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2.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近几十年兴起的生态语言学主要研究语言与环境的关系,特别是生态环境对各种语言的活力和生存状况的影响。在第二语言习得领域,Van Lier于2000年率先从社会文化理论的视角将二语习得与生态语言学结合在一起,考察语言学习的社会环境因素,聚焦社会环境与师生的互动,关注语言的意义、形式及结构,强调语境对语言习得的影响〔1〕。
与社会文化理论强调语言习得的社会属性不同,动态系统理论语言发展生态观认为语言发展包含认知与社会两个生态子系统,并着重强调生态系统的自组织性、变异性和系统内部的异质性。目前的二语习得研究强调用量化的方法收集和分析数据,研究变量之间的线性因果关系,这种分析得出的结论具有科学性,但也简单化了语言习得复杂的过程,这种简化论研究方法主要是因为对二语习得过程的非线性和变异性考虑不够,线性的研究成果不能科学的解释非线性的语言习得过程〔2〕。鉴于线性研究不能科学解释第二语言习得的动态和非线性发展变化,本文基于动态系统理论论述第二语言生态系统动态发展的特点及研究方法,为二语习得研究克服简化论线性研究的不足提供一个生态研究视角。
动态系统理论开启了从非线性和变异性角度探讨语言学习的新纪元。动态系统理论本是关于动力学系统状态转移的理论,其主要观点是相互关联的变量相互作用构成动态系统,动态系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变化演进,任何一个变量的变化都会引起动态系统内其他变量的变化。由于动态系统内变量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孤立地研究某一变量对其他变量的影响系数并不能反映系统整体动态变化和变量间相互影响的实质,所以无法通过量化的手段精确计算变量的影响系数。动态系统理论认为在自然科学领域广泛使用的数理研究方法,对社会科学领域各学科并不适用。因为社会科学研究对象大多是具有自我反思能力的人和复杂变化的形势,这些人与事总是能形成复杂的、多层级模态,这种模态并不是数理模型能准确预测的。但动态系统理论作为一种方法论,引发了社会科学领域研究方法的“动态系统转向”,动态系统理论成为一种宏观理论,是一种研究范式,是一种理论框架,它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该理论本身,对社会科学各学科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3〕。
Larsen-Freeman认为动态系统理论最突出的特征是动态(dynamism)和涌现(emergence),动态的意思就是变化,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变化是动态研究的核心,涌现是变化的结果,涌现的意思是新生事物的出现〔4〕。动态系统理论有以下几个核心概念:首先是初始状态。动态系统理论认为初始状态的细微变化对未来的形势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这种效应被称为“蝴蝶效应”,意思是说在非线性的系统中一个细微的初始变化会对后来事物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比如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会导致地球另一端的气候发生变化。对初始状态的敏感主要是说先前的状态对随后的状态产生影响,但这种影响是不可预测的,往往会产生不可预测的结果。其次是非线性。系统在达到某种临界状态时,总是不可预测和不稳定,整个系统会陷入混沌状态。动态系统理论认为有因就有果,但何时产生结果,以及原因对结果能产生多大影响是不确定的,因此结果是不可能线性预测的。最后,状态空间也是一个核心概念,由不同的“吸态”和“斥态”组成。吸态是稳定的具有引力的状态空间,而那些不具有引力的空间状态或是非优先状态叫作斥态。对于吸态和斥态最形象的比喻就是球体运动:假设一个球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滚动,球的滚动路线隐喻着语言的习得变化,低处就是吸态,球因为地球的引力将会自然而然的滚动到低处;而隆起的地面就是斥态〔5〕。动态系统理论认为系统处于永恒的发展变异之中,即便是处于吸态之中,也是在发展演进的。也就是说,处于吸态时系统整体相对稳定,但是这种稳定并非是绝对静态的稳定,而只是系统内各种作用力量暂时达到平衡,能量则在积聚的过程中。
