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洲,姜其文
(1.上海城建职业学院,上海200438;2.浙江大学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浙江杭州310013)
现代汉语中,“大N”结构内部存在三种不同的组合类:
a.大老虎 大兔子 大狮子
b.大主任 大科长 大教授
c.大冬天 大夏天 大清早
从内部关系来看,这三类组合又有所不同。我们运用下面两个标准来区分上述三类组合:
标准一,通过在名词“N”前添加“大”和“小”来区分:
a.大老虎——小老虎 大兔子——小兔子大狮子——小狮子
b.大主任——小主任 大科长——小科长大明星——小明星
c.大冬天——*小冬天 大夏天——*小夏天 大清早——*小清早
通过第一个鉴别标准,我们可以把a、b组与c组区分开。
标准二,通过在结构内成分之间添加“的”,看能否构成组合式定中结构。
a.大老虎=大的老虎 大兔子=大的兔子 大狮子=大的狮子
b.大主任≠大的主任 大科长≠大的科长 大明星≠大的明星
c.大冬天≠大的冬天 大夏天≠大的夏天 大清早≠大的清早
通过第二个标准,我们可以把a组与b组区分开。a组名词,既可以添加“大”和“小”相互对举,又可以添加“的”进行自由扩展。这里的“大”和“小”只是对名词的限定性修饰,对名词起分类的作用,是名词的下位分类标记。b组名词可以添加“大”和“小”对其进行说明或评价,但不能添加“的”进行自由扩展。这表明,这种限定关系只用来说明其内涵,而不表示对事物的下位分类。c组名词既不能添加“小”作为其修饰成分,更不能添加“的”进行自由扩展。这表明,“大”与名词间具有语义上的不可分离性,“大”在解读名词的过程中,它的意义“由隐含在名词内到逐步呈现出来,成为名词的修饰成分”[1]。我们所要研究的就是b组和c组中的“大”。
关于b组和c组中的“大”,已有学者进行过探讨和分析①参见宋玉柱《“大”的区别词用法》,《中国语文》,1994年第6期;沈阳《关于“大+时间词(的)”》,《中国语文》,1996年第4期;项开喜《事物的凸显性与标记词“大”》,《汉语学习》,1998年第1期。。根据主观增量理论,“主观量是语言主观性在量范畴上的具体体现。主观量从动态变化来说,可分为主观增量和主观减量”[2]。主观增量标记判定的标准主要是:(1)主观增量标记的删略与否不会改变原有命题的客观真值。(2)主观增量标记的添加使说话人心理上所认定的量度有所增加。对照上述标准,我们认为“大N”结构中的“大”没有增加或提高命题中的客观真值,主要用来“凸显说话人的主观情感和态度”[3],“大”是一个主观增量标记。本文主要分为以下几个部分:首先考察“大”的标记分布情况,其次是考察“大”的认知功能,再次是考察“大”的语用功能,最后是总结全文。
主观增量标记“大”的标记分布主要是时间词和称谓词。表示时间时,N主要是双音节名词,主要有:
大白天 大晚上 大夏天 大冬天 大中午 大晌午 大早上 大半夜 大三十 大冷天
大清早 大节下 大晴天 大雪天 大阴天 大正月 大过年 大春节 大周末 大星期天
这种“大+N双”结构在句子中常常加“的”。例如:
(1)开了锁,刚要推走,听到后边有人召唤,我扭过头去,只见一位年轻的女士来到我的面前,她气势汹汹地质问:“大白天的,你敢偷车?”(周金生《书缘》)
(2)天一直哆嗦:“大解八块,喝,我的天爷!秀珍女士,原谅我,大晚上的说这么可怕的事!”(老舍《同盟》)
“大”还可以位于称谓词前。有:
大教授 大主任 大局长 大经理 大老爷 大律师 大老板
大领导 大学者 大作家 大处长 大坏蛋 大小姐 大诗人
大博士 大汉奸 大名人 大富豪 大导演 大明星 大乡长
例如:
(3)告诉你,出了人命你负责!就是不看老战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该高抬贵手吧?人家把孩子带来一块向你求情了,大局长!(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4)八四年秋天,赵副主任到我市来开会,事先没有告诉我。我听说后,连忙去招待所去请,总算把这位有恩于我的大教授请到家里招待了一顿晚饭。(王蒙《庭院深深》)
“大”还可位于地方或机构名词前,有:
