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红
散文贵有“文眼”,这是我国古代散文的一条传统的艺术经验,所谓“文眼”就是表现主题思想内涵的句子,也就是揭示主题的字眼。唯有“文眼”,题旨才会有隐现,意境才会有虚实;唯有“文眼”,剪裁才会有详略,结构才会有疏密。
“文眼”是散文艺术构思的焦点,它是作者经过艺术的概括和集中,把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辩证统一起来的“凝光点”。
首先,朱自清散文“文眼”的安设,能够做到不事雕琢,不露痕迹。艺术的大忌是人为的雕琢,而朱自清散文“文眼”的安设,却能够在看似“平常”之中显现最奇特的功力,有一种自然的美感。请看《荷塘月色》。
这篇散文是抒写作者心境的一个名篇,作于1927年9月。作品开头就开门见山地“揭全文之旨”:“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起首句的心里颇不宁静,是全篇之“文眼”。接着,作品写小路的“静”,写自己独行的“静”,写荷塘景色的“静”,写月色朦胧的“静”,以此反衬自己的心里“颇不宁静”。再接着,以荷塘四周蝉声和蛙鸣的“闹”,突出荷塘月色的“静”。又以联想江南采莲的旧俗,梁元帝的《采莲赋》和《西州曲》关于采莲的热闹、嘻戏的情景,进一步反衬此时此地荷塘月色的“静”。最后画龙点睛“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含蓄地揭示出“心里颇不宁静”的原因所在。众所周知,江南时期的朱自清,在共产党的影响下,曾经以革命民主主义的姿态战斗过、呼唤过,然而大革命失败以后,严酷的斗争现实使他陷入了极度的苦闷和彷徨,“心里”是“颇不宁静”的。从表面上看,作品处处扣住一个“静”字,从各个侧面用各种手法描写、渲染荷塘的“静”。实质上,处处扣住“心里颇不宁静”一句,正是为了突出抒写心里的不“静”,正是为了抒写回首江南斗争生涯的苦闷和彷徨。因此,由于“文眼”的艺术安设,荷塘月色这幅自然风景画,变成了一副作者抒情的图画,赋予了特有的音调和色彩。
不难看出,朱自清散文中的这种“凝光点”,是作品能够贮满诗意的内核,有了它,作者主观世界的情和客观世界的景就能够得到高度的统一,意境的开拓就更深了。有了它,诗意才能传出熠熠的神彩。散文的诗情画意从何而来?自然是从生活中来。然而,在作品中,艺术地再现生活的诗意,必须在构思中,艺术的安设“文眼”,让这个“凝光点”映照和牵制作品的每一个部分,才能有层次地、和谐地构成诗的意境,这是朱自清散文构思的艺术经验,也是他构思缜密的集中表现。
其次,朱自清安设作品的“文眼”,还能够与抒情基调揉和起来,统一起来,因而意境更有主观抒情的色调,更有一种艺术抒情的美感力。《荷塘月色》的“心里颇不宁静”的“文眼”,是与作者苦闷、彷徨的抒情基调揉合在一起的。《冬天》,写了三个冬夜的三件事。第一个冬天,写少年时兄弟们夜晚坐在锅边,围着小洋锅吃白煮豆腐,父亲从锅里一一夹豆腐给孩子们吃,他说“吃了大家暖和些”。第二个冬天,写“我”在一个夜晚与两个朋友相约游西湖,月色很好,兴致很浓,而从此分别。第三个冬天,写一家四口住在台州山脚下,冬夜十分寂静,但“家里却老是春天”。接着写了这样一幅感人的画面:“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大方窗开着,并排挨着他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得她那微笑的样子。”写了这三件事后,文章结尾说:“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显然,“温暖”是作品的“文眼”。父之怜,友之谊,妻之爱,都凝结在“温暖”二字上,三个不相关联的生活片段,也由这两个字凝成一个整体。同时,文章又以父之怜、友之谊作为“妻之爱”的陪衬、烘托,因而“温暖”这个“文眼”的艺术设计,与作者追悼亡妇的凄冷、悱恻的抒情基调,又是相辅相成地揉和在一起的,作品抒情的主题旋律就显得十分鲜明、突出。读之,越发使人感到有一股摇撼心灵的艺术力量。
从以上诸例,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朱自清散文艺术构思的一个重要特色,是巧于安设“文眼”,通过“文眼”,我们比较容易弄清楚散文的脉络层次,欣赏品味其构思的精巧,剪裁方面的别出心裁,结构的疏密有致。不难看出,他在散文中“文眼”的运用,成为其散文艺术的一大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