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盛龙
深秋时节,我从渝东南秀山石堤古镇开始酉水之行,乘汽车到大溪乡酉水码头,乘船逆流而上,夜宿酉阳后溪,再乘车北向,住酉酬古镇,然后直抵湘鄂渝三省市接壤的酉水边。泛舟酉水,两岸悠悠而行多少个土家山寨。住了几个古镇,濒临酉水怀古,拾级而上一个个千年古码头。
石堤边镇怀古
石堤是秀山的边镇,往东不远就是湘渝交界线,到龙山里耶古城十来公里。石堤处在酉水南向东转的折拐处,毗连楚蜀。
梅江河从龙潭古镇经宋农流到石堤,深深地切入岩石深处,汇入酉水。石堤古镇就坐落在两河交汇的岩壁上的缓坡台地,四周十几座笋状山包,背靠青山,山谷幽深,三面临河,河道曲折,激流滚滚,两岸壁立如削。两河环抱古镇,古树遮天蔽日,头顶一线蓝天,船头一泓清流,穿行道道石门,山水古镇交相辉映。
石堤,并不是汉语文字面的垒石为堤或状如河堤的意思,而是土家语的汉字记音,石,肉,泛指兽;堤,得到,意为得肉(兽)之地。这个地方三面绝壁,酉水、梅江河在石堤老街岩壁下十几丈深处谷底,绝壁夹击,河水汹涌。赶仗打猎,追击到这个地方,野兽被逼到绝境,难以逃脱,就擒得获。这里是不是也有三亚凄美的“鹿回头”爱情故事?这古老地名承载着土家民族渔猎采集时代的久远记忆。
我站在石堤老街岩下河谷下码头水边,仰望条石台阶搭接古城墙老街口,仰望天宫街市街灯如星星闪烁。
石堤作为物资集散地水码头已有千年历史,形成集镇,自古有 “楚蜀要塞”“川东门户”之称。古镇老街吊脚楼下,有上码头、中码头、下码头、北码头等多个重要码头。
下码头在梅江河汇入酉水处。从水边铺砌上行的大青条石梯级转了两道弯,以卷洞门连接水码头与老街的古老沧桑。往昔,城门一开,商潮流泻,从山乡四面八方汇集的千百根担子激涌而出,千百副背篓背架顺石台阶而下,秀山并川东南各地的桐油、茶油、生漆、五倍子等土特產品、中药材等,一担担挑下河,一篓篓背到码头,装载上船,顺流而下,入沅江,到常德,出洞庭,达汉口。从下游运载上来的花纱、布匹、轻工百货,卸货下船,一担担一篓篓挑背上岸,嗬、哧、嗬、哧一步步负载上石级,上老街铺台,运载往山乡各地。人潮激涌,物流泛泛,商贸潮滚滚,激荡山涧。与之相应的各种服务业随之兴起,热闹繁华。客栈、饭铺、小吃摊一家接一家,茶馆、酒肆遍布,拉胡琴、唱戏文、对山歌的等等从客船延续到老街,把个昔日蛮荒的石堤喧闹成灯红酒绿不夜天。
中码头石壁上镌刻“化险为夷”四个大字。山高谷深,酉水河道滩险浪急,行船艰难,船工和生意人寄意行船平安。商贾帮会争斗激烈,激流险滩,也寓意商贸潮潮起潮落,商机激荡,生意兴隆。
石堤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石堤到里耶十多公里,行船半个时辰。扼住酉水、梅江河两岔河交汇据点,就扼住了楚地沅湘入巴蜀的喉管。城墙高筑,城门扼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守住此门户是何等重要!