大中国 大北京 大上海 大日本 大美国 大东北
大西南 大山东 大江西 大纽约 大台湾 大西北
例如:
(5)到2008年,我想邀请凯斯先生再到北京来采访,那时我肯定换了一辆更高档的国产出租车,我会免费拉上他逛上几圈,看看咱大北京的新变化。(《大洋新闻》2001-07-14)
(6)“海派清口”的舞台清爽到了极点,大上海的派头却依然不肯放下。(《南方周末》2009-05-27)
从语体分布上来看,“大N”结构大多出现在对话语体中,具有明显的口语特征。
“大N”中的“大”作为主观增量标记,其认知功能主要表现在:第一,预期导向功能;第二,主观情态功能:凸显说话人的视角、情感和态度。
说话人的预期导向功能主要是“大N”结构作为说话人评价句中的背景分句而出现。这种背景性的分句主要是为说话人进行评价而提供预设或前提。例如:
(7)“孩子大了,让她去学点手艺,别再跟着我们;大姑娘家的,将来有个好去处。”(《金华日报》1988-02-12)
(8)正在炕头上七嘴八舌议论的农民没有想到,大正月的包村的乡党委副书记丁建新和小赵来到他们中间。(《新华社》2001-10-25)
“大姑娘家”的一般行为规范,按照说话人的理解应该是“多呆在家里”,“整天在外面疯玩”与“大姑娘”的行为规范确实不相符,因而也就可以顺利衔接说话人所要表达的焦点信息“你也应该管管她”。“大正月的”是整个句子的预设和前提,“大正月的”是喜庆的时节,应该多说吉祥话,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这两例中的“大”都是对名词的评价,位于背景句时,“大N”结构一般要后附“的”加强其句法独立性。这里的“的”的作用主要有:(1)对背景成分的确定和强调。“的”主要作为一个表确定或肯定的语气成分。“大姑娘家”,这是说话人所要确定的预设条件和前提,也是说话人所评价的对象,因而要框定这个对象;(2)“大N”结构在句法上缺乏独立作为一个分句的功能,因而常常需要添加“的”辅助其成为独立分句。例如:
(9)他恼怒地说:“大清早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儿?不相信你就跟着我!让那些农民企业家看看你的尊容!”(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
(10)陆大可回头对田二掌柜道:“去吧去吧,大白天的拿把剑舞持什么?上厨房给我们切盘羊头肉。”(朱秀实《乔家大院》)
例(9)中的“大清早的”中的“的”是对“大清早”的强调,“大清早的”结构其内部关系是“大”与“清早”组成“大清早”结构,然后“大清早”再与“的”组合构成“大清早的”,“大”与“的”处于不同的层级中。“大”是对“N”的强调,“的”是辅助于“大N”结构,用以加强其句法独立性。例(10)中的“大白天的”中的“的”可以删略而不影响其语义表达。因此,可以说,这里的“的”就是一个起强调作用的语气成分[4]。
“大N(的)”结构作为背景分句,所连接的多是说话人对于某种行为适宜性与否的评价。这种评价的判断标准就是说话人心理上所持有的理想认知模型(Ideal Cognitive Model,ICM)。这些评价主要可以分为:
a.后接句的背景与始发句的行为是适宜的,指出始发句所确立的时间或对象的典型行为或特征。例如:
(11)沈楠说:“我想出去旅游几天,换换心境,可一个人出去太孤单,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伴。你有时间,咱们又谈得来,咱们两个结伴儿旅游是最好了。”芮小丹说:“这大热天的 ,去哪儿也不如在家里呆着。”(豆豆《遥远的救世主》)
(12)乡里人说话没讲究,同音字互用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没听说过吗?——“大过年的,给孩子凑两件新衣服穿。”(张大春《认得几个字》)
“大热天”的典型情境是“天气热、气温高、太阳大”,与背景分句“大热天的”相适应的是“呆在家里”。说话人提出了自己的主观评价,这些主观评价性信息因而也就成为句中表达的焦点信息。
b.该行为与始发句所确立的时间或对象的典型特征不适宜。例如:
(13)大姑娘家的大了肚子,在小胡同里还是一个很大的新闻,肯定得有人戳你的脊梁骨。(陈建功《皇城根》)
