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莹
有个诗人说过,上山,下山,只有树记得时间。对于一个城市的记忆,车来车往,只有斑马线记得每一个瞬间。我们从一些人面前路过,一些人从我们面前路过,谁在谁的记忆里占据了永远,谁也不知道;谁又像电影当中的经典镜头在某人的心中永远驻留,更是无从知晓。
在这个红绿灯的路口,车载音响里突然传来古巨基的歌声《突然好想你》。你忽然就从尘封的记忆跳进我的脑海。你的发型和古巨基很像,甚至大眼睛都很像。是的,每到红绿灯,每到斑马线,我总会突然想起你。
第一次看见你,你穿着一条黑色哈伦裤,白色T恤,光着脚踝,一双磨砂板鞋,梳着当时最流行的莫西干发型,一幅新潮大男孩的形象。你当时开着刚买的英菲尼迪,一丝慵懒的表情,显得有点玩世不恭。在我见你不多的几次,在你身边就出现过三个不同的女孩儿,她们有个共同的特点——漂亮。这可能是身上多金男孩的共性特征吧!有一次你说,前女友又来找你了,你好烦。我笑笑说,被死缠烂打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你一笑,有点小自豪的样子。嗯,对,那时我正在驾校练车,正在为“倒桩入库”烦恼。你笑笑说,嗨,这都不是事。是的,这都不是事!当我现在已经熟练地像你一样,穿梭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街道,一个倒桩入库又能是什么事?人的一生,其实很多次,都如“倒桩入库”一样曾经让人极端困扰和烦恼。但是经历了熟悉了,原先以为不能驾驭的,却原来也是简单的。回想起经常看见你开车经过这个城市的每个街道,想起你帮我处理交通事故时故作成熟的样子,想起你陪我练车时对我說过的每一句话……我俯视时间,不必转身,一年的伤感在怀中。
你叫我小姨。年龄上比你大十几岁,但是心里距离上似乎并不遥远。你车里爱听的音乐也是我的最爱,在说起流行歌曲上我们总是很有共鸣。记得那年中国好声音比赛,你还为你一个哥们儿加油拉票,最后你的哥们在海选中被淘汰。你愤愤不平地说,都是因为内幕太黑!我第一次看见向来不关心任何事的你,显得有点愤世嫉俗。年轻的你第一次感觉到这世界总是有少数的人在制定和设计游戏规则,而多数的人都是在拼命加入到游戏中,然后在规则里奋力游泳。游得好的可以当上教练成为规则的执行者,游得不好的可能要一直拼命的挣扎。
有一天的清晨我送孩子上学回来的路上,我开车撞了别人车的后杠。人家见我是个女新手,立即摆出一副横竖不行的霸道来。我的记忆当中,第一次看见斑马线在晨辉中显得如此夺目,一条条宽大的白线在眼前闪耀,我第一个念头顺手就给你打了电话。本来你那天早上开着单位里比较寒酸的公车在送领导上班,知道我这边出了事故,你在电话里说,小姨你别急,你等我回去换辆车马上到。果然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你就开着家里新买的奔驰出现在我和事主的面前。我仍然记得,你下车对事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有什么呀,该修车修车,我们车是大保,不可能私了。”你原本还有些稚气的脸上立刻摆出“这事我见得多了”的表情。料峭春寒中,鹤岗这座东北煤城依然是冬天的感觉,稍站一会儿就瑟瑟发抖。而你已经着急地换上了春装,穿着单薄的灰色羊绒外套和黑色九分锥腿裤子,裸露着脚踝。你的车停在路边一直打着火,旁边看热闹的人说,哎,小伙子你车还没熄火呢,费油费车!周围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圈,我几乎一直沉默,任由你和事主商量。你一边和人商量一边还惦记着我,对我招手说,小姨,外面冷,你快去我车里呆着,这儿你就交给我吧。我有些迟疑,然后就坐在了你温暖的车里,好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事情。你的车里充满香气,桃木车饰在风挡前摇摆,隔着风挡玻璃我又看见了白闪闪的斑马线和你清瘦的身影。
我怎么会想到,在你二十四岁的人生路口,你一个急刹车,就离开了这个你还没有完全拥抱的世界。是这样的,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有时候最心痛的是再也听不到消息。你出事的视频瞬间在网络传开,那根被瞬间撞断的路灯柱一直停留在我的视线里。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故意绕开你出事的道口,我不敢经过也不敢想起,总觉得在某个街口还会偶然碰到你开车经过。三个多月后,我路过你出事的地点,斑马线旁那根被你撞断的路灯灯柱早已修好,透过叶子还未完全落尽的梧桐树,望一眼灰色的天,秋日独有的萧瑟和无法忽略不计的悲凉,生生刺痛了眼。若说叶落归根,是一种圆满,可人的生命要怎样回归自然才算圆满?是义无反顾奔赴大地与之相拥,还是无声无息和着秋雨零落成泥?或是身随清风化作天上的一段云烟?还是在浩如烟海的历史琐碎里记上一笔才算方得始终?都无从知晓。现实的坚硬苍茫,心中的星辰大海,路过的前半生,都像云梦一场。
只是我每次开车路过斑马线都会自觉地减慢车速,我甚至喜欢,在车窗内凝视过往的行人。我喜欢看时髦的男女的急匆匆的脚步,也喜欢看老者步履从容的行走。如果人生的路口都像马路上的行驶标志一样规定好了向左、向右、向前和掉头,是不是就会少一些困惑和迷茫。据说斑马线源于古罗马时代的跳石。早在古罗马时期的庞贝城的一些街道上,车马与行人交叉行驶,经常使市内交通堵塞,还不断发生事故。为此,人们便将人行道与马车道分开、并把人行道加高,还在靠近马路口的地方砌起一块块凸出路面的石头--跳石,作为指示行人过街的标志。行人可以踩着这些跳石,慢慢穿过马路。19世纪末期,随着汽车的发明,城市内更是车流滚滚,加之人们在街道上随意横穿,阻碍了交通,从前的那种跳石已无法避免交通事故的频频发生,因此人们在马路上画出了醒目的斑马线。有一次我站在偌大的天安门广场,想从右边走到左边,路盲的我竟然绕来绕去眼看着城楼却始终在它的身后。科技发达了,城市发展了,可是却越来越让人难以步行了。前一阵,北京街头出现了三维斑马线,立体的刻画,彩色斑斓,立刻刷爆了网络。我站在马路边仔细看着这些像在马路上凸起的彩色长方块儿,好像是动画片里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这样的斑马线让节奏匆忙的城市突然变得温情起来,它在静静地提醒司机主动慢行。我看见有好奇的市民在立体斑马线上在摆拍。现在全国城市都开始实施斑马线上礼让行人规则,前几天我站在斑马线上等车通过,就在绿灯路口还有12秒的时候,一个司机突然停下车对我摆手示意我先过,时间紧迫我只能对司机报以感谢的微笑,迅速地跑了过去,十二月的寒风吹乱了我的长发,我发现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温情那么容易建立。
你不在的以后,时光依然穿梭。北方以北,雪花温暖了冬天,路灯温暖了斑马线。 谁来过,谁走过,没有人在意,只有斑马线记得。当锁住春光的庭院只剩下一棵树,人们在广场上依然疯狂的跳舞,我们终将消失在人群里,互相呼唤,在不同的地点,成了无用的路标。这就像你家门口的那条马路,因为太熟悉,因为我们麻木的神经已经对横冲直撞的车子熟视无睹……全世界都不知道,谁在等谁,全是不期而遇。
只是我不知道,当我的脸上长满了老年斑的时候,我是否还会记得你,或者再次突然想起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