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一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百年相隔的兩個時間段,中國知識界各有過一次睜眼看世界運動,或曰思想解放運動,或曰變法改革運動,兩次運動都有濟世藥方。《盛世危言》就是第一次運動開出的諸多藥方中有代表性的一個,或者說是集大成的藥方。第二次運動,由於實行“摸著石頭過河”的戰略、“溫水煮蛤蟆”的戰略、“圖窮匕首見”的戰略,所以沒法像《盛世危言》那樣把藥方單子事先明白地擺在桌面上,其戰略藍圖只是儲存在中國主流思想界以及大洋彼岸關心中國進步的國際友人的心坎裡。其實那“司馬昭之心”話裡話外的也沒有什麼好掩飾的,若有好事者願意從書面上歸納一下,表述一下,恐怕離《盛世危言》的大框架、離百年前那第一波睜眼看世界的主流思想框架,不會差太大。
事隔百年,中國知識份子兩次睜眼看世界,為中國躉回來了大致同樣的濟世藥方,這其實是一件很令人驚奇的事情。
百年間我們的地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百年前沒有原子彈,百年後地球上已堆積著足以毀滅人類幾遍的核子武器;百年前人類沒有垃圾問題(有垃圾但沒有“問題”),百年後的人類正在被自己製造出的垃圾(固體的、液體的、氣體的)所埋葬;百年前我們的腳底下蘊藏著大量的石油,百年後的今天,這些石油的大部分已經燒成了髒氣而噴入了大氣層;百年前,天是藍的,水是清的,魚是魚味,肉是肉味,百年後,天已不再是那個顏色,水已不再是那個氣味,魚肉也已不再是那個滋味;百年前人類主要靠上帝造的東西活著,百年後人類主要靠自己造的東西活著;……。
百年以降,打了兩次世界大戰屠殺了無數生靈的工業文明、把個青山綠水的地球變成了一個大垃圾堆的工業文明,為什麼在中國知識份子眼中還是那麼貌若天仙,光明燦爛呢?董仲舒曰“天不變道亦不變”,百年間天地已大變,中國知識份子的濟世之道卻保持不變,不是怪事嗎?
當然,變化還是有的。兩次運動,事相承,理相通,但心不通。第一次,是以學生的身份師夷,第二次,則是以信徒的身份師夷。第一次,是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第二次,成了師夷之長技以從夷。第一次,思想動機是救國,而第二次,思想動機卻變成了加入全球化大家庭,追求普世的人類進步。第一次是愛國人士發動的運動,第二次,是進步人士發動的運動。
鄭觀應既是個愛國人士,也是個進步人士。這兩個頭銜,或者說,這兩個概念,在他身上本是一點矛盾沒有的,在他那個時代的主流思想體系中也本是一點矛盾也沒有的。然而中國歷史和中國思想史,從鄭觀應時代走到今天,走來走去地,二者間卻走出矛盾來了。世界之弱肉強食的性質未變,孰狼孰羊的角色分配也未變,人類的主流意識形態結構卻發生了大變化。叢林世界裡流行著普世主義的、超國家超民族的、全球化大視野的進步主義觀念。狼關心羊的進步,羊請狼來幫忙搞進步,落後的愛國精神與狹隘的民族主義,成了妨礙進步的阻力,而許多進步人士則對自己的祖國其實是恨得牙根癢癢。愛國與進步,概念上分家了。
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是在鄭觀應暮年時期發生的,從那時到今天,關於中國命運的道理,中國思想界講了一百年了。好象是越講越糊塗,越講越難講了。可是我們回到鄭觀應,重讀《盛世危言》時,卻覺得,在他那裡,中國的事情,中國的道理,很好講,很容易講,可以講得很清楚。“有國者茍欲攘外,亟須自強;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蓋憲法乃國家之基礎,道德為學問之根柢,學校為人才之本源。政治關係實業之盛衰;政治不改良,實業萬難興盛。”(《盛世危言後編自序》)鄭氏這段話,就篇幅而言,百分之九十的內容是今天的進步主義者、普世主義者愛聽的,然而,如果把這段話的整體結構喻作一棵樹的話,這百分之九十可都是枝、蔓、葉,其根其本其幹,則是第一句“有國者茍欲攘外”。這裡,攘外是目的,其他都是手段,清清楚楚。致富是進步,振工商是進步,辦學校是進步,行憲法是進步,這一系列的進步措施可都是為了國家圖強。若是這地球上只有一個國家,或世界已實現了大同,沒有了國與國之間的弱肉強食,沒有了強國的以強淩弱之霸和弱國的以弱圖強之爭,上述那段話中的那百分之十既不存在了,則其它的那百分之九十也便隨之一筆抹掉了,何來進步倒退之辨?古今中外歷史上,誰可曾見過哪國哪族哪朝哪代的哪位大政決策者是在“追求進步”之純潔動機的驅使下作決策、幹事情的?如果一個社會沒有任何現實問題,沒有外敵為禍,沒有水旱災害,沒有匪盜民變,人人在安安穩穩地過著日子,只是因為當局者在哲學上覺得這社會還不夠進步,便去搞改革,那才真叫“瞎折騰”。離開了愛國去講進步,離開了百分之十去講百分之九十,離開了根、本、幹去講枝、蔓、葉——越講越糊塗、越講越難講的原因大概在此!