战国时代,秦军走长江,溯乌江,再翻山越岭,占据这里,进攻楚地边城里耶。隆夜出兵,水路、旱路并进,早晨攻下里耶,傍晚被楚收复;第二天再攻下,再被收复,就那样依傍酉水拉锯胶着,朝秦暮楚。
宋末元初,蒙元大军征讨西南“蛮夷”。川东巴南九溪十八洞少数民族农民聚集石堤,建关隘,筑石城,抗击元军进攻,血雨腥风卷扫卷洞门,侵蚀城墙,流淌下码头。
石堤与里耶十多公里水路距离,历来是边地边关,战国时期是秦楚争战之处,三国时期是蜀吴交界之地,元初为朝廷攻略西南的边关,近现代为省市交界边关。国与国之间制度不同,郡省之间政策各异,对老百姓或严或宽,或一统或放任。抑或是山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郡省之间“三不管”,侠义之士仗剑格斗,无人过问;或者是中央集权强盛,天涯海角也会集中统一,在地球第三极封建农奴制基础上建设社会主义,云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从原始社会残存直接过渡到人民公社大集体准共产主义。湘鄂川黔各省政策之极左极端各不相同。四省交界边区边民也如同新疆边境万众在非常时期逃亡苏联,犹如广东边民冒死偷渡香港,哪边管束宽松日子好过就奔向哪边。农村开办公共食堂的大一统时代的三年大饥荒之后,湖南试行“三自一包”,允许农民开挖零星田边地角,工余时间自己种瓜豆得收入,四川是绝对不允许的。历史上长期向全国各地调运粮食和生猪的四川,许多人逃荒讨饭到湖南,有的人在逃荒途中变卖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有的人给湖南人家打短工薅草,有的妇女可能家中有丈夫而外出逃荒嫁给湖南村寨鳏夫。极左盛行年代,湖北将农民家庭的自留地全都收归集体所有,湖南不这样干,让湖北那边老百姓顿生羡慕。八十年代初,四川、安徽较早实行分田承包到户,湖南左倾盛行,长时间缩着脖子,当时民谣讥讽为“下面要分,上面提倡,中间一道顶门杠”。那些改嫁的妇女带着新生子女回到较早分田的川东地区,过上了取消人民公社大集体后的各自为阵的自主生活。
我从石堤乘车到大溪乡,到丰联村,与七十多岁的村民李述林交谈。他说,三年大饥荒年头,他们一百多人口的村寨,多半人都饿死了,他父母就是那时候饿死的。当他得知我是湖南乡邻,称赞道,你们湖南大地方,好地方啊!觉得他长时间沉浸在六十年代逃荒的记忆中。重庆直辖以后,政策放开,在基本设施建设、城镇化水平等各方面发展比我们湖南快多了。
酉阳、秀山城镇化进程很快,高楼大厦林立,出脱得有些现代化城市模样。就说处于湘渝接壤地带的石堤吧,进一步扩大改革开放,经济社会发展步伐很快。石堤古镇两端的酉水大桥和梅江河大桥以及通往各方的公路,承接着几个古渡口的热闹繁华。大溪乡多个行政村乘船转乘客车到石堤赶场,湖南里耶客商到石堤做生意,有的投资搞各种开发项目,石堤到里耶的客班车一趟接一趟不断纤,石堤在某种程度上仍然还是“巴蜀要塞”,承接着边地的历史和未来。
九十九个土家寨
起个大早,从石堤乘车赶到大溪乡水码头,赶乘大溪开往后溪的机动船。碰巧,这天石堤逢场,大溪及其上游一些人到石堤赶场,客船有往返客运生意。到码头后打听到,离往上游开船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我就利用等船时间在附近转悠。endprint
