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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和地域一直是加拿大文学批评中的一对相互依存的表达形式。长久以来,加拿大学界在地域文学与国家文学的审美价值和文学经典化方面争论激烈。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加拿大地域主义文学逐渐形成强大的文学表达形式,作为一种批评模式的地域主义文学批评也随之出现,与国家主义文学批评分庭抗礼,在意识形态方面消解国家均质化话语对文学表达的刻板化和原型化。
在加拿大,地域文学是个由来已久且极具争议的话题。地域文学(regional literature)和国家文学(national literature,或译民族文学)形成一对矛盾体,贯穿加拿大文学发展的整个历程。理解加拿大文学,绕开地域文学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地域文学素来就是国家文学的核心组成部分。以诺贝尔奖得主门罗为例,她的所有作品背景均假设在安大略小镇温厄姆或者汉拉蒂。门罗常常被视为地域主义作家代表,而且她“不喜欢被视为国家文化的代言人角色”[1](P39)。她宣称:“很多人认为我是个地域作家,我在小说中常常描写我生长的地域……这些故事发生了,而地方就是其中的一部分。”[2](P200)然而,地域文学常常遭到指责,被认为其审美和价值过于“狭隘”“地方化”,作家应该表达“加拿大的”文化。[2](42)事实上,加拿大有众多的作家和“地域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地域文学的普世性、经典化和审美价值一直是加拿大文学界争论的焦点”[3](P3)。了解加拿大文学是离不开地域主义文学的。但是,加拿大地域主义文学却因其“地域性”没有受到足够重视,有关地域主义和国家文学的研究还有很大空间。由于加拿大地域众多,本文以大西洋沿岸地域文学为主,结合地域主义文学的整体图景,管窥当代地域主义文学的特征,以期厘清地域主义文学和国家文学景观构建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冲突,解读意识形态和文学经典化辩论的实质,以厘清地域主义文学和加拿大大文学民族性构建的辩证关系。
需要强调的是,加拿大文学发展史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就是地域文学的发展史。1867年加拿大联邦正式成立,在此后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各地域逐渐加入,直到1949年纽芬兰加盟,才形成加拿大的最终版图。在这个过程中,加拿大文学中的地域意识从外部转向内部。在早期殖民地文学中,上加拿大地区就是英帝国的边缘地带,也就是弗莱所说的“边塞意识”(garrison mentality)[4](P2),这种意识一直是加拿大人意识的主导思维方式,一直延续到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建国100周年前后。在此之后,随着国家意识的增强,人们和新世界土地的认同开始演化为对加拿大内部地域的强烈意识,由此完成外部地域主义向内部地域主义的转变。然而无论如何,各地域不同的历史、社会、人文等因素是地域主义文学的现实根基,地域生活与社会现实成为文学表达的内涵核心,这也是客观使然,并使加拿大文学呈现出鲜明的多元化特征。例如,来自东部省份布雷钝角的著名作家麦克劳德(Alistair MacLeod)在《岛屿》中描绘了布雷钝角和新斯科舍省的说盖尔语的苏格兰后裔的文化记忆与民间传说。短篇小说《船》中的母亲成为海洋的化身,对外来游客充满仇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家庭,却无法阻止几个女儿远走高飞。小说中海洋景观与苏格兰高地文化传说、氏族历史等主题贯穿其作品。男性主角具有鲜明身体特征,他们的名字几乎全部是亚莱克斯·麦克多纳德(Alex MacDonald),头发非黑即红,保留着鲜明的苏格兰高地人特征,小说还反复借用苏格兰神话传说和司各特历史小说主题,形成互文,营造了鲜明的地域人文图景,却超越国家的边界,以至于小说在出版后获得巨大反响,斩获英语世界奖金数额最高的都柏林IMPAC文学奖,在苏格兰引起巨大反响。同样来自布雷钝角的作家及作品还有安·玛丽·麦克多纳德(Ann-Marie MacDonald)的《双膝跪地》(Fall on Your Knees)、D.R.