(14)娴在里面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寻死?要寻死的是我,不会是她。”(苏童《娴的故事》)
背景句的功能主要有:(1)作为评价的预设或前提而出现,需要与说话人心理上的理想认知模型(ICM)相比较,一般而言,说话人的理想认知模型在句中时隐含的;(2)为说话人的主观评价而提供预设或前提;(3)作为背景信息,引出说话人所要表达的焦点信息。
背景句多作为始发句而出现,一般位于句首,焦点信息在后接句中出现,用以表现说话人的主观视角和态度。主观增量标记“大”多位于背景句中,主要是凸显说话人的主观情感。例如:
(15)麻老四很不情愿地隔了院墙叫:我的主任哎,你不是演上瘾了吧?这大过年的,你不好好在家陪老人娃娃还有弟妹好好乐和乐和,去演啥球《离别》?(周大新《湖光山色》)
(16)丁霸槽说:“人家是我这儿的服务员,你不问青红皂白凭啥打人家?”麻巧说:“大白天的她睡啥?”丁霸槽说:“大白天就不能休息啦?”(贾平凹《秦腔》)
这些“大N(的)”结构都是作为评价参照或评价背景而出现。作为评价标准的理想化认知模型(ICM),不仅包含“说话者个人的认识和百科知识,还包含了社会的认知规约”[5]。ICM实际上是一个认知的评价集合(evaluating set)。背景句所反映的情景,是其典型情境下的场景,而且背景句所反映的行为规范与焦点分句的实际情境越是相反,所表达出来的越是一种非常态行为,越具有凸显性和意外性。
1.说话人的视角
主观增量标记“大”的添加反映了说话人对名词的评价角度,也就是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在名词前添加“大”,就是为了反映说话人的主观视角。例如:
(17)谁这么大面子呀,能让我们的大处长喝得这么晕头转向的?(张平《十面埋伏》)
(18)他又劝解式地说道:“小林啊,人可是你介绍来的,你不回来见见?”“我跟头儿在下面搞调查研究,回不去呀,麻烦你大主任替我招待招待就是了。”(谌容《梦中的河》)
“大”是说话人对名词评价的角度,“大处长”表现的是说话人对“处长”这一称谓提高到主观等级上的高量级,因而这也是一种语用量级。可以印证的是,还存在与“大处长”“大主任”相对应的“小处长”“小主任”。例如:
(19)作为市局刑侦处的一个小处长,是根本完成不了这样的一个行动的。(张平《十面埋伏》)
(20)唉,不过就是个小主任罢了嘛!收入怎可能比正德一个月十一、十二万多,真是笑死人了。(吉娜《爱上好好先生》)
2.说话人的情感
说话人的情感主要是指说话人的主观感情和态度。例如:
(21)“想吃点什么吗?”想吃什么也不能跟他说呀!一个大局长,除了教训人还能干什么?(谌容《梦中的河》)
(22)曾几何时,一个泱泱大中国,贫穷落后,政府腐败无能,外敌入侵,内战不已,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人民日报》1998-12-23)
以上2例中的“大”所表现的主观情感和态度,主要是通过“大N”成分与焦点成分的对比而体现出来的。“大N”结构作为背景成分,与其后接的分句所表现的一般是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情感。说话人认为堂堂的“大局长”只能“教训人”,表明说话人对评价对象十分不满的态度;堂堂的“大中国”却是“贫穷落后,政府腐败无能,外敌入侵,内战不已,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情景,表明说话人对旧中国悲惨状况的极度痛心。例如:
(23)“说的好!这回彻底地暴露了大局长的指导思想啦。即使你不是有意识地掩遮躲闪,起码说明了你们打起根儿,在你的领导下,就没重视此案!”(穆宪林《桑拿之谜》)
(24)腊姐也意识到自己向城里女人学习的企图过分快也过分露骨了,耍赖皮地笑着说:“穿着暖和多了!”大夏天的说“暖和”,自己也羞死了。(严歌苓《穗子》)
这里的说话人的情感主要是通过对后接句的评价而实现的。“大局长”“大夏天”都是说话人的主观评价,但这种主观评价是为了作为后接分句的背景信息。说话人称他人为“大局长”,这种主观评价属于褒义还是贬义与话语的具体情境有密切联系。例(23)中的称谓结构“大局长”从语境上来看,属于贬义用法,用以表达说话人的嘲讽和不满。例(24)中的时间结构“大夏天”是通过凸显某一时间的典型特征,以期引导与这一时间相适宜的行为规范或者对已有的行为做出评价。