这里是国家湿地公园AAA级景区大溪酉水风景区。下游建石堤电站蓄水,这一段酉水已经成湖。对面一座吊桥,森林中挑出几幢吊脚楼长长弯弯的瓦角。
坐船横渡到对岸。对岸是民用设施水云渡吊桥并农家乐餐饮房。吊桥为两节连体,横跨两条小岔河,是两河几岭各村寨村民的便捷通道。吊桥连接的三座小山水边都建有小码头,吊桥中部的建筑古朴矫健,码头石级上方的吊脚楼如阁似亭,楼重楼,耸入天。河湾里几幢翘角小楼,有的在山脚岸边,有的坐落在水中。水面上停泊着几艘游艇、几条小木船和一些游乐筏子。还有建在水上的游泳池,与水上长廊餐厅以浮桥相连。
可能是为时尚早还不到宾客云集的时点,水云渡农家乐没怎么有游客。我转悠了一阵,横渡船开过来了。我搭上船,随渡船老板将一位客人送到山湾深处。
从山湾出来,见一位老汉在他的小木船上凝神盯着手机。想起“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将两句仿古诗句赠与他:孤舟手机翁,独调寒江影。
客班船11点开行,马达声噪。只有三位旅客,红衣少女在驾驶舱凑在渡船师傅耳朵边说话,素衣女人在船舱内低头吃东西,我忙着眺望观景。
一片绿水,满目青山。右前方东边横亘着巍峨苍郁的八面山,四周山岭绵延,山连山,山重山,山山青翠。黑松林,青黛的杉树林,壅积的竹林,争翠的杂木林,将河水映得青黛。
近处山上绿树丛中不时挑出一杆红叶。那边绿树丛中,有的树通体火红,树林中这里一丛红那里一丛黄,一树树绿、红、黄叶相间,倒映在水里,心情也跟着绚丽。
一处笔锋山,巨大的饱蘸墨汁的毛笔,翠绿黛黑,奇峰向上,预示这里出文人出状元。笔锋倒映水中,一笔写蓝天,一笔写水中景致。
远处的青翠山岭倒映在水中,奇峰上下突起,山岭蜿蜒水中,幽静,安详。随着行船临近,倒影悠悠晃动起来。
酉水兩边青翠树林里不时挑出一弯劲翘的瓦角,逐渐显现出俊俏的吊脚木楼,一根根木柱悬吊,长长的转角走廊,弯弯溜溜的美人靠,转角处伞把柱连接多条廊枋。屋檐口廊枋上挂着一长排一长排金黄的苞谷提子,一串串火红的辣椒,一束束深红的高粱把。这些,都静静地悬空挑着,挑出许多想象空间。
那几栋吊脚楼架在悬岩上,廊檐弯弯,斜挑着蓝蓝的天空。一条公路,实在让不开,只有从楼中间驶过。楼让车,车让楼。山外青山楼外楼,楼上走廊跨越,楼下汽车畅行,立体交叉,独立特别。
机动船“突突”向前,虽然是平湖静水,螺旋桨吼出逆流而上的劲头。
一幢吊脚楼出挑、拉过,又一幢吊脚楼出挑、拉过。近处的山寨,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屋旁不很高的柚子树上,硕大的果子压得树枝弯弯。满园青翠的橘子树,枝叶间橘子累累金黄。远处山腰的山寨,炊烟袅袅。山崖上隐隐飘荡一首山歌:郎在高山打一望,妹在河边洗衣裳……
船靠岸,那位红衣少女背起背篓下船,上岸,踏着山路远去。岸边的凤尾竹在水中摇曳着依恋,正在蓬勃生长的竹笋冲天。
一个小伙子上船来,船上依然是三个旅客。
航船悠悠上行,两岸青山漫步。一个寨子拉过,又一个寨子拉过。前面还有多少个土家山寨?想起一首优美的歌曲:听了九十九个姑娘的歌声,还有一个姑娘在等待;见了九十九个美丽的寨子,还有一个寨子在等待;满山花儿在等待,美酒飘香在等待……
临近富家堡寨码头,我们的船被海事警察叫停,和另外一条小木船顺从地抵靠码头。原来,重庆市一位领导带领有关部门和一些地区负责人在村上开会,不让行船马达声影响开会,河上限行。时间已过12点,他们还在加班开会啊!
