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敏
★作者通联:海口市琼山华侨中学。
“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原本出自《人间词话》:“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王国维先生认为“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是对诗人创作的基本要求。我认为,读者品诗也理应秉承这一原则。具体说来就是:诗歌学习,需要还原到诗人的经历及个性中去,即“入乎其内”;同时还要需要跳脱出来,站在更深广的历史文化时空中去考量,去审视,还原到诗人生活的时代,不仅仅是关注诗人当代发生的重大社会历史事件,而且还关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社会思潮对文人们的影响及他们所反映出来的文学特征,即“出乎其外”。一言以蔽之,就是“知人论世”。
“知人论世”是个老话题,但在过往的教学中,对于“知人论世”的理解和运用往往流于粗浅,局限于“此时此地”,或用狭隘的经验将诗歌窄化。这也是造成诗歌课堂单薄苍白、无趣无味的一个重要原因。作为一个教育者,我们有责任提供更多的东西让学生了解,使得他的思维更广一些,选择的余地更多一些。好的文化教育是,即使我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我也要尽可能客观地呈现于人前,使学生能挣脱讲授者及大众的观念,自己去尝试,去品评。所以,本篇试从“深”和“广”两方面就“知人论世”对诗歌欣赏的作用做一些探索。
试以北宋大文豪苏轼为例。高中选编了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两词。苏轼在师生心中的定格是“旷达”“乐观”。没错,苏轼的确是这样一位抖落苦难和不幸,昂首傲立于风雨中的诗人。但这只是苏轼的一面,而且这种性格是成长于北宋的沃土之中的。
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成功篡位。他执政后忧虑政权的稳固性,便“杯酒释兵权”。为防范军权落入武人之手,他重用文人。自此,北宋朝堂上站立了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文人。“他们的品格之高、品味之高,形成了历史上最高的文人风范,使得在文人政治背后产生了一种个人的从容。”“太祖碑誓”明确规定“不杀士大夫”,后历代沿袭。所以“伴君如伴虎”的可怖在北宋时期并不严重,文人有足够的安全及由此带来的自信。同时,因文人地位极高,人格得到尊重,他们的才情得到了自由的张扬与绽放。苏轼在朝堂上宣扬自己的《刑赏忠厚之论》时,俨然是义正词严的政治家;跨出朝堂大门,他又低吟浅唱“墙里秋千墙外道……多情却被无情恼”,仿若是一个俏皮偷窥、恼怒的小男生;他还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大叔……“豁达”仅仅是苏轼的一个侧面,若给人物贴上“豁达”的单一标签,容易将“苏轼”形象平面化、刻板化,失去其鲜活的人格魅力。
北宋其特殊性还在于“承平日久”。自与辽订立“澶渊之盟”,宋辽结束了长达四十余年的战争,开启了一百多年的和平安定。人们只看到每年宋助辽 “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其实,十万两不及北宋往年每年用兵费用的百分之一。北宋用极小的代价换取了百年和平发展。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辅仁大学教授蒋复璁评价其“影响了中国思想界及中国整个历史”。宋代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前繁荣,《清明上河图》真实地记录了当时商贸及百姓生活情形。在这样背景下走出的文人,他们释放了最大的自由的自我,即便作为北宋最高政务长官之一的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的欧阳修,也有“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南歌子》)的调情,还有“白发簪花君莫笑”(《浣溪沙》)的一派天真烂漫和癫狂……了解人物的多面性,可以感受到宋代文人的潇洒与自在,感受他们言词之间洋溢的生命的饱满和对生活的热情。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是苏轼对生命本体状态的一种客观认识,这种普遍的不可违逆的生命形态,常令人悲从中来,但这种“悲”是“哀而不伤”。“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常有教师提问是“乐观”还是“悲观”?答案本身是丰富多彩的。但不少人在阐释时,往往缺乏具体的佐证依据,只是凭个人主观臆断。
对苏轼的人生际遇过分解读,为了凸显其“乐观”而过分强化其“悲苦”,遑论其格调,置北宋这一大时代背景而不顾,我认为是不妥当的。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辞也。”史学家和文学评论家们认为,“知人论世”,“论世”第一,“知人”第二。
“不是让历史人物自己来解释自己,而是让时代来解释人物。”不得不说,苏轼的一生洒脱自适,除了其自身难能可贵的性格之外,其成长的土壤——北宋的安定宽容,成全了“苏轼”。像在文字狱盛行的清代,“苏轼”们是不可能茁壮成长、成熟耀眼的。
语文课堂教学中,还有一种现象就是抓住 “人”“世”简介中的片言只语,泛化诗歌的情感,一味拓展延伸,美其名曰为“探究”“发散性思维”,而枉顾诗歌的本来面目。
请看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课堂教学片段。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老师出示PPT介绍。
温庭筠(约812—约866),晚唐时期诗人、词人。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文思敏捷。多次考进士落榜,终生很不得志。工诗,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在词史上,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有“花间词派”鼻祖之尊称。
师:这首词抒发了词人怎样的思想感情?
