人一块儿出去玩的男子是不必负责的。”(138)乔治的言论说明他对两性关系的认识仍停留在《没有人知道》里的水平,他刻意的玩世不恭态度和强装的“男子气概”,恰恰反衬出其内心持续的怯懦。作者有意刻画了这样一个细节:“他说话时左顾右盼,急于要引人注意。”(138)这一不起眼的动作,暴露出乔治的真实内心与外在表现之间的反差。在诸如此类的瞬间中,作者多用主/客和内/外相互冲突和对比的手法,达到反讽的效果,反讽的手法③本文中讨论的反讽手法不是指传统修辞学意义上的“反语”,而是借用新批评的“反讽”概念,指相互冲突、对立或不协调的因素构成的反差和张力。往往映衬出人物内心的真实世界。通过描绘乔治临行前男孩子聚会的瞬间,安德森巧妙地暗示了乔治内心的不成熟。

《一觉》中第二个瞬间是乔治离开赌场后走在路上接近“意识流”的内心活动:“他怀着一种玩笑的心情,在街上踉跄而行,学着醉汉的腔调;接着又想象自己是一个兵,穿着长及膝盖的闪光的皮靴,身上挂着一把剑,走路时铿锵发响。既然是兵了,他就幻想自己是一个检阅员,在一长列立正的士兵跟前走过。他开始检查这些士兵的装备。他站定在一棵树木跟前,开始训斥。”(139)这段描写充满不同的意象,如“士兵”“皮靴”“剑”“装备”等,以具象化的手法暗示了乔治对男子气概的想象与渴望,体现了乔治内心对自己男性力量不足的自卑。随后乔治开始自言自语,他的言语中反复出现“秩序”和“规律”这两个词。乔治从军队的“秩序”联想到人世万物的“规律”,然后把自己置于宇宙万物的“规律”中。他的内心经历了一次觉醒:“这规律导源于小事情,更扩张而及于万事万物……我必须和那循规蹈矩的、巨大的、象明星般终夜闪动的东西保持接触。我必须从我的小范围开始学习一点东西,按照规律,用生命来作出贡献,用生命来闪动和工作。”(139-140)在这一刹那,乔治意识到了小与大、有限和无限之间的连接,于是他的自我开始膨胀,他的脑子里开始思考宏大的事物。他无法解释这种前所未有的思想从何而来,似乎是某种神秘的力量给了他启示。他变得兴奋起来,并萌生出一种优越感,他想起刚刚在赌场的情景,只觉得自己与那些小伙子已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他从前在书中读到的宏伟而古老的中世纪世界,都似乎在此刻变为现实,他周边的世界突然变得神秘而伟大起来。

紧接着的瞬间是乔治走进苦力工居住区的场景。贫民区的肮脏、丑陋和渺小,与乔治心中宏大的构想形成强烈对比。作者在这段描写中运用了鲜明的反讽手法。“清新甜蜜的空气里肥料的恶臭”(140-141)这一矛盾修辞暗含了丑恶的现实和乔治的美妙幻想之间的对立。煤油灯照亮的小房子、穿着廉价印花布衫的洗碗妇、猪的咕哝声、狗的吠叫声、婴儿的啼哭声,以及去打酒的男子的足音,这些琐屑甚至丑陋的意象都与乔治脑子里新奇和兴奋的思想格格不入。此刻的乔治感到自己超越了俗世凡尘,超脱于众生之外。于是他走入一块空地,开始仰望天空,他觉得刚才神秘而奇特的体验使他经历了一场觉醒,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伟大。对自我力量的突然领悟使他想到了女人——蓓尔·卡彭特。回想与蓓尔的交往,乔治感到窝囊和恼火,此刻充满力量的他决定去“征服”蓓尔。这段描写中除了反讽手法,具象化手法的运用也很典型。首先,在对贫民区的描写上,作者以富有画面感的具体意象和场景,有声有色地描绘了贫民区渺小、丑陋和琐碎的现实。其次,在表现乔治内心思想的突转时,作者以其一系列外在的举动,如走入空地、仰望天空、反复言说空洞的大词等,作为乔治内心情感的客观外现。

