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血》的人文主义地理学解读

2018-02-11 00:34锬,赵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玛丽华人空间

许 锬,赵 慧

(安徽财贸职业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引言

短篇小说《橙血》是华美文学中为数不多的、以华人男子与白人女性之间的复杂关系为关注对象的小说。作家严歌苓讲述了20世纪初赴美的华人男子黄阿贤与其雇主白人妇女玛丽之间的故事。在三十年的时间里,玛丽给予阿贤长期而特殊的关注、适当的教育,助其成长为“著名园艺师”(严歌苓2008:172);阿贤则在橙园中辛勤劳作、忠心服侍,使橙园成为橙果培育的名园。然而,主仆间这种看似和谐的关系却因阿贤的反抗与出走而逐步走向破裂,最终,故事在阿贤血溅橙园中结束。对此,国内的研究者已经分别从族裔刻板形象(李仕芬2002)、主人公之间非常态的情感关系(刘璐 2011)以及橙园之内的权力运作(许锬、林玉霞 2015)等角度指出,作家藉由男性移民主题审视了遭遇种族歧视的华人群体在美的生活情境,并由此切入华裔历史,探讨主流社会凌驾于华人之上的偏见与操控及早期华人的异域生存所蕴含的深刻文化涵义。

相对而言,目前较少有研究者从人文主义地理学的视角探析橙园实为束缚黄阿贤的牢笼而非其人生意义中心的深层原因。虽然阿贤的人生轨迹因十四岁时的跨境移动而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但是,三十年的异域生活没有让他与美国社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联系。即便他在橙园成功培育了众多优质树胚,二十二载的努力与付出也丝毫不影响以下事实:阿贤是主人玛丽“随时向人炫耀,私人珍藏的一件珍品”(李仕芬 2002: 74)。黄阿贤于橙园中“不得其所”(out-of-place)①此处参考爱德华·W.萨义德.2004.格格不入:萨义德回忆录(Out of Place:A Memoir)[M].彭淮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克瑞斯威尔(Tim Cresswell).2006.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M].王志弘,徐苔玲,译.台北:群学出版公司:165。的现实为研究者从“地方”概念重读小说《橙血》提供了可能。本文拟从黄阿贤进入橙园之前被女性化的现实及其在橙园之内的空间体验入手论述早期华人移民“存在空间”的缺失。

二、被“去势”的懵懂少年

从段义孚(Yi-fu Tuan)、雷尔夫(Edward Relph)等人文主义地理学者的论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人文主义地理学(Humanistic Geography)所强调与关注的“地方”是一个充满着情感、价值与意义的空间。与量化、具体的绝对空间不同,“地方”主要是从主观层面关注人与地方/空间之间的联系与互动。尽管这里涉及的是人们对于空间的情感体验,但地方亦是生活世界的真实再现。也就是说,特定物质空间与历史文化的交织、整合让地方成为了人们的生活与情感的承载之地,然后通过日常的生活实践,人们又将投射于地方的情感依附转化为对地方的认同。与周遭的关系将会切实影响到人们对地方的认同程度。雷尔夫因而认为“人们就是地方,而地方就是其人们”(1976:34),段义孚则在其著作中将之称为“恋地情结”(Topophilia)(1990),克瑞斯威尔(Tim Cresswell)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了“空间”转化为 “地方”的过程,“当人将局部意义投注于局部空间,然后以某种方式依附其上,空间成了地方”(2006: 19)。

在族群迁徙的过程中,自愿抑或非自愿迁移都意味着人们将被暴露在不尽相同的生活环境、社会网络结构及语言文化之中;跨越边界的行为让他们身处一个个不确定却注定差异化的时空脉络,其间复杂的权力、文化及社会阶层等因素都将会建构出迥然不同的地方。如段义孚所言,空间是动态的,而地方是静止的,故当每一次空间活动静止时,便有由“区位”变成“地方”的可能(1977:6)。对于在全球范围内跨国移动的移民而言,每一个与之相遇的空间都会因他们的加入及其与周围环境的持续互动而生出新的历史、文化意义(抑或是争议),并逐渐转变为一个新的情感与价值之所;而移民自身则会在与异己的接触与冲突中认识到相应空间的独特性及其所具有的特殊意义。