生:温庭筠才华横溢,却终生不得志。诗人借一位女子的寂寞、无人欣赏,抒发了自己苦无知音、不被赏识的孤苦郁闷。
师:说得很好。自古,我国古典文学就有以女性形象引类譬喻的传统。如:《诗经·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即“贤才”。 《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等,追求美政理想的屈原化身为一位美人。《楚辞·章句》序中明确:“宓妃佚女,以譬贤臣。”……
课堂看起来热烈严谨,碰撞出了思维的火花。可是,如此解读《菩萨蛮》是错误的。我们往往有种习惯心理,先入为主地以为,那些流芳于文学殿堂的人个个都冰清玉洁,或有家国天下的情怀,或有高雅脱俗的修为。而实际情况是,生活本身存在多种可能性。
据《唐才子传·温庭筠传》记载:“少敏悟,天才雄赡,能走笔成万言。”“然薄行无检幅,与贵胄裴诚、令狐滈等饮博。后夜尝醉诟狭邪(狭邪:妓院)间,为逻卒折齿,诉不得理。”按当时人们对温庭筠的评价,简而言之,就是“有才无行”。若要将《菩萨蛮》硬生生地拔高思想格调与品位,与“屈原”相提并论,实在是认知的偏差失实。
当前,有一种误解,认为文本非深挖不足以表现课堂的深度。因此,断章取义者有之,牵强附会者有之。的确,中国传统诗歌历来重视兴寄,含蓄蕴藉。但是,即使以时代发展的眼光来阅读古人的作品,也应当适度而为,否则,过犹不及。“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
一首诗词一经面世,作品所承载的意义往往大过于其本身的初始意义。但若对每一首诗词都求深得凿,并以此自得,不仅不符合诗歌的本意,妨碍了我们对诗人们的深入了解和探究,而且容易误导学生,以为诗歌所抒情感,或苦无知音、壮志难酬,或不同流俗、清高自守,或朋友离别、忧愁悲苦……将丰富多彩的诗歌千篇一律、不同个性的诗人千人一面地简单化、样板化,以至于脱离诗歌本身应有的字斟句酌的揣摩品析,仅凭过往的经验架空理解,如此,诗词鲜活的生命和情愫被榨干,实在是本末倒置,迷失了诗歌的学习意义。诗歌学习一旦落入某种僵化的模式,必然会影响学生的学习方式和学习兴趣。
且看李白的《赠汪伦》。
师:这首诗抒发了李白怎样的情感?
生1:对朋友的依依不舍。
生2:诗人和朋友离别的忧伤。
……
江淹曾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从柳永的《雨霖铃》到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等,都有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倘若所有的送别诗如出一辙,诗歌的魅力肯定会大打折扣。以上教学片断反映出这样的问题:学生作答不是深入文本具体剖析,而是用传统的习惯思维套解“送别诗”。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说明这一场送别是不期而至的。李白如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一个人仰天出门,不辞而别,不讲客套。当他站在船头迎风而立,江风拂起他飘飘衣袂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好朋友汪伦领着一群人唱着歌、打着节拍赶来送行了,船上的李白和岸上的汪伦相视而笑。送的人快乐高歌,毫无儿女沾巾之态;走的人洒脱不拘,意气洋洋。好一场潇洒风流的送别!
此诗作于李白“重新漫游”时期。李白的“行走”一方面源于放浪豪宕的个性,另一方面也受盛唐“仗剑远游”风气的影响。“走出去”“建功立业”“经世致用”是盛唐文人普遍的心理诉求,也是盛唐文人的一种生命姿态。作为“潇洒走一回”的杰出代表李白,他的笔下少有缠绵眷恋之态。
所以,诗歌教学,应还原一个丰盈的情感世界,忌一元化的经验解读。既深入诗歌,钻进去,又跳出诗歌,站在更深更广的历史时空去欣赏品味,如此,诗歌才会千姿百态,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