Larsen Freeman首先将动态系统理论应用到第二语言习得的研究之中,她从动态、系统、非线性的视角把握第二语言习得的过程〔6〕。动态系统理论使用“第二语言发展”这个术语而非目前广泛使用的“第二语言习得”,这是因为根据动态系统理论的观点,学习第二语言的过程并不总是线性向前的,第二语言学习者的二语能力在突破某一临界点时会出现快速发展,但也有可能停步不前,甚至倒退,所以说第二语言学习过程充满了变化,是一个双向的动态发展过程,在此过程中,学习者的第二语言能力既有提高又有损耗。在此本文使用“第二语言发展”这一新术语来表述语言发展的全过程。
Larsen Freeman指出第二语言发展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该系统包括认知生态系统和社会生态系统两个子系统,这是对目前二语习得认知学派和社会学派的兼容并蓄,因而对语言及其发展的本质具有更全面的解释力。认知生态系统体现了二语习得认知学派的观点,即学习者是复杂的认知生态系统;而社会生态系统则体现了二语习得社会学派的观点,即语言是在特定社会环境下习得的。学习者在学习第二语言的过程中不断地与社会环境互动,构成了第二语言发展的认知与社会因素交互影响的动态发展模式〔6〕。
Larsen-Freeman认为语言自组织性是第二语言发展的重要特征〔6〕。第二语言生态系统的发展呈现出自发的特征,这种自发性表现为对临界点的突破,对临界点的突破意味着新生事物的产生,即新生事物是自发产生于复杂的动态系统之中的〔6〕。每个第二语言学习者事实上都是一个自组织的生态系统,这个生态系统如同任何生命体一样在不断的演进,比如学习者会逐步发展出适合自身语言能力的中介语系统。中介语系统实质上是学习者的自组织系统,因为中介语系统是根据输入与学习者自身语言能力互动而自发建立起的反映学习者语言能力的语言系统。学习者的语言输出远比语言的输入复杂,因为语言输出的过程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学习者的能动性和个体差异性。也就是说,第二语言学习者学习的过程不是基于输入、简单的线性增长,而是受制于学习者动态系统各种因素的制约,呈现出前进、跳跃甚至倒退、停滞等各种复杂的变化。学习者外部的社会生态系统与学习者自身的认知系统的互动可能引发学习者第二语言系统的重新整合,整合的过程是渐进的,变量因素间的互动所释放的能量不断在系统内积聚。积聚的能量在没有突破临界点前是相对稳定的,系统也会处于相对稳定中,因而语言系统是在不断的自我重组中发展演进的〔7〕。Larsen-Freeman认为,第二语言学习者的中介语系统又是敏感的,其敏感性体现在系统内任何微小的变化在经过多种互动以后会成倍的放大,以至于产生一种类似于“蝴蝶效应”的效果〔4〕。比如任何新的输入都会引起整个语言生态系统的重构,使系统内原已积聚的能量超过临界点而得到释放,这种能量的释放彻底打破了系统原有的生态系统,使系统进入新的自我重组之中。进入系统的新信息对生态系统原有的各子系统所产生的影响是不同的,它对某些子系统先产生影响,而后影响其他子系统,同时对各子系统的影响作用强度也不同。比如语言系统的不同子系统对信息的敏感度不同,与新信息关联度高的子系统总是先被激活,而关联度不高的子系统后被激活或未被激活。
传统的二语习得观点不把变异性看作是语言习得的本质特征。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盛极一时的乔姆斯基语言学的研究重心是对理想的本族语使用者的“语言能力”的研究,而不是研究具体的“语言行为”,因而乔氏语言学研究的重点在于语言知识的产生,即语言的生成力。语言生成力是一种高度规则化系统的应用研究,这是一种对普世规则的研究。动态系统理论语言发展观摈弃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二元对立思想,不刻意去制造二分法,即不区分能力和行为。因为在动态系统理论学者看来,整个语言生态系统是在学习者个体的认知和行为与学习环境的交互中形成的。这种交互的结果并不是稳定和规则的,而是变异的,体现了一种在共同作用下的语言系统的自我调节和适应性。