麦克多纳德的《布雷钝角小路》(Cape Breton Road)等。又如,在萨斯卡切温作家米切尔(W.O.Mitchell)的小说《谁曾看见风》中,草原则成为定义少年主人公性格的自然元素,草木的生死轮回对他的世界观产生了巨大影响,而风暴的残虐则让读者深入体会到对大自然的敬畏。属于草原小说传统的作家为数众多,例如劳伦斯(Margaret Laurence)、罗斯(Sinclair Ross)、格罗夫(F.P.Grove)等。他们的作品背景均设置在加拿大西部小镇或者乡村,草原元素则成为贯穿他们作品的决定性因素。这样的作品不计其数,不可忽视的是,正是这些地域生活的描写使得他们的作品成为加拿大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有不少甚至成为世界文坛上被人熟知的作品。
在这些作品的经典化过程中,“地域性”却成为其争论的重要焦点,因为这些作品(例如劳伦斯的马那瓦卡三部曲)聚焦于地域现实,似乎并没有传达出任何加拿大的国家想象,也没有表现出一种文学意象和文化精神的统一面貌。1965年,著名理论家弗莱(Northrop Frye)提出,加拿大文学的核心问题是统一和身份,他认为加拿大文学必须摆脱地域的局限,创造一种统一的文学形象,刨除“植根于想象的文学作品中有关地方和地域的东西”[4](P2),弗莱随即提问:“这里是哪里?”这个提问事实上针对的就是加拿大人的四分五裂的“边塞思维”和国家意识的匮乏。他的呼吁在加拿大掀起一股民族主义文学高潮,文学和艺术界开始寻求用统一的声音表达“加拿大性”。与此相应,出现了一批民族主义批评著作,最为有名的是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幸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她认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核心意象,正如美国文学中的西部荒野、英国文学中的岛屿意象一样,加拿大的文学意象就是受害者形象。
这种总体性文学建构工程却遭到东西部学者的强烈质疑,如学者艾利·曼德尔(Eli Mandel)、迪克·哈里森(Dick Harrison)和罗伯特·克罗奇(Robert Kroetsch)、赫博·威尔(Herb Wyile)、詹妮斯·库里克·基辅(Janice Kulyk Keefer)、克林·尼科尔森(Colin Nicholson)。在他们看来,国家文学以其过度的概括化、整体性的诠释、特定主题和象征的选择漠视了地域文学表达,把真正的人文价值排挤出文学图景,服务于中心意识。事实上,以当下的视角反观历史,我们发现,民族主义运动适逢加拿大建国一百周年,爱国热情高涨,而文化上却没有摆脱来自美国的影响,因此从文学上寻求统一的声音,以确立一种鲜明的加拿大性则成为历史的选择。难怪乎阿特伍德在后来的作品中把受害者形象赋予一种政治意义,在小说《浮现》中把加拿大荒野描写为英国殖民地历史和美国工商业侵蚀的文化受害者形象。
在国家主义文学热情高涨的同时,地域主义不但没有在追求大一统的“加拿大性”的浪潮中销声匿迹,反而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愈发强大,形成鲜明的地域文学图景。1988年,加拿大国会通过多元文化法案,为地域、族裔文化的地位和意义奠定法律基础。无论在政治还是文化意义上,地域主义已经成为一股动力,“它代表一种健康的异质性和差异性,即构成一个国家及其文化、文学多样性的基础”[5](Px)。地域文学百花齐放,出现了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地理书写、生态主义等作品,以独特的形式展现地域风貌,其中不乏著名的地域主义作家包括修·麦克莱能(Hugh MacLennan)、韦恩·强斯顿(Wayne Johnston)、莉萨·莫尔(Lisa Moore)、戴维·亚当姆斯·理查兹(David Adams Richards)、盖·凡德海吉(Guy Vanderhaeghe),等等。例如,范·赫克(Aritha van Herk)的小说《远离埃尔斯米尔的地方》(Places Far from Ellesmere)把背景设置在阿尔伯塔省的北部,在作品中掺杂小说、自传、地理和文学批评,深入刻画地方对人的决定性影响,同时又大胆创新,把她的作品称为“阴性地理小说”(geografictione)。