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春勇 陕西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在2018年高考的三套全国卷近代史部分的考查中,有两道题考查了近代转型中的外交,分别如下:
(2018年高考全国Ⅱ卷·28)19世纪70年代,针对日本阻止琉球国向中国进贡,有地方督抚在上奏中强调:琉球向来是中国的藩属,日本“不应阻贡”;中国使臣应邀请西方各国驻日公使,“按照万国公法与评直曲”。这说明当时
A.日本借助西方列强侵害中国权益
B.传统朝贡体系已经解体
C.地方督抚干预朝廷外交事务决策
D.近代外交观念影响中国
(2018年高考全国Ⅰ卷·28)甲午战争时期,日本制定舆论宣传策略,把中国和日本分别“包装”成野蛮与文明的代表,并运用公关手段让许多欧美舆论倒向日方。一些西方媒体甚至宣称,清政府战败“将意味着数百万人从愚蒙、专制和独裁中得到解放”。对此,清政府却无所作为。这反映了
A.欧美舆论宣传左右了战争进程
B.日本力图变更中国的君主政体
C.清朝政府昏庸不谙熟近代外交
D.西方媒体鼓动中国的民主革命
两道题从选项来看,一个强调19世纪70年代,近代外交观念影响中国;一个说,19世纪90年代甲午战争时,清朝政府昏庸不谙熟近代外交。按照一般理解,19世纪70年代近代外交观念既然已经影响中国,那当时的清政府就应该受这种影响了解了近代外交并逐渐熟悉,何至于20年后甲午战争时,清朝政府还是昏庸不谙熟近代外交?这两个结论不是矛盾的吗?
为有效地解决这两道高考选择题,我们需要把近代中国外交体制建立和外交观念成熟的过程做一初步的梳理。
美籍历史学家徐中约认为“儒家意识的天下一统帝国,传统上不维持任何西方所理解的平等外交关系;也不承认有任何对外事务,只认为有藩务、夷务或商务”[1]。这里将明清中国的对外交往分成二类:一称为藩务,指的是与中国有藩属关系的国家交往。这些国家政治上认可宗主国的地位,经济上则是朝贡贸易。明清之际先后与朝鲜、琉球、越南、缅甸等建立了这样的关系,隶礼部职掌。二是夷务。所谓的夷务和蕃务尽管在今天看来基本是一样的含义,但在古代王朝有“内蕃外夷”的差别,蕃有“生”、“熟”而夷则无这样的差别便可明了。夷务本质上是中央王朝体制外的事,被称为夷范畴的国家,与中央王朝联系疏松。夷务发展到后来就是近代的洋务、外务。蕃务和夷务在明清统治者眼里都带有上下垂直关系的视角,因此,都不符合近现代外交的“平行”视角看待两国关系的特点。在日本学者坂野正高看来,“外交是对等的独立国家间关系的现实,它不是纵向关系,而是横向关系”[2],因此,中国周朝以后(春秋战国时期)的朝贡体制基本上是上下关系,因而不是外交。
改变这种秩序的是《南京条约》的签订,在中英以及随后的中法、中美之间通过谈判建立起了新的“条约关系”。从夷务到条约,这是一种巨大的转变。相对于传统的夷务,条约关系所涉及的交往内容更为广泛,因此,可以说《南京条约》开启了传统帝国一种全新的对外关系。尽管当时朝野上下将条约视为权宜之计,并没有意识到和之前的夷务有何差别。之后围绕着公使进京、觐见礼仪等两个核心问题进行了长期的争论,清政府终于在被动挨打的逼迫中逐渐接受现代外交观念,确立外交体制。条约体制的形成,公使驻京的实现、觐见问题的解决,都是中国近代外交体制形成的重要内容,也都为这一体制的到来创造着条件。
但这一时期的对外活动并不具有“主动性”,是一种被动的应激反应,因此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外交。一般认为,清政府对外交往自我意识的形成及近代外交模式的确立,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设立与对外事务的开展;第二,中国向外派使的尝试。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皇上和太后逃往热河,被迫留京的恭亲王奕訢与英、法、俄分别签订《北京条约》。在这一过程中,奕訢一方面深感清廷“夷务”处理混乱不堪,“弊在体制”,一方面,对外国人改变了看法,认为其并非不讲道理的野蛮人。加之增开通商口岸、列强公使驻京已成定局,于是萌生在京设一机构,统筹外交全局的想法。[3]1861年1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京设立,简称“总理衙门”,由恭亲王奕訢和大学士桂良、户部左侍郎文祥等负责主持,下设英、法、俄、美及海防五股,专门办理对西方各国的交涉及各项洋务。总理衙门的设立,改变了以往由礼部、理藩院等机构兼办对外交涉、内政与外交界限不分的状态,从而向近代外交体系跨出了建制的第一步。
1865年,赫德在给总理衙门写的《局外旁观论》中,就中国应派使驻外提出了强烈建议。他称:“派委大臣驻扎外国,于中国有大益处。在京所住之大臣,若请办有理之事,中国自应办。若请办无理之事,中国若无驻其本国,难以不照办。”[4]总理衙门的设立、对外派使的实行,都是近代清廷对外交往新模式确立的标志。
以上事实表明:在鸦片战争后,在条约体制确立、外国公使驻京实现以及觐见问题最终解决的同时,清朝同西方和日本等非属国之间的交往方式也已发生变化,而对外交往新模式的出现则标志了中国近代外交体制开始确立。
也有学者认为,中国外交近代化,经历了从传统的“华夷秩序”体系向近代西方“条约体系”逐步转型的过程。这一过程可大致分为四个阶段:晚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设立,是对处理日益增多的“洋务”的一种被动应对,也是对建立近代外交体制的初步探索;清末“外务部”的产生,既顺应了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需要,又为清王朝维持国家主权与独立提供了重要工具;民国北京政府外交部的成立,从形式上改变了国家外交机构,满足了中国外交近代化的形式需求;南京政府实现了国家统一的目标,进而对外交制度进行全面调整和改进,到1936年基本建成近代化的外交体制和制度机制,为全面实现近代化转型创造了条件。[5]
综上,19世纪60年代开始,以总理衙门的设立和驻外公使得派遣为标志,中国开始逐步建立起来了近代外交体制。这一过程也伴随着对外观念的更新。