海事警察说是大概还需要一个小时。与行船老板说好,我走下船,沿着河岸走。觉得虽然耽误了行路时间,但却正好借此机会将这个旅游景点浏览一遍。
好几棵三角梅花开正艳,没想到酉水畔的三角梅开得这样旺盛。河岸边一溜吊脚楼,古朴,凝重,都是经过精心打造的。廊柱悬吊水上,河边或横或竖停泊着一条条陈旧的小木船。
不远处,一幢五层木楼以及几幢附属建筑将小岛挤得满满的,粗一看以为木楼是从水中升起的。酉水对岸,是少数民族特色村寨河湾,木楼架临水边,一幢幢,迭上迭,垒上垒。船上,几位穿着大红衣裳的游客被其他颜色的衣服以及绿水烘托着,正从河湾渡口缓缓划过来。
富家堡寨与河湾寨隔河相望,吊脚楼木柱临水悬吊,回廊左拐右旋,两边瓦角弯弯挑向天空。一幢幢木楼横七竖八,长长的瓦角,左挑空中月牙,右搂水中大红灯笼倒影。水面上渔舟或横或竖,撒开歌喉的渔网,划开水面日色……
操场上停着一辆警车以及众多中巴车和小车。向会场外工作人员打听到,这河湾会议是关于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建设的,重庆市一位副市长主持,多个相关厅局以及一些区县领导参加会议。从路上走过,可以听到室内会上的扩音发言。
河湾村处于酉水国家湿地公园内。酉水曲曲弯弯流淌山间,有十里长潭秀丽风光,与两岸村寨相辉映,寨后层层梯田,周围遍布树林。这富家堡寨是河湾村的一部分。河湾村跨居酉水两岸临水犄角,依山临水而建,阶梯式布局,水岸边一溜风情长廊,水上船只悠悠往来,或横向摆渡寨上村民和游客,或纵向做长途客运和货运,或在长潭打鱼。古朴的吊脚楼悬吊水上,有的两三层,有的三四层,有的横陈,有的直摆,檐口中间低平,两头往上斜伸,瓦角劲翘,走马转角楼风貌独特。从水边往上,一幢幢,一重重,迭次往上,散布在山坡上绿树丛中,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如海市蜃楼。河湾村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民族风情浓郁,是土家族摆手舞之乡、土家民歌之乡,有着重庆境内保存最完好的土家吊脚楼群,摆手堂古老苍凉,土家织锦古朴清新,民歌高亢婉转,三棒鼓热烈雄浑。平时,每当夜色浓郁,月光下渔舟唱晚,篝火旁摆手舞酣畅。
今天来参加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建设座谈会的各方领导,刚刚观赏过几个村寨的摆手舞、跳花、傩戏、山歌、茅古斯等表演。原生态节目一个接一个,与会者和表演者同台联欢,歌浓舞畅,以致开会的时间延后。endprint
开会的人们真是够拼的啊!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他们还在密锣紧鼓地开会发言。工作人员已经等不及了,聚集了好几桌在用餐。我想,市上的几个部门可能会有我熟悉的部门?会不会与我所熟悉的某位干部不期而遇?
我回到码头上我们的船旁边。会议还在进行,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开行。又一条小木船被招进码头。说是不能开马达,手工划船可行。他们于是关闭马达,一把一把地划着远去。
领导开会,我们过路的游客被逼停限行,并没有多少怨言。我花15元买的船票,本来是赶路的,走的是国家湿地公园,还免费游览了著名的富家堡寨并河湾村。
会议还在开着,还不能开船。不能远走,就在附近转悠。靠河岸边一长溜弯弯的廊桥式建筑,没有门窗,廊内的饭桌已经布置好,摆好了碗筷和桌签。反正是等船,船不能开行,也不能走远,就随便看看饭桌及桌签,看到我所熟悉的好几位领导同志名字的桌签。