变异性是心理语言学重要的研究领域,心理语言学家总是试图寻找变异性产生的根源及其作用机制。然而由于学科研究视角的限制,心理语言学往往只研究与变异性相关的心理认知因素,对社会语境因素的研究较少。同样,社会语言学关注变异性与外在社会环境的关系,对语言使用者和学习者内在的认知系统研究较少。动态系统理论则认为变异性既可能来自于语言生态系统的个体子系统,也可能来自于外在子系统的互动,所以任何只考虑社会或认知单方面因素的研究范式都是片面的。所有这些子系统及其组成部分都是能够引起语言发展变异的因素,这些因素之间存在着竞争关系,一种因素可能在某个发展阶段处于主导地位,而在另一个发展阶段处于次要地位。变异性贯穿于第二语言发展的始终,是语言自组织生态系统的本质特征。
根据动态系统理论语言发展生态观,语言生态系统包含不同的状态空间,不同的状态空间会产生不同的语言现象,这些状态空间充满着变异性,是由“吸态”和“斥态”组成的生态共同体。这就是第二语言生态系统的异质性,即语言生态系统是由异质的状态空间组成,生态系统的异质性可以用来解释第二语言发展的非线性特点。语言发展的过程可用自然界的万有引力来解释,吸态的深度和广度决定了吸态吸引力的大小。二语发展的过程就是从一个吸态进入另一个吸态的过程,这种跨吸态的运动过程具有非线性的特点。对于吸态的依附和超越在二语发展中意味着语言水平的提高与磨蚀。在二语发展的进程中,并不存在永恒的吸态〔8〕。语言的石化现象(fossilization)可以用吸态来解释,石化可以被看做是停留在吸态中无法超越的过程,但吸态并非永恒不变,因此语言的石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吸态吸引力的大小受制于吸态盆(attractor basin)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外力对这种吸引力的搅动,即斥力。如果吸态盆浅且面积不大,石化现象会容易被克服;反之,则要看斥力是否打破吸引力。从这里可以看出动态系统理论的吸态概念和传统石化概念的不同。再比如,第二语言学习中的母语影响问题也可以用吸态概念来解释。母语的语言特征可以被看为一种吸态,它对第二语言学习者中介语的发展有明显的吸附作用,这种吸附作用体现为语言的迁移。而中介语系统的发展并非静止的,是在母语和目的语之间的连续体上运动的;随着目的语语言信息输入的不断增多,新输入的信息不断和已有信息交互,这种信息的交互最终会产生一种斥力,而这种斥力会产生对吸态的超越〔9〕;当学习者的第二语言发展超越临界点时,他的语言系统会进入新的不稳定状态。从对吸态的依附和超越我们可以看出习得是语言动态系统的灵魂,习得的动力来自于对吸态的克服,是吸引与反引力的冲突,习得是稳定和突变的交织。
从第二语言发展可以看出,只有突变或对吸态的超越才会产生新的事物。这种突变明显不是线性发展的,而是跳跃性的。丹麦著名物理学家Bak用沙堆效应描述了系统随时间变化发生的跳跃性变化:把沙粒撒落到桌上时,会形成一个小沙堆。随着沙粒增多,到某个临界点沙堆就会坍塌〔9〕。沙堆的坍塌与沙堆的堆积是事物发展的不同阶段,沙堆的堆积过程是线性的,而沙堆的坍塌则是跳跃性的发展过程。沙堆的坍塌可以理解为斥力对吸引力的克服,是一种对吸态的超越,这种超越表现为新生事物的出现,比如是对某种石化或母语迁移现象的克服。沙堆不断堆积的过程可以看作是线性的习得过程,也就是哲学上所说的量变过程;沙堆的坍塌是语言习得中的非线性过程,是哲学上所说的质变的过程,质变的过程是不稳定的,但这也是新生事物出现的过程,是系统重构的过程。在第二语言发展中,这体现为语言生态系统的重构和新的中介语系统的产生。
传统的量化研究方法从本质上看是属于结构主义和行为主义的研究范式,这种研究范式将事物分解为若干独立部分,然后逐个研究各个部分。但动态系统理论认为,语言生态系统具有整体性的特征,任何对孤立变量的均值描述和对比分析都是对生态系统交互关系的无视,都是片面的分析,语言生态系统不等于各子系统之和,而是从生态观角度研究第二语言发展的动态变异性和非线性特征。生态观研究方法强调语言的发展变化并不总是可预测的,因为第二语言的发展是在整个语言生态系统中进行的,而语言生态系统是一个复杂系统,它的发展变化并不是线性的,而是跳跃发展的,是从一种“吸态”到另一种“吸态”。要把握这种非线性的跳跃状态,就需要微观的细致观察,而不是平均值的简化计算。