鸦片战争以后,林则徐和魏源虽然意识到西方国家在军事上的强大,但“华夷之辨”的根本认识逻辑没变,对于西方也有很多扭曲的认识。整体而言,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虽然清廷与西方各国势力相较已显衰落,但是在绝大多数时人的思想意识里,“天朝”仍是世间最强大、最富有的国家,“天朝”体制仍是优越于西洋的制度。
第二次鸦片战争战争是近代外交意识形成重要的分水岭。战争中皇室仓皇北逃,“天朝”体制、“天朝”独尊在西方“洋夷”的坚船利炮面前已被糟蹋得一文不值,关于公使进京和觐见礼仪的较量让大清意识到,必须屈从西方“夷人”的交往规则。至此,晚清时人对时局及中西变化的认识也只能发生变化。
李鸿章于同治四年(1865年)就提出“变局”观点。他是从现实的世界变化以及国家政治、军事需要的角度,而非从新旧体制的坚守与否角度提出这一观点。他称:
“外国猖獗至此,不亟亟焉求富强,中国将何以自立耶?千古变局,庸妄人不知,而秉钧执政亦不知,岂甘视其沈胥耶?鄙人一发狂言,为世诟病,所不能避。”[6]
经过道咸同时期中西之间的冲突与磨合,清代时人的思想意识尤其是传统“华夷”观已经发生变化。尤其是在第一批走出国门的外交使节中,西方文明对于他们的冲击尤为震撼,他们不仅从空间上重新审视中国,更从文化上从新定义华夷。他们认识到中国虽为华夏,西方虽被称为“夷狄”,但华夏并不一定比“洋夷”优越;相反,华夏倒有可能被西洋人看成半野蛮人。持此论者的代表人物是郭嵩焘。“西洋谓之无教化。三代以前,独中国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远之于中国而名日夷狄。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中国士大夫知此义者尚无其人,伤哉。”[7]这种审视当然不是直接的外交观念,但为平等的外交观念的形成撕开了华夷之辨的裂缝。
同治十年,李鸿章在驳斥日本刚行订约又马上悔约时,也借用万国公法知识来批判日本这一做法,以维护清朝的“利权”。[8]同治十三年(1874年),李鸿章又因日本侵台而用万国公法来维护清方的“利权”。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清方大员正企图利用近代外交法则去维护清方权利。
安树彬先生曾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随着国际法传入中国,迫于外交形势的压力,中国人开始接受并运用其核心内容——国家主权平等原则”[9]。
卫三畏于1868年(同治七年)致威廉斯牧师的信中所称:“中国正试图理解自己在世界上所拥有的权利,并试图维护和扩大这些权利,同时给予别国它所必须给予的特权。”[10]
通过粗浅的梳理可以看出,19世纪70年代,近代外交观念影响中国,中国也初步建立了近代外交体制,这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必须指出,这种观念并非普遍流行。在一个前现代化国家中这样先进的观念不仅不能上升为国家外交意识,反而往往由于其冲破了固有的“华夷之辨”而备受非议。郭嵩焘的悲剧既是其个人悲剧也代表着转型时代知识精英的不幸。
回到本文开端的高考试题,看似矛盾的两个观点却真实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下半叶,外交观念和实务面临的困局。就观念而言,个别先进的士大夫甚至已经构成一个小群体,已经敏锐地感知到了世界的变化,并积极应对,利用规则因势利导地顺应这种变化。而另一方面,面对传统的惯性思维和严酷的派系斗争环境,任何过激言论都有可能丧失所有政治资本。因此,个人正确的意见,很难上升为政府决策和国家意志。就国家整体而言,面对复杂的国际环境外交上又显得拙嘴笨舌,自说自话。
一方面,个别地方封建官僚的个体认知日新月异地与世界同步,一方面国家整体却懵懂无知,裹步不前。究其原因,除了士大夫明哲保身的政治策略以外,前现代化国家未能建立有效制度动员“智库”,并使之上升为国家政策,怕是更重要的原因。
【注释】
[1]徐中约:《中国近代史:1600—2000中国的奋斗》,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第39页。
[2]坂野正高:《现代外交分析——情报、政策决定及外交交涉》,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71年,第9-10页。
[3]申晓云:《民国政体与外交》,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页
[4]宝鋆等修:《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0,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第20页。转自周海生:《清季遣使之争与驻外使馆的建立》,《历史教学》2006年11期。
[5]王承庆:《中国外交体制的建立与近代化转型》,《史学月刊》2015年第6期。
[6]《李鸿章全集》第6卷,朋僚函稿,同治四年七月十三“复朱久香学使”,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年,第37页。
[7]郭嵩焘:《郭嵩焘日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39页。
[8]李细珠:《李鸿章对日本的认识及其外交策略——以1870年代为中心》,《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1期。
[9]安树彬:《从传统天下观到近代国家观》,《华夏文化》2004年第1期 。
[10]卫斐列:《卫三畏生平及书信——一位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心路历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