地域文学书写进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成为先锋写作的试验场,作家们采用不同手段与技巧,或将地方与自传、小说与历史结合,或挖掘资料,从地域视角重述历史(例如韦伯的《大熊的诱惑》),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后现代主义在加拿大的强有力推动因素。毋庸置疑,追求同一文学符号建构的民族主义文学理想遭到强烈质疑,并逐渐销声匿迹,而被认为最能代表加拿大中心形象的安大略文学也开始被理解为不同小镇地域文学的集合,出现了“乡镇地域文学”(urban regionalism)这一独特的地域文学形式。被称为“后现代主义先生”的西部作家克罗齐(Robert Kroetsch)在《不统一就是统一:加拿大的策略》一文中宣称,加拿大的故事必须通过虚构来讲述,“在虚构中我们成为现实”[6](P63)。这标志着地域主义文学进入了自我指涉的文学表征阶段,地域和想象的进一步结合成为文学创新的一种主导模式。
地域主义文学不仅是一种生命力强盛的文学现象,而且也演化成一个特色鲜明的批评模式和流派。地域主义文学批评追求地域的文化主张和身份诉求,提出与国家主义文学相对的立场与视角,强调地域表达和想象的差异性、多样性,反对国家文学的统一性和均质化。闻名世界的哲学家、文学批评家乔治·伍德考克认为,加拿大“在其文化表现上不可避免地表现为地域性”[7](P21)。他分析了狭隘主义(provincialism)和地域主义的本质差异,认为地方感是所有作品的元素,不能简单地等同为对人性的狭隘认知,“否认地域主义就是否认加拿大这个国家的地理和历史存在”[7](P23)。加拿大文学就是地域主义文学的集合,而且在加拿大,“从来没有一个像英格兰和法国那样意义上的经典和中央化的国家的概念”[7](P24)。大西洋地域文学批评家詹妮斯·库里克·基辅(Janice Kulyk Keefer)、关德林·戴维斯(Gwendolyn Davies)、厄修拉·凯利(Ursula Kelly)等人也认为,人们普遍意义上所说的加拿大只不过是个政治概念而已,但在文学和想象上,必须认识到,各地域在地理、文化、历史方面的独立性和多样性超越了加拿大的统一身份和形象。因此,按照这种关系论和多元论视角来看,大西洋文学和草原文学、西海岸太平洋文学、魁北克文学、北方文学等都应当被容纳在一个更大的范畴之下。
地域主义文学批评尖锐地指出,国家主义文学批评站在以安大略城市中心为基础的文学审美立场上,把社会和文化中心主义以及政治霸权逻辑强加给地域文学,因而是一种审美和文学伦理的霸权。原因有四:第一,加拿大各大城市中心并不是相互联系的一体,而是分散在北美大陆各个角落,它们也只不过是地域身份的集中点而已,城市文学也只是地域文学的体现。第二,加拿大的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历史以及英法双元奠基文化造就了国家和地域的客观并存与冲突,使得在文学上一统声音、反映均质文化成为不可能。第三,加拿大各地域的政治、历史、文化、人口构成等客观因素是地域独立性的内在体现,其文学也必然反映出地域的特性和差异性。第四,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框架一方面容纳了地域主义文学,另一方面也使“加拿大国家自我意识变得更加错综复杂”[8](P2)。从主题方面来看,地域主义文学具备三大决定性特征:强烈的历史意识(即作品中现实和历史的连续性)、以家庭和村庄生活为核心的社群意识,以及把自然人性化的18世纪典型欧洲自然观。基辅强调建立一种地域主义批评观的必要性,以对抗弗莱为主导的寻求国家形象的“劳伦斯范式”(Laurentian Paradigm)文学批评。的确,以神话原型批评文学理论闻名的弗莱在创造国家神话(national mythos)的同时无情地“摧毁了大西洋地域文化和这个地域的现实视角”[9](P27)。
在基辅看来,加拿大普遍存在一种对地域文学所创造的“想象世界的漠视和无知”[9](P19)。玛格丽特·劳伦斯曾经说道:“大西洋地域只存在于地理教科书之中,在我们的想象之中却是无有之乡,然而,在加拿大文学的课堂上,这里则是一片完全的空白。”[9](P20)在《东部的目光下》中,基辅严厉批判了国家主义主题批评模式,指出其文化偏见和无知实际上已经演化成为以统一性为逻辑的反地域主义(antiregionalism)的意识形态霸权。因此,地域主义文学必须以本地域神话、以人为本,建立与弗莱等人所构建的加拿大文学史相平行的属于自己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传统。