《一觉》的最后一个瞬间是乔治与蓓尔的相会。乔治豪情满怀地找到蓓尔,向她宣称自己已不同往日。乔治一心以为自己已然征服了眼前的女人,他的嘴里再次蹦出“情欲”“夜”和“女人”这些词。然而这时作者的用词依然是极具反讽意味的“少年”和“女人”,这表明乔治内心离真正的成熟还很远。正当乔治陶醉在其“男性力量”中,自信蓓尔即将委身于他时,埃德出现了,一切都结束了。“于是埃德·汉德拜挽着蓓尔·卡彭特的手臂,大模大样地把她带走了。乔治听见这男人和这女人从灌木丛中走出去。”(144)这里作者的用词“大模大样地走”“男人”和“女人”,突出了埃德发自本性的男性力量与乔治硬撑佯装的男性力量之间的对比和反差,具有强烈的反讽效果。埃德霸道地带走蓓尔的那一刻,乔治回忆起刚刚获得神秘力量启示而觉醒的时刻,顿觉困惑。“他停留在黑暗之中静听着,希望重新听到——在不久以前把新的勇气投进他心里的——那外界的声音。”(144)这里“外界的声音”的意象既作为“客观对应物”外现了乔治内心对神秘力量的质疑,又与前文乔治获得神秘力量启示的时刻同样出现的“外界的声音”意象相呼应,突出了乔治内心前后的对比。这种意象的反复也是安德森重复手法的一种,斯泰因曾说:“重复是写作的一项最基本的策略,它既能体现出相似性,又能将注意力引向事物的本质,也可以提供事物可能发生的运动和变化的轨迹。”(Hoffman 1961:20)这里的重复手法便起到了凸显乔治内心发展变化轨迹的作用。最后,作者以一个场景和动作加强了对乔治内心变化的渲染:乔治在回家途中再次经过贫民区时开始奔跑,眼前的景象对他来说是全然庸俗和肮脏的,他只想快点逃离。没有了对丑陋现实明显的粉饰,这一刻乔治仿佛经历了又一场觉醒,这次是从幻想回归现实。

四、《成年》:静默中成熟的“瞬间”

《成年》记述了一个秋日丰收盛典的夜晚,乔治和海伦·怀特两颗孤独的灵魂相遇并相伴而行的过程。在这篇故事中,乔治和海伦都经历了真正的成熟,这使《成年》成为《小城畸人》真正的高潮。对《成年》的分析不能孤立地看,它和前一篇《死》和后一篇《离去》紧密相连。母亲伊丽莎白的死,似乎使乔治瞬间长大。母亲去世的一刻,乔治正一心想着与海伦的约会,甚至在母亲的遗体前,情欲的念头还在他的脑中闪过。而《死》的最后一瞬却是乔治内心的斗争和挣扎,那是他对母亲去世这一事实滞后的感受。母亲的离去带给乔治心智上的成长,在《成年》中才真正表现出来。