在鄭觀應那裡,愛國與進步,是一個完美的陰陽統一體,二者孰主孰次,孰本孰末,清清楚楚。鄭氏鼓吹富強論,是從反抗侵略、從救國圖存、從“國非富不足以致強”的辯證關係說話的。
作為第一波睜眼看世界的結果,百年來中華民族的反抗鬥爭,有國亡種滅的危機催著,有叢林世界中非狼即羊的嚴酷現實擺著,為迅速圖強計,什麼樣的緊急手段非常措施,什麼樣的全民皆兵人海戰術,什麼樣的竭農而工竭工而兵,什麼樣的糧鋼掛帥砸鍋煉鐵,都是可以理解的。而現在,到了第二波睜眼看世界的時候,既已普世價值了,既已全球化了,既已和平發展了,這應當是意味著中國亡國滅種的問題已經解決、世界弱肉強食的問題已不存在了,既如此,為何我們的逐富競賽反而更玩命了呢?如果富與強之間在現實的產業結構搭配上已經脫離了邏輯聯繫,如果生產力與國防力之間已經脫離了邏輯聯繫,那我們今天如此瘋狂逐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吃喝玩樂奔小康,用得著把祖宗的骨頭都啃了,子孫的種子都吃了嗎?
中國古代思想,與古希臘類似,雖已有了諸子百家許多門類,但基本上可以歸於哲學一個學科,先秦的“儒墨道”也罷,後來的“儒釋道”也罷,皆以哲學思想定其義,其他知識門類,如種莊稼的學問,是不必分“儒農”還是“道農”的。儒墨道釋,流派分明,但以今天的多彩眼光看,實在是可以黑白一色統而化之的。古之庠塾,書院也好,道觀也好,寺廟也好,教者,教人做人,學者,學習做人,返觀內省,人格淨化,道德昇華,成賢成聖,成佛成仙,“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大學》)。
而到了近代,開始“睜眼看世界”,眼睛一睜,一方面把由閉目返觀為下手做功夫處的千年道統給睜掉了,一方面為中國看來了一個身外之物的花花世界。廢道逐器,科學唯物,奇技淫巧,中國文化人的這場文化嘩變,為隨後中國歷史走上商品化、物欲化、經濟化、自由化、個人化、現代化……,打下了思想基礎。如果這是好事,那功勞自然應當歸功於“睜眼一族”。
嘩變並不酣暢淋漓,它經歷了一個痛苦的蛻化過程,在近代廣東思想史上,有許多這種“過程中”人物,他們,一方面是舊學意義上的最後一批聖賢,一方面又是睜眼看世界意義上的最早的“明白人”。康有為既寫《新學偽經考》,也著《大同書》。梁啟超既認真校釋《墨經》,也深入探討貨幣制度。而以睜眼看世界為能事的《盛世危言》,則無論哪個版本皆以“道器”為首篇,皆以“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為首句,皆以“我務其本,彼逐其末”一句而為文化立場上的中尊西卑亮明態度。
有今人寫文章說,鄭觀應這是“為點綴門面以防禦頑固分子攻擊”而耍的花招,言外之意,鄭氏骨子裡和今天的我們一樣,其文化立場也是西尊中卑的。說這話的人不僅是不瞭解鄭觀應這個人,而且也不瞭解當時整個“粵學”的大風氣,更不瞭解當今之西學與鄭觀應時代之西學的根本區別。
今日中國的西學,其敵人實際上早已不再是“中學”,而是另一派西學,一派相信歷史可由生產力推動生產關係進而推動上層建築最終達致世界大同的西學門派。兩派實際上有很多共同點:都相信歷史進步主義,都相信制度決定主義,都相信發展競賽主義,兩派都標榜自己的主義是有關全人類命運的終極真理。當今中國思想界的朝野兩派之爭,實乃是兩種不同的普世主義之爭,就像當年日俄戰爭一樣,“思想列強”在中國土地上打起來了。
