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的第二张面孔
——西篱《昼的紫夜的白》探析

2018-02-09 03:17
肇庆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文学小说

周 菁

(华南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系,广东 广州 510630)

一、引子:《昼的紫 夜的白》的网络身份

2015年11月13日12点04分,《昼的紫 夜的白》正式在起点中文网都市题材频道上架,3月31日12点22分,第87章“生生不息(终)”上架,全本小说完本字数26.12万字,创作天数49天。

2015年12月3日晚20点57分,国家一级作家西篱在新浪博客发出博文《〈昼的紫 夜的白〉第一章:一九九六年五月(1)》,并在文末特别说明:“本书电子版权已授权起点中文网独家首发,欢迎前往起点中文网阅读更多精彩内容,也可以起点搜书直接输入书名昼的紫夜的白”。当晚21点18分,西篱又在新浪微博上发表文章,为其做了简短的内容提示,并附上链接地址。自此,这部入选2010年中国作协重点网络文学作品扶持选题的长篇小说的网络身份正式确立。

该小说是一部独白式自传体作品,沿用了网络小说惯用的第一叙事人称[1],讲述了一个叫紫音的女性穷尽一生追寻母爱、自我和爱情的故事。围绕核心主题“寻找”,作者展示了从1951至2050年的百年时光里,个人、家族、民族、地域中人物的迁徙、受迫、逃离、相爱、孕育和成长的过程。和都市频道里那些记录都市生活、都市女性生存境遇的“主流”都市小说不同,该小说无意描写一个当代女性的日常生活以及感情纠葛、个人命运,也无意表现都市生活的繁华与人性的变化,而是把大量的笔墨放在严肃而沉重的家族历史、人物心路历程以及历史事件与人性关系的书写上。主人公不断地游走于现实和梦境的时空转换中,又穿梭于乡村与城市、过去与现在的生命交织里,不断呈现出一种诗性的、带着朦胧美又忧伤入心的个人记忆和想象。

但是,这部散发着独特气息的纯文学作品却面临着网络传播的“小众化”挑战:从国内最大文学阅读与写作平台之一的原创文学门户网站上的数据来看,该作品仅有2000多位“书友”阅读。在中国最大的评论社区网站豆瓣上,搜索有关《昼的紫夜的白》的评论,截至目前仅有2条。虽然网上点击量不能说明一切,一项基于起点中文网的样本调查(2015年)就表明,“网络小说时代,被捧上神坛的,往往不是‘质量’最高的小说,而成绩不佳的小说中,也不乏遗珠之作”[2]。但是,纯文学网络生存的尴尬面貌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欧阳友权教授曾评价道,“以互联网为标志的数字媒体一马当先,……千百年来的文学存在方式‘被’新媒体取代,昔日备受荣宠的‘作家’形象在无名写手敲击的键盘声中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3]。

植根于消费文化的网络文学走向通俗化,缺乏深度,评论家李洁非就曾认为“网络文学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具有文学性的文本,它的写作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文学’”[4]。这是对网络文学“文学”身份的质疑,但这与其传播的平台——文学网站的“文学性、文化性、传媒性和意识形态性以及其经济性和产业性”的特点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5]。网络文学的读者数量庞大,但更趋于个性化。如前所述,起点中文网上点击率稍高的小说中,适合青少年阅读的玄幻、穿越、武侠类居多,这些小说在资本运作和商业宣传操控下,创作者叙事常常淡化了作品的审美意蕴,更多地追求文本的模式化、娱乐化、感官化和碎片化等特点。

在这样一种生态下,难道网络小说的属性就应该是“脱离现实”的吗?难道人气作品就一定要远离批判精神,与世隔绝吗?西篱此部小说此番网络传播的尝试,犹如为网络小说重新塑造了一副全新的面孔,虽然遭遇了文学性和经济效益间的尴尬,但是却带给读者耳目一新之感。正如上海市新闻出版局局长徐炯在“网络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上的致辞所言,“现实主义题材的写作正在帮助网络文学打破套路化、模式化的症结,注入更新鲜、生动的能量,拓展更广阔的发展空间”[6]。

二、西篱的突破:网络小说的第二张面孔

和纸质实体书不同,网络小说的阅读、传播影响力以及评价体系并不在于文学性、艺术性的探讨范畴,多数情况是按照点击量、阅读量等商业消费数据来判断的。但是说到底,网络媒介作为小说的发布渠道,只是和读者建立阅读关系的一种技术性选择。读者需要从小说中感受人性及其意味,不管是从哪种媒介获取,都是最基本的阅读诉求。

虽然这部纯文学作品在网上生存遭遇水土不服问题,但是不管是作品主题、叙事框架,还是充满想象力的魔幻现实主义笔法以及诗性语言都如一股清流,给读者以全新的文学滋养,也改变了大众对于网络小说面貌的刻板认识。

(一)严肃的主题

1.题材:历史中的女性命运

这部小说以紫音个人独白的形式带出了家族三代人的命运和生活,尤其是众多女性在历史浮沉中的命运遭际。一方面,作者试图从代际的角度记录这些人物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穿梭中的独特命运走向;而另一方面,作者又恰到好处地把个人命运、家族命运和国家命运的相互扭缠、影响,把历经百年的家族史和中国从特殊时期走入改革开放时期的巨变交织流动以及死亡、成长、爱情等母题的探讨等,都抽丝剥茧地一一呈现。

作者所刻画的这副女性群像,善良、无奈、隐忍、默许、坚守。在众多女性人物中,以紫音母亲为代表的“母亲们”和风谷中学的女教师穆姝是两组重要的人物,作者对之寄予了更多的情感。