《成年》同样由四个速写的瞬间记录整个经验过程。一开篇是对比鲜明的两个画面:一边是温士堡全县集市上喜庆热闹的人群,一边是角落里寂寞黯然的乔治。看着集市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和一张张欢快的面孔,乔治在热闹中感受到了孤独,新的思想和情感涌上心头。他变得伤感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长大了,甚至有些苍老、疲倦。乔治回顾过去并畅想未来,想着自己要离开温士堡,去大城市,干一番事业。就在这时,乔治突然又经历了一次“顿悟”:先前反复在身外呼唤他名字的神秘声音又出现了,这次带来的启示是生命的有限。乔治忽然产生人生虚无的悲观意识:“他第一回向门外观看世界,便看见了数不清的憧憧人影仿佛是成群列队在他面前走过。他们在他的时代之前从虚无出生,度过一生,又消失于虚无之中。”(183)诗人般的敏感和想象力使乔治感到自己不过是天地间“随风飘荡的一片落叶”,生命不过是“一件随风漂泊的东西,一件注定了要象谷物般在太阳下枯萎的东西”(183)。这种宇宙无穷而此生须臾之感使乔治疑惑:先前的豪情壮志现在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番存在主义式的哲思属于成年人的惆怅,乔治似乎在一瞬间由天真过渡到成熟,由少年成长为成年人。此刻,他又想到了女人,他想要和女人接触,但这次没有了情欲的成分,他只想得到纯真的感情和理解。这段描写中安德森大量使用反讽和重复的手法。集市上欢快嬉闹的人群,反衬乔治内心的孤寂。“街上的人们象关在栏里的牛羊般涌来涌去”(185),这一具有讽刺意味的表达暗示了乔治所获得的启示:一切喧嚣和浮华都是虚空,而身在其中的人们却对自己的悲哀命运一无所知。此外,重复性因素反复出现,比如在《没有人知道》和《一觉》中多次出现过、在乔治身外呼唤其名字的神秘声音,在此刻再次出现。在《一觉》中,乔治悟出有限的自己与无限的宇宙之间的连接,结果是他的自我膨胀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此对照,这里有限与无限的意象再次出现,而他却在无限中看到人的渺小和生命的倏忽。乔治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沟通和爱,对人生智慧的顿悟标志着乔治的成熟。安德森将重复和反讽的手法融为一体,细腻地刻画出乔治心智的变化和成长。

《成年》的第二个瞬间以蒙太奇的手法巧妙地并置再现了乔治和海伦彼此呼应的内心活动:他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一同散步的夏日夜晚,并为自己当初的幼稚举动感到可笑,于是都在心里暗暗起誓,要在下次见面时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变化,并想象着对方同样的成长。在这一并置描写中,作者刻意对应地使用一些重复的词汇,加剧了乔治和海伦双人成长(doule-Bildung)瞬间的戏剧效果。

接着作者以同样的蒙太奇手法并现两人各自的生活场景,即第三个瞬间。安德森巧妙地选取一个核心意象——声音,通过集中描写乔治和海伦对声音的感受来表现两人心智的变化和成长。乔治行走在街上,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包围:断断续续的提琴声、人群的谈话声、嘹亮的圆号声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使乔治感到头昏脑涨。他碰到一群正在谈论赛马的人,平日里骑师的夸夸其谈让他甚感有趣,现在却突然使他生气起来。他想要逃离这一切的声音和嘈杂,他决心去找海伦。另一边,海伦在家也坐立不安:大学讲师自命不凡的高谈阔论,使她感到厌烦;母亲有意撮合两人的言语,对她来说是一种聒噪。她抑制不住内心热烈的冲动,逃离家门一路狂奔,直到与乔治相遇。作者以声音这一核心意象来表现人物内心的成长变化,并具体呈现了各色声音和一幕幕碎片化场景,这是典型的外现情感的具象化手法。两人相遇后,故事达到高潮的瞬间是在静默中发生的,与前一瞬间的声音形成对比。在静默中,乔治先是想到白天这里洋溢着生命的一切在此刻的黑夜中消失殆尽,好似生命不过是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闪过的一道光,转瞬即逝。他再次感到生命的虚无,这让他恐惧得发抖。然而他转念一想:“设若小城里的人都是自己人,又会热爱生命。”(188)也就是说,乔治意识到同胞之爱可以使生命充满意义。想到这一点,他潸然泪下。海伦与自己的惺惺相惜使乔治怀着尊重的心情想到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小城人,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需要爱和被爱,需要真正的沟通和理解。乔治和海伦此刻都已领悟到,真正完美的交流并不基于语言,而是基于情感,基于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关爱和同情。这一高潮的瞬间实际上体现了整部故事集的核心主题,“几乎前面所有的故事都导向《成年》的启示,即在寻找意义和沟通的道路上,人最终都是要脱离言论和话语,而回归思想和情感”(Love 1968:54)。这一瞬间的描写同样运用了反讽和重复的手法,有关声音和言语的词汇如嗓音、声响、谈话、话语等,与作为其对立面的沉默反复交叉出现,形成强烈的张力,凸显了乔治和海伦内心的变化。