具体到短篇小说《橙血》,年少赴美却在中年丧命于此的黄阿贤所带出的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赴美的华人男性在与美国——这一完全异己的西方空间——交汇后的种种遭遇。自19世纪中期开始,华工陆续进入美国。不过,飘萍末世,中国人是以近似于奴隶的苦力身份赴美的(吴金平1999:41)。他们穷困至极且无望获得合法身份,加之中美两国在语言、文化以及价值观等方面的巨大差异,可以想见,早期的赴美华人是非常难以适应异域生活的,遑论要真正地融入其中。而华人之所以愿意作为“苦力”(coolies)在美国受尽屈辱,是因为“金山”是他们有可能摆脱贫困的地方,只要辛苦劳作便能真正地“孝顺父母、回款养家”,以示自己对家族的忠诚(王灵智1994:16)。当然,较之于那些流落于异乡的劳工、苦力,少年黄阿贤是幸运的。因为,一走进制衣厂,阿贤便被工厂主的女儿玛丽选中、留在了身边,并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被改造为一位“有教化”的少年。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当四十岁的白人女性玛丽遇见十四岁的华人少年黄阿贤时,二人共同相处的空间便随即转化为一种符码,呈现出东西方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实力悬殊的历史、文化间的碰撞,更因玛丽与阿贤二人在种族、性别以及年龄上的差异而衍生出特别的文化/社会寓意、价值。

从表面上看,遇见玛丽算是黄阿贤人生中意外的幸事,但稍加分析,读者便会察觉:与这位白人女性的相识实乃阿贤人生悲剧的开始。首先,黄阿贤能够瞬间吸引玛丽的注意,全因“他的小眼睛和万能的、女性十足的手”(165-166)。当看到阿贤用那双颇有几分女气的手捏着自制的钢针快速而灵巧地钉纽扣时,玛丽欣喜至极,以至全然忘却了自身的残疾——自幼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她亲自走到阿贤面前,“歪曲地将那畸形的平衡保持了很久”(164)。作为一个来自于自古以父系为传承、以父权制为本质特征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男孩,黄阿贤却因自身所具有的女子气而获得玛丽的喜爱,这本身就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如若将此事放置在美国华人/裔历史发展的脉络中略加分析,读者就能清晰地意识到,其后所映射的是长久以来存在的华人男性被迫女性化的现象。这种源自于白人主流社会的华人刻板印象一直在有意识地贬低、丑化在美的华人/裔,且彻底无视众多华人男性在白人主宰的美国社会中的操劳,以至于他们在历经生活的困顿、种族的歧视与迫害及如影相随的思乡之苦后还要遭受痛苦的被“去势”(emasculation)的命运。

其次,阿贤能够实现从华工到园艺师的华丽变身,以及后来他在橙园之内取得的成就自然受惠于玛丽最初的教育;可是,玛丽会时刻脱口而出的“我亲爱的孩子”(165)却向人们宣告着其对阿贤的所有权。换言之,玛丽在一车皮的中国男孩中发现了黄阿贤,并将其教化成优雅的模样:“似乎这块珍奇化石是由她考证又是被她收藏保护的”(166),阿贤的人生似乎理应由玛丽来设计与掌管。依据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对于空间的相关论述,空间并非单纯的自然或物理环境,而是以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 of space)与再现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三种形式存在于各种社会关系之中,涉及到感知(perception)、构想(conception)与生活经验(life experience)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因此,初到美国的黄阿贤对于其与玛丽共存空间的体验、认知乃至特殊情感的产生都须要经过感知、构思与经验的过程。问题在于,少年阿贤连感知差异空间的机会都不曾有过:不论是最初的相遇还是后来的教育,懵懂的少年都被完全地孤立了起来、任由玛丽来装扮与改造,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后者培养为一名白人“印象中正宗的中国佬”(166)。玛丽与阿贤两人间的高与低、尊与卑的分界在阿贤被他者化的过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因为玛丽,少年阿贤有幸走进白人的社会空间;同样是因为玛丽,留着辫子的阿贤不能获得相应的发言位置,更不可能改变华人男性在美国社会的基本命运——作为主流价值体系与社会规范之下的外来者(outsider),寄寓于美国,却又在社会的边缘默默承受来自于该空间的歧视与排挤。恰如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言,“我们认为进入了我们身在之处,但是就进入的事实来看,却被排斥了”(1999:231)。也许,黄阿贤确曾因那句“我亲爱的孩子”而“动情得几乎溶化”(165),但是,从他进入美国社会的途径与方式及其携带的“中国性”(Chineseness)遭到轻贱与无情排斥的事实来看,阿贤是不能与美国社会建立有效、常态化联系的,更不必奢谈其透过个体的真实体验对其所处的空间进行诠释与说明。即,白人对于华人根深蒂固的偏见、排斥及对其尊严的践踏致使美国不会为阿贤提供太多的庇护与关怀;同时,对美国缺乏正确认知和情感依附的阿贤也不会对其产生“地方感”(sense of place)。