“大”的语用功能,我们认为,它主要是与“N”一起,组成“大N”结构,其语用功能主要表现为人际功能、预设功能和讽刺功能。
“大N”的人际功能主要表现为主观化和情态化。“大N”的主观化是指,“大”作为一个主观增量标记,它主要是说话人的言语力在语用等级上的印记。这种言语力是促使名词在某一名词系统的等级显化的推动力,也是凸显其语用等级的标志[6]。例如:
(25)他只顾抽烟,不加理睬贾大亮的设问。但是,石有义和秦会林没有让大县长亮场,他们很快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刘儒《官场女人》)
(26)“这个男人也在台北工作”,林荣升骄傲地说,“是个月入数十万的大经理,他开名车、住豪宅,你嫁给他一辈子不用愁。”(子纹《天生绝配》)
例(25)中的“县长”在官员等级中不算太高,但是说话人为了对对象表示尊重,照顾到对象的面子,出于礼貌原则,说话人在对象称谓前添加主观标记“大”。可以说,这里的“大”也是一个相互主观化的标记。这里的“大县长”是表明“县长”在说话人的表达等级中是处于高量级的,以凸显其身份在说话人言语中是高贵的。例(26)中的“大经理”的功能也是表示对说话对象的尊重。
“大N”还可以在话语中充当命题的预设标记。例如:
(27)我差点没让水呛着。咽下一口水说:“我害什么怕?我是为你担心,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你不知道白天街上都有坏人?”(王朔《给我顶住》)
(28)我不聋,你问问她,大白天的,不好好在屋里呆着,满大街瞎唱什么?(宁财神《武林外传》)
“大晚上的”“大白天的”所充当的都是句子中的预设出发语,表示说话人对句子命题进行评价的前提条件。“大晚上”预设“一个人跑出去”是不对或不适合的;“大白天的”预设“那么多人不上班、愣是坐在那里,一杯咖啡或半升啤酒就能耗上半天”在说话人的心理上是出乎意料或突破常规的。说话人通过在名词前添加预设标记“大”,促使名词的细节特征更加凸显,通过对名词的凸显和锚定,说话人就设定了一个参照,使得前后分句之间具有一种映照关系[7]。这种映照关系的建立为说话人对后续行为积极或消极的评价提供了框架。
这类的“大N”组合形式主要是“大+称谓词”,本来这些称谓词都有极强的称谓性和指称性,但是当以“大N”形式出现在对话语体中,一般都有特定的指示对象,在语用上有讽刺的功能。例如:
(29)他是大教授,什么不知道。
(30)一个大小伙子,干这点活还斤斤计较。
(31)女医生当即将手中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摔,嚷道:“一个大男人,身上不带钱来凑什么热闹……”(《人民日报》2000-12-21)
“教授”“小伙子”“男人”这些词本身的指称意义都很强,但当它们和“大”组合出现时,这里的“大教授”“大小伙子”“大男人”都是一个定指性成分,说话人不满、嘲讽其行为与“N”所指称的内容不符,甚至相反,因而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在语音上,“大”往往重读。当然,需要指出的是,上述“大N”形式如果不是出现在对话语体中,一般则显现不出这样的讽刺意味,所以对语境有较强的依赖性。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主观增量标记“大”,在语用上是为了对其所搭配的名词的语用量级进行提升,使其在认知上得以凸显,在语气上得到强化。“大”还常常与“N”组合成“大N”结构,“大N”通常作为背景成分而出现,用以锚定或框定说话人所要评价的对象,在认知上它具有凸显功能,在表达上主要体现为人际功能、预设功能和讽刺功能。“大”实际上是名词内的细节特征的标记,它由内隐于名词内部到呈现于名词外部。它外部呈现出来的动因就是说话人的言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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