《成年》以乔治和海伦嬉戏打闹的瞬间结束。作者以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景作为全篇结局,旨在展现两人内心的一种特殊状态。对这种特别的心理状态,作者在前文中已作过铺垫:“在青春时期,总有两种力量在内心斗争着,热烈的不动脑筋的小野兽同反省和记忆的东西相搏斗。”(188)所谓的“热烈的不动脑筋的小野兽”指的是人天然本真的状态,而“反省和记忆的东西”则代表人的成熟和理性。如果说前面乔治和海伦关于人生的顿悟,是标志他们成长的“反省和记忆的东西”,那么最后这一瞬间中两人的嬉戏打闹,甚至拥抱亲吻,则表现了他们本真的天性。他们情不自禁地接触,热烈地拥抱,冲动地接吻,但很快又因为窘迫而停止。因为他们尚不适应这种成人的情感表达,只有回到童真状态的“动物性”中他们才感到自在。最后一幕中这些酣畅淋漓的动作,映射了两人纯然天真的内心。作者对这一幕独具匠心的刻画是为了说明:尽管乔治和海伦已顿悟到人生的经验而长大成熟,但他们仍然不约而同地想要守住天真。成长必然存在着天真与经验、活力与沉稳、自由与限制等二元对立的冲突和矛盾,而此刻的乔治和海伦在两极之间完美地找到了平衡,他们做到了守住天真、敢于长大,实现了真正的成长。在这里,安德森巧妙地使用了反讽的手法,使成长主题中固有的悖论和张力达成了美学上的辩证统一(孙胜忠 2016:71)。

如果说乔治突转式的成长从《死》开始,那他成长的完成则是在《离去》中。作为成长主体的乔治的特殊之处,是其敏感的诗人气质和即将以作家为职业的前途。因此,乔治的成长中作为艺术家成长的部分不能被忽视。《成年》中对人生的顿悟说明乔治实现了心智上的成熟,从而做好了成为一名作家的准备。此刻,乔治真正理解了教师凯特·斯威夫特曾经对他的忠告,即要成为一名作家,就要真正了解人生,而不是简单地玩弄文字。最后作者刻画了这样一个场景:坐在离去的火车上,乔治开始思考,但他并没有思考任何重大的事,他想到的都是小镇人的日常琐碎,这些回忆让他感到温暖。这一场景暗示乔治已抛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代之以对小镇同胞的体认和关怀,他理解了写作职业的真正含义和重要意义。对他来说,那便是“满足他的畸人同胞的愿望,以艺术的形式表达他们孤独的生命,并赋予其意义”(Conner 2001: 223)。

五、结语

《小城畸人》成功勾勒出乔治在两性关系中的成长轨迹:对待女性,由以自我为中心、缺乏尊重和同情,到心照不宣的理解和爱;对男性力量的理解,由以大而空的言语强掩内心的怯懦,到稳重笃定,充满真正的力量和勇气;对自我的认知,由无限的自我膨胀和盲目乐观,到悟出生命的有限甚至渺小,而回归平淡、朴实和从容;对生命的存在主义认知,使他意识到摆脱虚无、使人生具有意义的唯一途径是人与人之间普遍的理解、关爱和同情,真正的沟通归根到底不是靠言语,而是靠回归纯朴的真心和情感。这一切安德森都通过独特的“瞬间”艺术来呈现,他“撷取日常生活中最具表现力的瞬间,巧妙地以淡淡的、背景般的结构将其框架在一起,超越时间和单纯的因果链等逻辑联系,织成体现主旨、人物特质的网”(王青松 1999:84),从而打破了传统重情节的叙事手法,还原了生活本真的模样。在具体描摹一个个瞬间时,安德森交叉融合地运用重复、反讽和具象化等艺术技巧。这些技巧不仅起到了使故事连贯统一的作用,而且如威尔逊所言,能够真正深入到人物的性灵深处,反映内在的真实和复杂以及人性和心理的微妙变化。安德森表现艺术的精髓,或许就在于对人性奥秘的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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