从“二战”到20世纪70年代,寻求“加拿大身份”的政治诉求在文学上演化为树立“加拿大性”的运动,这场民族主义运动“把凡是不符合统一阐释理论的文学统统排除到了‘真正的’加拿大文学经典范围之外”[10](P213),忽略了草原文学、海洋文学、魁北克英语文学的鲜明传统和独特性格。以安大略南部城市中心为代表的“国家文学”企图在对自然的态度上追寻“浪漫主义模式”,地域主义文学因而被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仍未摆脱大启蒙模式的影响”[10](P213)。因此,无论是阿特伍德在《存活》中所提出的受害者的幸存理论,还是弗莱的殖民“边塞心态”(garrison mentality),或是沃伦·涛曼(Warren Tallman)的“雪中狼”意象,都是为响应寻求统一文学形象而对地域表达的公然漠视。例如,罗伯茨(Chrales G.D.Roberts)的动物小说常常被国家身份政治所征用,剥离其文学价值和源于地方的情感和审美诉求。按照“加拿大性”的批评模式,罗伯茨的小说具有现代主义特征和半存在主义情怀,其荒野和动物生存主题是加拿大人集体性格的写照和映射,因而成为一种能够反映“加拿大想象”的文学符号和文化象征。然而,罗伯茨的小说“不仅仅是濒临死亡的动物发出的呻吟,也同样是战无不胜的伐木工的呼喊”[9](P90)。国家主义文学批评为建构加拿大的荒野隐喻和生存符号学体系忽略了地域人文、历史和社群等人类学内涵。又如,罗伯茨的《时间的早晨》中在描写动物世界中弱肉强食的暴力循环的同时,还传达了荒野世界中的社会和道德等级,是关于人的文学。国家主义文学批评在本质上就是对文学想象的“加拿大化”,这种宏大的“意识形态工程”是“令人生疑的”。[9](P97)基辅以大西洋文学为例,尖锐批评了这种文学诠释的霸权主义:
传统上的地域文学把自然世界解读为一种挑战而非威胁,也就是,把大自然看作一本书,而不是一面形而上学的镜子。自然界的风和水尽管有时具有强大的破坏力,但它们也是交流的工具,是商业繁荣的媒介,给这个地域带来了勃勃生机。相比那些神话制造者所炮制的“母亲加拿大”的荒凉天气和无垠的荒野,我们这个地域的温和气候和景观与之截然不同。因此,巴克勒、罗伯茨和拉多尔笔下的自然世界是具体而微的世界,他们给我们描绘了一个与众人熟知的那个加拿大隐喻完全不同的真实世界。[9](P62-63)
显然,地域主义批评旨在构建回归于人的具有客观现实基础的文学历史和文学传统,反对将人和地域进行虚无化处理。正如库特嫩所指出的,以往国家主义把地域文学排除到文明边缘的做法现在已经完全不能成立,因为人们开始逐渐认识到,“地域已经成为国家这个概念的中心本质”[11](P94)。基于这一立场,基辅在对十几部大西洋小说进行重读后发现,国家主义文学批评严重扭曲了文学作品的历史、社会和价值观,表现出一种“无所不在的偏见”[9](P123),许多文学作品(如麦克莱能的《上升的气压计》《每个人的儿子》和蒙特格玛丽的《绿山墙的安妮》等)至今依然被民族/国家主义者利用,成为树立加拿大性的文学政治工具。麦克莱能的《上升的气压计》至今被奉为颂扬加拿大诞辰的历史小说,然而作家在小说中恰恰借用了哈利法克斯的军港爆炸事件,以此为蓝本进行文学创作,不仅详细描绘了哈利法克斯的河流、冰川等自然景观,而且把小说线索细化为具体的钟表时刻进行叙述。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地域主义文学批评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出现了一批文学著作和文集,如伊安·迈凯(Ian McKay)的《人民的追求:20世纪新斯科舍的文化淘汰和反现代主义》(1994)、戴维·克里尔曼(David Creelman)的《东部背景:大西洋现实主义小说》(2003)、达尼尔·富勒(Danielle Fuller)的《日常书写:加拿大大西洋文学中的女性社区》(2004)、荷博·维尔(Herb Wyile)的《蒂姆·霍顿的安妮:加拿大大西洋文学的全球化和重组》(2011),等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地域主义文学批评开始与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结盟,进一步挖掘地域历史、社会和文化表达。地域这一概念逐渐表现出更大的动态性和灵活性,地域主义文学批评也随着人们对地域的认知发生着悄然的变化。但是,学者们无法回避的认识是——地域文学“拥有生活在这个地域的人们所具有的共同本质性特征,而这些特征都反映在它的文化表达之中”[12](P246)。伍德考克也认为,每个地域文学“都保留了各自鲜明而突出的文学文化,但这种文化绝不是封闭和狭隘的”[7](P28)。