三、“无地方”的拖长辫的男人

如前所述,空间能否转换为地方,其关键在于人的参与,即,此过程需要建立在人与地之间的情感联系上。在与自身所处的场所、地点之间的常规性互动中,经过长期的感受,人们会将内心与此空间相关的情感体验或主观情愫存储于记忆,或者通过想象将其转化为一种有意义的符号。当诸如此类的记忆或想象铭刻在相应的空间之中时,空间因为其被赋予的诸多价值而被建构成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在这场人与地方之间的主客体交涉中,人们总是会与某个地方紧密相连,并因置身于其中而形成对地方的依恋与认同。与之相反,若是人们的身体记忆或生命经验一直游移在地方之外,处于独立悬空的状态,那么,个体对空间的情感、对地方的依附也就无从谈起。这些置身于外且无法与地方建立认同的人们会因为失去了自身的依托而难以对本人的当下处境作出正确的判断,随之而生的困惑、茫然,乃至于其内心对自我的质疑都将令他们无所适从,最终导致人与地方之间 “格格不入”(out-ofplace)的困境。在小说中,二十二载的光阴见证了曾经的懵懂少年黄阿贤因个人的主体空间无处可寻而深陷于“无地方感”(placelessness)的事实。

(一)囿于橙园的中国男子

自跟随玛丽进入橙园,阿贤便将自己全部的智慧与心血投入到橙果的研发之中。从卵橙1号到血橙75号,玛丽的人生因为阿贤而有了根本性转变。曾经无人问津的橙园因为连年的丰收而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收益;更为重要的是,玛丽不需要再倚仗自身的生理缺陷博取他人的怜悯与疼爱,成为“自负的女庄园主”(168)的她随心所欲地选择或拒绝任何前来求购树胚的果商。为了主人玛丽,阿贤奉献出了毕生的精力。但回顾黄阿贤的全部橙园生活,读者们不难看出一个来自于东方的寄居者与西方社会相遇时的卑微与痛苦。究其根本,无外乎出自以下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阿贤的本性使然。善良的阿贤的“中国良知”(172)与感恩心理促使其想要一生陪伴在玛丽左右,心甘情愿地为她打理橙园,更是将每个精心培育的橙果视为自己或玛丽的骨血。之所以倾心尽力,不过是阿贤希望通过自己的付出实现与橙园之中的人/事之间的和谐相处,并在这种平静的生活中获取内心的安全感。毕竟,橙园是少年离家的阿贤唯一可以栖身的场所,它理应是一个“安全的”(段义孚1998:绪言 1)理想之地。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剪辫要求被拒绝之后,阿贤仍会怀着“类似孝敬的无奈感情”以及“男人对女人不加理喻的纵容”(166)而留下了辫子,即便他的要求是正当合理的。

二是因为主人玛丽高高在上的“凝视”令阿贤不得不倾力付出。毋庸置疑,阿贤是玛丽不可或缺的助手,可是,盘在头上的那根发辫却昭示着阿贤在橙园之中的真实地位与功用——代表着异域风情的“著名的固定景物”(166)。纵使阿贤曾与玛丽共同执掌树胚仓库大门的钥匙,或者玛丽曾在遗嘱中将橙园的大半产业划至阿贤的名下,橙园之于阿贤也不过是一个进行劳作的场所,诚如他自己所言,“这个园子里的事我不做主”(171),树种得再好也不会获得支配园中事务的权力。橙园是一个充满着象征与再现的场域,看似开放,实则封闭,它自始至终都是美国社会的缩影。藉由“精细的绸袍马褂和一根辫子”(169)来维持的中国特质所喻示的正是该微型社会中的权力运作关系:白人主宰的社会对华人男性采取排他政策,剥夺整个华人群体在美国的合法性。这一切注定了阿贤要在错置的时空中沦为凝固静止的客体,供玛丽——一个本已被主体社会边缘化的弱势个体——窥伺、观看与珍藏。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黄阿贤可以成功地逾越中美之间的地理界线,却只能在强势的异文化与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变成一个沉默且被动的异己,只能以无力的笑容来回应橙园所带来的空间压迫感。可见,在阿贤与玛丽的关系中,相较于性别,种族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在短暂的人生中,阿贤多为那句“我亲爱的孩子”所诱,屈居于主人玛丽所定义的中国印象中而失去了自我建构的可能。长辫子阿贤呈现出的扭曲的华人男子形象再一次说明了其本人被孤立、隔离于橙园之中的现状,凸显与强化其在族裔与文化上的不适当性。在抹杀阿贤个体性的同时,僵化的刻板印象也说明阿贤与橙园之间缺乏真切的互动或情感联系,这再次宣告:橙园抑或其所映射的美国不是华人移民阿贤的地方。

