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必芬
老王是北京人,是失群落伍的单干户,靠一辆破三轮车活命;老王是田螺眼,住在破落大杂院的塌败小屋,无妻无子一个人活命;老王是杨绛下放到五七干校时认识的熟悉陌生人,是杨绛很多年后创作的《老王》中的老王。
杨绛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这是杨绛的丈夫钱钟书对她的评语;杨绛通晓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由她翻译的《唐·吉诃德》被公认为最优秀的翻译佳作,这是世人对杨绛的评价。
老王和杨绛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杨绛夫妇被下放到“五七干校”,他们永远没有交汇点。
1970年杨绛下放到五七干校,“我们的干校在河南信阳的息县,也就是息县东岳五七干校。息县东岳五七干校位于东岳镇西塘坡,由于当时的学部 (社科院前身)所有所人员都集中在这里。所以,这种当时可以说集中了中国最顶端的社科名人”(《干校六记》)。“到了东岳,除了划分的田地,什么都没有,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大师,需要自己动手建校,盖房,种地,烧砖,打坯,劳动强度非常大。杨绛先生分在菜园班,钱钟书先生一开始被分去烧开水,但他老是烧不开,后来专门负责去邮电所取信”。(《那些年,他们在五七干校》)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杨绛认识了老王,杨绛当然不懂老王一样的穷苦人为一日三餐奔波的艰辛、痛苦,老王又怎能懂得杨绛一样的人连开水都烧不开的艰难、无助,在他们看似亲密的接触之前,一个靠脑力体现能力,一个靠体力赚钱糊口。但就是这样特殊的环境,他们的交往流淌着浓浓的烟火味:
杨绛的女儿阿圆救治了老王的眼病。“我女儿说他是眼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看得见了”。
杨绛不要他收费减半,没有“欺负”老王。“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冰,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
默存生病,杨绛烦请老王送他上医院。
“我问老王凭这位老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
杨绛一家人既治好了老王身体的疾病,又给了老王赚钱的机会,还关心他的生计,这些于老王而言就是生活、生命的全部意义:身体健康,自给自足,亲友关爱。
然而,我们再来看杨绛帮助老王时的一言一行:“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车费”,“当然”,理所当然的语气,杨绛居高临下的姿态显露无余。“当然”背后杨绛会这样想:你一个穷三轮车司机,我会占你一点便宜吗,我是给得起钱的。“我笑着说有钱”,“笑着”,笑老王的天真。杨绛想:既然来看病,自然要带钱?可是她哪里懂得,老王眼瞎却看不起病的无奈?她哪里懂得破败的房屋却没钱修缮的隐忍呢?也许老王千百次设想:如果我有钱,一定要好好翻修房子。“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免得我托人捎”的言外之意是:你拿了钱是省去了我的麻烦,我托人捎钱给你又给别人添了麻烦。可是她哪里懂得:老王要的不是钱,而是温情。病入膏肓的老王此刻多想杨绛问问他的病情,哪怕是让他进门坐坐,喝杯水,亦或是问问他的后事安排。但是他们彼此不懂得,杨绛不懂得老王的贫苦无依、孤独痛苦,老王不懂得杨绛不识烟火日子里的柴油米面、家长里短。
我们再来看看老王帮助杨绛一家:“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着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他只说:我不吃。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
老王帮杨绛送丈夫看病,扶钱钟书下车,坚决不要钱,还挂念杨绛是否有钱给丈夫看病,老王在生命的最后把最珍贵的香油鸡蛋送给杨绛……老王没有把这些送给他哥哥、他侄子。在老王的心里,杨绛一家比同胞哥哥还亲,比侄子对他更有情义,比血浓于水的亲人还值得信赖托付,所以老王竭尽全力帮助杨绛。可惜,杨绛不懂老王。杨绛以为让老王送冰,送默存看病都是给老王赚钱的机会,老王能将鸡蛋香油送到她家,也能送到别人家,鸡蛋香油只是换取钱的东西而已,杨绛哪里懂得鸡蛋和香油于老王而言是多么奢侈、珍贵?
这就是杨绛和老王,两个精神境界、生命追求完全不同的人的处世态度,杨绛以为老王能吃饱穿暖足矣,所以她总不忘给他赚钱的机会和给他钱,而老王以为帮助杨绛解决一些生活琐事就能成为她的亲朋。殊不知,杨绛需要的朋友是精神、心灵有共鸣的人,老王哪里能进入杨绛的精神领域呢?
人与人交往并成为知己,需要懂得。懂得需要走进心灵深处,需要志趣相投,需要灵魂相通。杨绛一家人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骨子里固有中国儒家的清高、儒雅,更固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规矩。因此,杨绛一家给老王的帮助不过是人性本来的善良,不过是一个知识分子接人待物的修养,他们并没有把老王当朋友、知己,更谈不上挚爱亲情。但老王在得到杨绛帮助之前是孤独无助的,他无妻室儿女,脑子慢,转不动,“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当得到杨绛一家给予的一点点温暖,老王的世界如漆黑的屋子照射进了一束阳光。但是老王终究是杨绛“落难”的特殊时期遇见的三轮车司机,他哪里能懂得杨绛精神的苦闷、灵魂的煎熬。
多年以后,当杨绛离开“五七干校”,恢复了工作,生活又回到本来的轨迹,再回忆那段特殊岁月,杨绛懂得了老王。杨绛说“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这是杨绛对老王死去自己却浑然不知的惭愧,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是一个自然人的良心发现,是一个社会人对儒家文化的反思。杨绛懂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老王懂得她那些时日生活于她的艰难、残酷,才至真至诚地帮助她;因为老王懂得人和人需要以诚相待、彼此温暖,才在生命的最后去送鸡蛋香油,那是生命最后的托付。也正是如此,杨绛才愧怍自己没有读懂老王,不懂老王需要的不仅仅是钱,而是尊重、敬爱。
杨绛的可贵在于她多年后读懂了自己,她懂得的背后是对文革特殊时代的反思,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说话总是谨小慎微,尤其是本就已经遭遇了不幸的杨绛,她不敢向人敞开心扉,不敢多说乱拿。她懂得的背后是对知识分子自命清高的反思,把老王一样淳朴真诚的人挡在千里之外,丢了真性情。因为,杨绛的愧怍是一个时代的愧怍,一个群体的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