因此,地域主义文学应当被放置在新的文化框架下进行审查,人们对地域主义文学的态度也应当从充满价值判断的“地域的”文学(regional literature)转向作为一种文学范式的“地域主义的”文学(regionalist literature)。当前批评界广泛使用“地域文学”这一表述,事实上是国家主义文学范式对地域书写和文化表达的意识形态压制,代表了中央对边缘的贬抑,本质上属于话语体制的冲突,没有认识到“地域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书写及文学批评范畴和模式及价值体系应当被给予独立的话语地位,因而在表述上“地域主义(regionalist)文学”更为准确和客观的。正如里格尔所说,在很大程度上,地域主义和国家主义是矛盾冲突的概念,“是对民族/国家凝聚力的颠覆性力量”[5](Px)。“地域文学”的久盛不衰和强大的读者认同事实上已经完全超越了均质性宏大话语的限制,因而有必要对地域主义文学进行全新而客观的审视。地域、族裔的文化表达逐渐获得更多的声音,均质化的国家文学神话正在逐渐被打破,同一性的宏大叙事正在被地域文化表达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所取代。
随着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兴盛,关于民族/国家的后结构主义思想促成人们用去中央化的视角重新审视文学批评和文学史,文学理论界开始认识到,地域主义文学实质上是“同等合法的另一个不同的话语体系”[5](Pxii)。戴维非常精辟地论述了这种二元意识形态对立本质:“地域主义呈现出具有‘自然’分界线的表象,拥有内部和外部,仿佛这些边界线都是超越文化的存在似的。”[13](P4)在他看来,地域就像民族/国家一样,是以自然和地理为依托的文化和政治的建构,但是地域的差异并不是直接源于地理的多元化,地理只不过是被用作隐藏意识形态的一个貌似自然的符号而已:“地域主义并不代表地理本身,而是对地理的一种策略上的对抗性图绘手段,在这个图绘中历史和经济因素展示重要位置。”[13](P4)
后现代主义从不确定性、零散性、内在性、消解统一等各个方面对整体性神话提出话语挑战,把对边缘的歌颂作为对抗宏大叙事和神话构建的首要文学形式和途径。例如,罗伯茨在他的诗歌中反复突出“边缘地带的刺鼻的海盐味”[14](P79)。伊丽莎白·布鲁斯特则在《我从哪里来》中宣称,“人是地方构成的人”[15](P37)。琳达·哈琴指出,后现代主义语境中的地域主义更加“强调差异、地方性、具体,并和统一、世界性、中央性形成对立”[16](P19)。
可见,地域主义文学对于边缘性和地方性的赞颂深深地扎根在有关地域的具体现实基础之上。对草原、高原、海洋风貌和景观的描写占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仅新斯科舍省就拥有七千公里的海岸线,海洋定义了这里居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在文学上必然有着实质性的体现。正如女性主义(feminist)文学、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t)文学、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t)文学、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t)文学、马克思主义(Marxist)文学等概念一样,地域主义文学事实上早已具备了作为一种思想模式和文学流派的地位,而且这个思想流派从加拿大文学发轫之初就已经存在,其构成错综复杂,涵盖了不同地域的多样性表述,具有跨学科的性质,既是一种文学书写形式,同样也是一种能够反映加拿大精神的思想状况。地域主义文学通过关注具体和特定的细节表达更能够揭示社会和文化现实,从而凸显地方、文化和人类主题之间的相互关系。忽视地域文学的具体性、细微性实质上就相当于抹杀加拿大文学民族景观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根据伍德考克的分析,“地域创造和国家创造实际上是同一个过程的不同方面而已,因为加拿大作为一个国家的特殊性格正是不同地域的共生集合体”[7](P22)。艾利·曼德尔对国家主义文学批评的批判不无道理。他认为国家主义文学批评家采用地理的视角评估地域主义文学,使文学审美受到地缘政治的影响。摆脱文化偏见的方法就是应当把地域主义文学放置到历史、经济、政治、文化和语言等多重语境下加以考察,用形式和内容的多重视角评判其审美和社会人文价值。