如同维吾尔族有阿凡提,蒙古族有巴拉根仓,苗族有反江山等机智人物故事,我们土家族有机智人物陈二郎故事。陈二郎和朋友上街,同朋友打赌,看哪个的人缘好,被叫被请的人多。两人一路走,连路有人叫:“陈二郎,请到家里喝茶吃饭。”“陈二郎,请到家里喝茶吃饭。”原来,陈二郎写了一张字条贴在自己背上。乡下文盲多,识得字的人见到字就念,不少人在念那字条。陈二郎大胜。乘船赶路的我,没有写字条贴背上,巡看桌签,看到好几个即将吃饭的熟人。心想,要是在职出差在这里邂逅,可能如同陈二郎在后背贴字条,会有人叫吃饭的哩。
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敬业加班开会的人们才散会。得到允许,我们的船发动马达开行。
酉水弯弯,在群山的拦截中左突右拐穿行。我们的客船行走过从大溪到河湾的很长一段路,时而往北,时而往东,时而往西;忽而往西北,不久折拐东北。
我们东行到富家堡码头,从富家堡启航,拐向西行。拐来拐去,人的思绪在水面上打旋儿。
好广阔的水面!青山悠悠远去,退出一弯弯渔场。想起头一天晚上看到的“渔舟唱晚”场面。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渔船忙碌夜渔。吱吱嘎嘎摇橹声,轻轻划桨声,没多少点儿声响的拖篙撑竿声。水面广阔,淹没了诸多音响,只见影像的忙碌。水流在水面下涌动。水下沸腾着,内心激流涌动。西边山都被太阳烧着了,西边天空一片火红。云浸在水里还在燃着,山浸在水里也红火着。一篙篙撑开,一网网撒开。一网情深,撒向天。那一网高扬起,打着一个太阳。那一网撒开,兜住一缕晚霞。这一网,罩着一个刚刚升起在东山口的圆月。那边一扳罾捞起一个水中月亮,碎成银光闪闪跳动。人们在抢着夜色,有的忙着划船,有的忙着撑篙,有的忙着往水中放卡子。天上的太阳和着水中的太阳拖着长长的光柱,似将两条渔船点着。一条小船拖着长长的日光倒影走,一条小船从光波中横穿过,一条小船似要划进太阳里去,一条小船在光波中奋力划桨,搅和得水光交融。
天空,水面,山影阔绰,天色若明若暗。暮霭中的渔船身影连同曲岸和山的轮廓浓成一幅水墨画。是落日的余晖为渔船点亮灯火?与近处岸上远处山上房子里透出的灯火相映成趣。月亮的旋转,倒影光波的闪亮,怎么都甩不出撒网的似圆又不是圆的不规则形。谁把网抛得高高,谁将篙扬起长长,谁将河流划得缓缓退去,谁装满船肚子光波回家?
古镇石级接云天
古镇酉酬码头的石级,从酉水河边往上一级级抬升,是登城的云梯,是千百年登顶的步道。古老的石板街横斜,又作云梯状登向后山。
如果从空中航拍,酉水是弦,老街似弓,云梯如箭,开弓射箭,直冲云天。
停泊船只的铁锚钩抓着石嘴鼻孔,拴船绳的岩鼻子铆着劲儿,山岩的牛鼻子被拉得仰起。
到邻村参加摆手舞活动的中青年男女一个个下船上岸,踏着台阶上老街,石级晃动着木船。
王家坝河左转右拐,将两岸石壁深深切下,从老街右边穿出来,汇入酉水。悬跨在悬岩上的老屋歪歪斜斜,一副要倒不倒的樣子,就那样歪斜了千年。
我从酉水河边渡口,踏着千年古老,一步步,摇向天上的市街。
古台阶的长条石被岁月的坚硬鞋底板踩磨得溜滑光亮,有的石台阶被踩破损了,缺边或者露齿;有的尚且完好,不知置换过多少次。进入老街的岩石半圆拱门古老沧桑,不见了上方的石材和墙体,只剩下半圆的拱越挤压越紧,挂拉着天边的白云。
有一段老街内坎的老岩墙垮塌了,凌乱地堆着,不知是没工夫修缮,还是故意散放着残缺美。那些老岩石堆,见证过千千万万赶场的人从它身旁经过。