(二)失落的华人记忆空间

当中国女子银好出现时,事情似乎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与银好的简短交谈令黄阿贤恍然意识到自己内心被压抑许久的、对于故乡的记忆与思念:那十四岁以后便不再说起的家乡话“竟是张口便上了舌尖”(169)。对于在美求生存的华人,语言总是关乎个体的身份认同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唯有使用英语,华人才有可能属于美国;但早期华人移民在地化的过程太过艰难,以至于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不能也不愿说英语。作为一种交流工具及文化载体,语言的选择与使用自然是个体经验与自我呈现的媒介,然而,它更是在美华人群体生命记忆的再现,而该记忆所系之处就是他们在情感上所依附的地方。面对世事的艰辛、生存的不易以及身心所遭受的种种折磨,那脱口而出的家乡话是与黄阿贤相类似的华人移民表达生活经验、传递内心感受、复制故乡记忆及沉淀怀乡情感的重要途径。在异域他乡,阿贤们依循着家乡话便能追溯、感知、再现并最终返回到那“不在场”的生活空间,重新回到生命起点的所在,揭示出其长久以来被遮蔽的存在。易言之,已经远离的家乡仍是不见容于橙园的阿贤的“家”——一个可以寻求精神慰藉的地方,也是表示起源与开始的地方。因为银好的到来,阿贤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橙园内外的美国社会的认知近乎于空白;而与其相处的短暂瞬间不仅令阿贤为那些虚度的年华感到惋惜,也唤起了他那久藏于心以至渐趋淡忘的空间。一份淡淡的乡愁让阿贤内心真实的认同无所遁形:中国是他的原乡,是其主体性的所在,因而,中国自然是一个有意义的区位。

其实,在银好之前,一群来果园购买血橙却无所得的中国果商已经让阿贤朦胧地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处境,但是,真正刺痛阿贤的却是银好口中的“你们”和“我们”(171)。长期的橙园生活已经让自己与故乡的人与事渐行渐远,对此,阿贤心知肚明:他“其实有些怕中国人的”(169)。这其中折射出的复杂况味实在难以一言以蔽之。阿贤个人的悲剧及其内心的创伤展示的是华人移民于夹缝之中的挣扎及其历经的诸多磨难,进而呈现出他们作为弱势的族裔在白人主导的文化与社会之中终不得 “安适其位”(in-place)的窘境。在刺中阿贤内心痛点的同时,银好对于辫子的质疑、不屑亦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中国人身份,彻底地反思自身所处的人生困境。不可否认,与银好之间那份异性的吸引、互生的情愫都是加速阿贤觉醒的重要因素。从个人的角度讲,阿贤剪辫、离园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继续寻找银好以守卫人生中首次出现的爱情悸动;但是,在华人移民的群体层面上看,基于独立思考基础之上的、与玛丽之间的决裂意味着阿贤对于前者所形塑的“古老、优雅和谦顺”(173)的形象及其给予的“上等生活”(173)的否定与反抗。与物质上的丰腴相比,湮没于橙园之中的阿贤更渴望得到的是个体的自由与尊严,即对其主体的确认与肯定。只是,在离开的前夜,失去长辫的黄阿贤倒在了果园仆人比尔的枪下,终究没有了那根俊美的发辫,阿贤也就彻底失去了存在于橙园中的全部理由。

四、结语

如果说,赴美打工切断了少年阿贤与故国家园之间的依存关系,那么,几乎与世隔绝的橙园则是将成年的阿贤从与华人有关的所有文化空间及生活场域中抽离,斩断了他与其他华工的联系,并在对其加以规训的过程中消磨了其族裔生活经验与集体记忆。自此,家乡仅仅作为一种虚而不实的图景深埋在内心深处,而故国家园的失落让身在异乡的阿贤真切地体会到存在空间的缺失。没有任何时空脉络可以依存的阿贤自是不易找到或建立属于自己的地方的,所以,其被杀害的命运也是在所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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