这种批评立场扩大了地域文学的范畴,把它视为一种“边界的艺术”,地域主义文学表达的不是一个孤立的世界,而是对“一系列社会关系和边界的定义”[17](P119)。的确,奥登·拿奥兰的《名叫凯文·欧布里恩的许多人》、苏珊·克斯莱克的《阴影》、理查兹的《短暂的生命》、约翰·斯台富勒的《乔治·卡特怀特的来生》等作品只有在摆脱了有关国家和地域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之后,才能接受更为公允的评价。可以说,这些作品都是在边界游移的小说,它们跨越了小说和元小说的边界、荒野和社会的边界、大陆和海洋的边界、殖民地和帝国边界、白人社会和土著社会的边界、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或者魔幻现实主义的边界,等等。
在脱离了地理的狭隘视角之后,地域主义文学的价值和审美自然也就不再受限于国家主义设置的樊笼,使人们对文学的国家性和民族性产生变革性的认识。大西洋文学批评提出的重新审视地域主义的倡议得到加拿大地域文学批评界的呼应。W.H.钮认为,地域主义写作表达了更加丰富的加拿大的现实,也是对地方的更加“真切”和具体的再现。弗兰克·戴维也指出:“地域和地域主义两个概念不再仅仅是地方的概念,而是意识形态的范畴。”[13](P1)对文学文本的地域主义解读能够避免国家主义的均质和宏观抽象化解读,并要求解读者和批评家深入微妙的地域内部文化,了解地域时空拓扑学特征,并参照国家主义的文本语境解读地域文本的人文和社会内涵。随着国家化和国家主义视角 (nationalizing and nationalist perspectives)所催生的文学批评暴露出越来越多的问题,地域主义取代国家主义“成为对文学进行解读的一个更为合适的框架”。[18](P13)在多元文化和后现代主义语境下,中心的消解使得边缘成为本真的源泉,而地域的文学想象则可以使地域表达呈现更为鲜明的文化面貌。正如罗伯特·科恩所说:“所有的地方,无论是城市、乡村还是荒野,都具有各自的本质,他们赋予居住在那里的人们自己的身份和连续性。”[19](P277)
如前所说,地域的概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动态过程。地域主义批评旨在推翻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打破国家象征主义的符号学壁垒,解构对地域的文化消费主义解读。就大西洋地域文学来说,均质化的国家意识形态对地域文学的建构具有四个鲜明的元素,因此,地域主义文学也作出了相应的努力,对这种均质化的意识形态进行对抗批评。
第一,最明显的均质化地域主义建构模式是一种基于地理环境的本质主义认知,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地理决定论。在这种认知模式下,各地域因其独特的地理特征被定义并被固化为特定的文化角色。例如,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新不伦瑞克的文学形象进入商业化程序,成为一种消费文化符号,用以代表阿卡迪亚文化的故土,而北极圈寒冷的冻土地带则被固化为代表 “北方性”(Nordicity)的国家象征,以示和美国“南邻”的差别,同时突出加拿大的地理特征。这些固化元素成为“文学艺术中的陈词滥调和过度限定”[20](P67)。蒙特格玛丽行销全球的小说《绿山墙的安妮》往往被树立为“将城市化和后工业旅游时代推向农业时代质朴性格的模板”[20](P67)。小说中描写的世外桃源般的景色已然变成加拿大人的“伊甸园”梦想,而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世界则变成人们心中的净土,完全忽略了爱德华王子岛日常生活的错综复杂。
第二,地域主义的对抗批评强调地域文化的复杂性及其内在危机,关注地域内部的社群,而非把焦点集中在被“去人类化”的纯粹自然景观之上。这样,地域的社会、历史、经济和语言等问题就成为文学表达的真正重心,使人们认识到地域的阶层、性别、种族、族裔等现象。例如,在安妥因·梅椰(Antoine Maillet)的小说《配拉吉—阿克迪亚的回归》(Pelagie-la-Charrett)中,作者展示了小村庄社群和家庭的面貌,描写了阿克迪亚聚居区的社会权力、政治压迫、种族清洗等暴力现象,书写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加拿大大西洋地域史,挑战国家/民族主义的均质化话语,模仿后殖民主义的“帝国逆写”重构阿卡迪亚的历史。梅椰的小说实际上是对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歌《伊凡吉林》(Evangeline)的颠覆性逆写,天真烂漫的阿卡迪亚姑娘被推翻,小说中充满暴力和屠杀,阿克迪亚成为以“迷失、背叛定义的家园”[20](P69)。