正如De Bot和Larsen-Freeman所说的那样,既然过程是非线性的,又怎么可能通过线性的方法去预测过程呢〔2〕?Dornyei等认为研究基于动态系统理论的第二语言发展要考虑以下三点:第一,研究模型要体现非线性过程的非线性特点;第二,要观察系统整体的运行以及系统整体与组成部分的互动,而不是关注个别变量;第三,要找到不同于量化研究的方法,这种方法不能过于依赖数理统计,而是要体现动态关系〔3〕。因此第二语言发展研究在方法论上应充分考虑语言发展生态系统的复杂性,要充分研究系统整体与组成部分的互动性;同时要体现语言发展生态系统的变化以及系统与组成部分的细微变化;要以历时的纵向研究为主,共时的横截面研究为辅。具体的研究方法应能够捕捉到第二语言细微的发展变化过程,从而解释语言发展的复杂性和变异性。
基于动态系统理论的语言发展研究方法论原则是:(1)从生态角度看认知与社会因素在语言发展中的融合,语言发展是复杂生态系统,包含个体认知与社会环境两大子系统。(2)坚持多因子的因果关系分析,注重对多变量交互作用的研究〔10〕。(3)历时性研究原则。研究语言发展不同时间轴上的运动轨迹,找到语言发展规律性因素,为语言发展变化作出解释。
微变化研究法是动态系统研究范式的基本研究方法。在传统研究中,变化常常是通过对均值量化之后推断而来。而微变化研究法侧重于不同的时段对语言生态系统的观察,倾向于历时的研究。这种研究范式有助于我们了解不同学习者的个体差异和社会环境因素以及由此产生的变异性特征,并以此为基础解释系统的动态变化特征,最终找到符合学习者第二语言发展的最佳路径。
Miller和Coyle认为微变化方法在揭示第二语言发展的特征时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11〕。这些优势主要包括:
1.微变化研究法能够直接观察到第二语言发展的非线性特征。传统的量化研究注重对变量结果的研究,微变化研究法通过细致观察语言生态系统,得出第二语言发展的轨迹。例如目前在观察第二语言发展变化时,横截面研究法采用得较多,这是典型的共时研究。目前的历时研究也多是通过比较变化前和变化后的差异来推断第二语言发展的过程,这种横截面和纵向研究方法都是在第二语言发展变化过程中选取的几个静态的片段,因此在本质上都是共时的研究,动态系统理论认为静态共时的研究无法揭示第二语言发展变化的变异性和非线性;传统的纵向研究方法由于数据的非连续性,往往不能捕捉到对“吸态”超越的突变性过程,也就无从揭示第二语言发展变化最本质的特征。微变化研究法则能够克服传统研究方法无法捕捉到语言细微变化的不足,它要求研究者要时时监控第二语言的动态发展,通过高频率的观察和细致的数据分析,揭示出第二语言发展变化的规律。
2.微变化研究法可以全角度考察第二语言发展变化。微变化研究通常从路径、速度、广度、变异性和根源五个方面来探究第二语言发展变化的实质:路径就是指第二语言发展变化的轨迹;速度是指研究第二语言发展发生变化的渐进性或者跳跃性属性,群体均值数据往往掩盖了第二语言发展突变时的速度变异;广度指的是研究结论的概括性和普遍性,也就是研究涉及的某种概念的应用范围,微变化研究法重视研究结果的应用范围和情况,即研究结果的推广性;变异性是个体在以上三个方面所表现出的差异性;根源是引起变化的原因,微变化研究法对于变化根源的研究可以解释变化的动因及变化的运行机制。微变化研究法通过细致观察语言发展的变异性和非线性,能找到引起第二语言发展的变化条件和影响因素,从而发现第二语言发展变化的内在规律。
动态系统理论的语言生态发展观强调第二语言生态系统中学习者系统与环境系统的相互作用,该理论揭示了第二语言发展是在复杂语言生态系统中产生、发展和变化的,任何孤立的、静态的和线性的第二语言发展研究都不能真实和科学地揭示第二语言发展的全过程。动态系统理论关注学习者语言发展的变异性,并用语言生态系统的自组织性与异质性来解释语言发展的变异性。目前动态系统理论在我国二语习得领域仍以理论引介为主,鲜有实证研究,但动态系统理论关于第二语言生态系统非线性和变异性发展的论述必将指引二语习得在研究范式上的变革,这将使二语习得研究的重心从基于简化论和还原论的线性研究转向非线性研究。此外,对语言发展变化的研究将从静态研究转向动态、多因素交互研究,也将从对习得起点与终点的研究转变为高频率的微变化研究,以发现二语学习者语言发展的轨迹和个体变异,并对语言学习的变异性做出科学的解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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