老街两边的老铺台,就那样不卑不亢地摆着千年的古老。轻轻放下后又斜斜高高推起的遮阳蓬,街面宽敞处的,遮挡着万年的日光;一线天一条天的窄街处,承接着两边的屋檐水,更换了多少次的崭新,又撑成陈年的老旧,如同一幅幅老酒标牌。吊脚楼口出挑着老字号布幌,酒馆门口的小横幅标着“喝二两”之类的标牌。
绝大多数老铺台不再使用,改用低架台板,方便观赏和比较,挑完卖完。东西堆积在台板上,卖主在里间和几个朋友打着纸牌,有门面布幌的广告词昭示,有实在的讲信誉的货物,人强不如货硬,你留下钱,拿走就是。
靠两河交汇的鼓凸处建了一个市场,一排排水泥板台板,逢场天挤得出油,冷场天空荡荡。那是老街最宽敞的空旷地了,几个男女青年在练习着长号短号等乐器。吹奏声从河对岸悬岩壁弹过来回声,显出多重的多声部。
唱遍全国的秀山花灯《黄杨扁担》这样描述:黄杨扁担软溜溜,挑担白米下酉州。指的就是挑担到石堤、酉酬、后溪等集镇码头出卖。挑白米、桐油、茶油、五倍子等土特产山货翻山越岭,上坡路,下坡坎,攀石梯,下台阶,走老街,踩石级,到码头,上货船,顺酉水,穿沅江,运常德,往汉口。又将从船上卸下的花纱、布匹、轻工百货等装上担子,一步步上台阶,撩起衣襟擦一把脸上汗水,下巴的汗珠啪嗒滴落,水滴石烂。沉重的担子将黄杨扁担压得两头沉下,闪悠,翘成天上的月牙。丰硕的窑罐装在一人多高的扎篓,斜上前,伸在头顶斜上方。再坚硬厚实的石块,哪里经得起这么沉重的踩压!
石板街有些地段经过整修,有的换了新条石,还是被踩踏得光溜溜的。有些地段街面的石板被踩破,被踩得似瓦泥般黏糯,面团般柔软,还是裂开而不散乱如青石般顽劣,凹陷,鼓凸,偏斜,零碎,一块石板破成巴掌大的、拳头大的、碗口大的几十块碎块,有的碎如沙石。
酉酬古城的石级,从码头一级级上到老街,从石板街延伸到后山坡上,直达坡头。
古城的老木屋挤挤挨挨,屋檐重屋檐,瓦槽接瓦槽。十几丈高峭壁上方的古老街道,宽敞处两条扁担随意地转换肩,两根担子措开让道有余;窄逼处只够两人侧身让道。
古城要发展,老街要延伸,只有顺王家坝河而上,在比较开阔的王家坝发展。说是宽敞开阔,也是相对而言。小河呈“S”形,好几个弯弯拐拐,往下深切十几丈,悬岩峭壁,河流似在地心深处。新城建设以石拱桥、钢索铁桥将各街区连接,比“s”还多了几道弯几座桥,如同五线谱的音乐符号。
从新城到老街,得爬到坡顶,再经石板阶梯弯弯扭扭地下行。
是为了走捷径,还是为了减轻对石板的重压,从坡头下的半山腰绝壁上凿通了一条人行道,硬是从刀切石壁上凿出一条横置的“U”形通道,向里横凿,外边置水泥栏杆,人行其中,如走在鳄鱼嘴里。
跨过几道小河的石拱桥,以桥连接道路,穿过几个街区的街道公路,跨上老街坡头,翻山而过,再以一座大桥跨过酉水,新老城区以桥梁和街道连接成几个“$”形
酉酬老城,酉水码头,不仅商贸潮澎湃,做生意的山乡涨潮直达里耶、常德、汉口,还有文化潮激荡。酉水汇入沅江处二酉山有“二酉藏书”,石堤河边有“书箱宝匣”,酉阳大酉洞、二酉洞有古藏书处。秦皇焚书坑儒年代,一拨拨书生将古籍从京都咸阳偷运出,从其他地方悄悄运出,经长江,溯沅江,逆酉水,进深山,走峡谷,私藏在酉水沿岸及其支流深山的山洞里石缝间,躲过浩劫,血风腥雨过后,再散发开来。所以神州大地有“学富五车,书通二酉”之说。酉水、酉州、酉阳、酉酬是古藏书之地,是中华文艺复兴之乡,是中华文明再造的血脉之地。
酉水是弦,老街似弓,云梯如箭,蛮力天神拉开酉酬古城开弓射箭,将古老文明火种射向九州文化延续的巨大火炬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