第三,地域主义的对抗批评反对把地域解读为文化上的“缺失”。正如麦克凯所指出的,按照国家主义文学符号体系,地域常常“被定义为由各种缺失所构成的社会结构,要么缺失都市、要么缺失资本和工业、要么缺失合理的社会结构和发展”[21](P96)。殊不知,国家“本身就是一个基于缺失的能指而构建的实体”[20](P68)。这种固化的模式把地域主义文学定位在传统和反现代主义的框架下,剥夺了地域写作的文化复杂性。麦克劳德的短篇小说集《岛》中的新斯科舍常常被解读为一个破烂不堪的地域,在去工业化的进程中走向衰败,到处都是废弃的煤矿,只剩下代表原始伊甸园的海洋和绿地景观。地域主义批评则把《岛》解读为一个抵抗性文本,一反田园美景的颂歌式赞美和诗意般的吟唱,凸显对“肮脏”现实的描绘,从而造成和人们期待的地域格格不入的巨大心理落差:“黑乎乎的煤矿地脉看起来就像绿色山丘和蓝色海洋之间的伤疤一样。”[22](P82)小说中跟随父亲从都市中心返回新斯科舍的少年阿莱克斯发现,就连那些尖叫着横冲直撞的海鸟也显得非常鲁莽甚至野蛮:“既然它们是如此美丽,我想它们就应该更懂得礼貌,或者稍稍优雅一些才对。”[22](P81)令读者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船》中的父亲不仅整日待在书房中,在想象中保持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而且,尽管他每日出海打鱼,但在故事结尾,他的尸体被海浪一遍遍抛在岩石上,“他的睾丸被鱼噬去,眼珠被海鸥啄食”,浮肿、发紫的尸首漂浮在海面上,“手腕上还锁戴着铜链”。[22](P25)此时的叙事者显然在用布雷钝角人的内部视角谴责外来人,因为他们“绝不知道”,生长在海边的人根本不会游泳,船只是用于谋生的工具,那铜链不仅夺取了父亲的生命,也象征性地把他永远拴在了布雷钝角。这种对抗式的审美无疑以丑陋的、出人意料的海洋景观和生存描写摧毁了国家神话对海洋文学的浪漫主义建构。
第四,近年来,实验小说和先锋派写作手法使得地域主义小说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风貌,而地域主义批评则“不再把地域看作一种清晰可读的实体,拒绝创造这个地域的稳定形象,并坚持它的不确定性……甚至不试图提出一种地域主义的认知选择”[20](P70)。例如,在莱斯利·乔伊斯(Lesley Choyce)的小说《虚无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Nothing)中,作者避开了国家/地域的二元思维,而是强调个人意识,讽刺国家、地域、民族等空洞、宏大的政治概念,新斯科舍在作者笔下成为暴力、丑恶的温床,鲸骨岛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的人群。小说中鲸骨岛宣布从加拿大独立,成立“虚无共和国”。在主人公艾利特看来,爱国主义就是“疯子一样的加拿大佬高唱变态的加拿大国歌”[23](P215)。显然,乔伊斯强调地域的复杂性和普遍性,而反对将地域特殊化和典型化,更反对国家主义对新斯科舍的文化定位。正如克里尔曼所指出的,小说实际上“拒绝寻求一种本质主义的身份”[20](P71),而非否认地域的地理存在,也不是否认国家的必要性。
综上所述,地域主义文学在加拿大文学发展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一部加拿大文学史就是地域文学的发展史。从早期殖民地文学到后殖民主义、多元文化主义、族裔文学、流散文学的兴起,加拿大地域文学不断地发生着动态的变化,而地域的概念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地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精神和文化构建物,是心理地域的隐喻。人们围绕地域主义文学的讨论,包括文学审美的普适性、世界性、文学经典化等问题一直是国家文学和地域文学的争论焦点。加拿大各地域的形成具有历史和文化背景,对国家的认同也从来不是从一而终的,并且,随着当前多元文化政策的实施和超民族主义思想的兴起,地域文化、族群文化得到进一步加强,而地域主义文学则作为一种历史悠久而又新生的文学批评模式必然在加拿大文学发展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