而百年前的那次新舊兩派之爭,則是兩種不同的救國之道之爭!無論嘩變多麼激烈,蛻化多麼痛苦,大家並沒有在民族親疏意義上忘本。無論是主張保持國粹者,還是主張全盤西化者,其動機出發點、是非定義閾,都是國家民族。說對方的主義不好,要證明它對國家民族有害;說自己的主義好,要證明它對國家民族有益。中體西用也罷,砸爛孔家店也罷,罵玄學鬼也罷,其落腳點都是國家民族的利益。彼之新學內部也分左右,但那是以對窮人的態度來劃分的,不似今日這般以對美國的態度來劃分。彼時用以扣人的經典思想帽子是“封建餘孽”,不似今日這般是“狹隘民族主義”。
《盛世危言》為什麼要以“道器”為首篇,為什麼要持中尊西卑的文化立場?答案很簡單,一句話,鄭觀應寫書為救國!欲救者,因其當救;當救者,因中華本是一個“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的高尚之族,它本應當作全人類的道義領袖,現在卻被一些“知器不知道”、“逐末不務本”的野蠻之族欺負了。老虎能吃人,卻不能因此而說老虎比人高級。西族可師而不可敬,洋器可學而不可崇;師夷之長技為的是制夷,不能師來師去地把文化優越感、民族自豪感師沒了——就是這麼點道理,有什麼難理解的嗎?為什麼非得要把《盛世危言》中這最重要的一篇曲解掉、淡化掉,而把鄭觀應打扮成一個普世主義者呢?
作為變法大綱,《盛世危言》對於今天的“變法”,直接有用的東西其實已不是很多了。有些,事,本身已經沒了,理,再講,已沒有意義了,如厘金;有些,事,還在,但已經做了,理,再講,也沒有意義了,如辦學校;有些,事,還在,且曾經也按鄭觀應說的辦了,但後來的另一輪“變法”又給變了回去,這理,當然就可以再講,例如鄭氏主張中國應自辦銀行,不能讓外國銀行壟斷中國金融市場,後來實現了,然而再後來,又要將自己的銀行再反行賣給外國人,這或許就產生了把鄭觀應銀行思想再翻騰出來的必要性。
但總地說來,我們今天讀《盛世危言》的主要目的已不再是從純技術意義上去從中尋找於今有用的改革設計和政策主張了,《盛世危言》的主要現實意義已經不在這裡,而是在其史學和哲學層面。它是歷史書,從那裡,能讀到中華民族的血淚經歷,能讀到文明領袖的本來面目;它是哲學書,從那裡,能感覺到有著國學修養的那一代思想家在民族情懷和愛國精神上的思想定力,能感覺到,事隔百年,兩次睜眼看世界的目光和心機,其實是有著很大不同的。然後,心裡可能會生出一個問題:是百年前的鄭觀應們錯了還是今天的我們錯了?
晚年退休在家,若是還有精力,筆者或許會做一點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兩次“睜眼看世界”或曰兩次“思想解放”的比較研究。我會聯想到日本人。日本的近代歷史表面上和中國有很多相似之處,它也是被西洋人的堅船利炮打開的國門,也有過自己的睜眼看世界。那麼,它的睜眼看世界,是一次呢,還是像中國這樣也有過兩次?如果也是兩次,那麼,它是不是也像中國這樣,第一次是玩救國,第二次就改玩普世了呢?(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