对于女性命运与历史浮沉史,已有很多女性作家的经典之作流传。学者刘卫国就曾评论到,西篱的这部《昼的紫 夜的白》和萧红《呼兰河传》在对自己家乡的书写和女性命运的关切上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西篱的独特性在于,“《呼兰河传》如同乡土歌谣,听来意荡神驰,那么,《昼的紫 夜的白》则如交响音乐,听来惊心动魄,令人灵魂受洗”。西篱用一种探索和奇幻的笔调达成女性内心和外在、痛苦和幸福、过去和将来地和解,而不是纠缠于某种痛苦的状态或者迷恋自己的个人奋斗。“几十年压抑我们心灵的历史,概述起来也不过是寥寥几笔”。不忘记历史,因为还有未来可以期许,这是作家看待那段人性扭曲历史的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和书写“文革”女性史的严歌苓的控诉者形象有了很大的不同。

西篱把这群女性的命运写得跌宕起伏,历史感十足,令人过目难忘。这些女性都经历了风霜雨雪般的现实,在和亲人的分离下,和故土的离别中,她们都拥有痛苦的集体记忆,而这些痛苦的集体记忆更像是民族记忆之殇,令人扼腕。但是,西篱又没有一味地沉浸在历史的控诉和痛苦体验的泥沼之中,她非常清醒地设计了未来时间的部分,赋予了母亲这个角色以浪漫主义的色彩。西篱把她们放置在整个宇宙中去衡量她们的存在,尘土的比喻,既是作者对母亲记忆、对母爱传承的一种表达,更是作者对于女性社会角色的深切关怀。

2.主题:死亡与寻找

首先,死亡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大命题,故事以父亲的死亡开篇破题,通过一些被命运裹挟的人物的死亡情节,作者描述了不同的人对于死亡的不同态度。

小说一开篇,西篱就把读者引向了一种沉重的气氛——紫音父亲周凤书的离世和葬礼之中。小说的第三段写着“我听见那些死去的人的叹息……我听见父亲的叹息,加入到那数不清的魂灵的叹息中”。在西篱一咏三叹的字里行间,小说已完全和“都市小说”中常见的寂寞无助、虚假欺骗、喧闹无聊的生活面貌拉开了距离,流露出一种绝世独立的高贵气质和沉郁基调。这个有关死亡的严肃话题,代表着西篱创作的基本态度。“文学因成就终极关怀而获得了印证人类自身价值的价值”[7]。而随后的文字中,西篱更是一次次地在对死亡和苟活的书写中,表达了人道主义关怀。

在穆姝和紫音的对话中有一句话点明了主题,“人们关心的是经济,你却要关心生死。”西篱在这部长篇小说中重点描写了五个人的死亡,先后分别是穆姝、刘荞粑奶奶、紫音母亲的第一个儿子、医倌郭世珍和未成年人德才,他们的死分别是因为爱情、封建、饥荒、残暴和愚昧。这些人的非正常死亡,都指向经历过“文革”一代人的诘问,那就是死亡到底是生命的完结,还是人性的泯灭?但是西篱没有用抽象化的概念,也没有闪烁其词,而是直面历史,探讨人类共同的死亡命题,凸显出西篱这部具有宏大的史诗品格和现实主义精神作品的独特之处。

西篱关于死亡主题的推进,从女性成长的视角出发,显得格外真实。紫音从不理解到愤懑,从悲叹到和解,一步步在成长,一步步在领悟。西篱写周凤书的生死观时,她写道,“在深山野林里奔波了近一年以后,他获得对生命的诗意感受和想法”。这是周凤书面对自己痛苦经历的一种超脱,也是小女孩对于死亡的想象。而在紫音和身边人命途多灾、屡遭攻讦之后,她又有了新的判断,“我想埋葬过去,只记取现在,却发现,一旦如此,……虽然可以存活,却失去了方向”。这是一个孤独的漂泊的女子面对痛苦经历时的一种挣扎的真实感受,在这个时候,死亡是切实的痛苦。但是到了小说的结尾处,也就是未来时空的部分,西篱却用客观冷静的态度描写道,“我们就是宇宙里的尘埃”,以此希望通过一种客观的观照,在对历史和死亡本身的超越中获得更深的思考。

在整部小说中,作家的话语变迁反映出作家对于死亡命题所进行的不断反思,而穆姝作为魂灵的人物设计,以及爱人小白不明生死命运的设计,更显示了作家作为思想者的深厚功底。“我是魂灵”“一个以肉体显现的灵魂”,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了死亡新的诠释。这是小说的第2章,是西篱刚刚用无比悲恸的笔调写完了父亲的葬礼之后进入的一段重要的情节。现实主义中的魔幻主义色彩,马上给了读者以新的反思视角。作者借穆姝的口说道,“死并不可怕,一些人死了,更多的人又出生了,生永远蓬蓬勃勃”。这种特殊身份下对刚刚失去父亲的紫音是一种劝解和安慰,但是更像是对出生在新中国六七十年代的、以紫音为代表的这一代人的回答。“一些腐朽的事物结束了,伟大的事物却一直延续着,或者说又爆发了新的事物”。西篱在小说开头就把生与死、肉体和精神的问题抛出来,借着疑问,一步步回巡到过去,就像一层层揭开密码般,不断表达自己对死亡本质内涵的看法。

如果说穆姝代表的是“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观念,紫音爱人小白代表的则是“生死相依”的另一种观念。小白(欧阳璞)是紫音青梅竹马的爱人,他们的父母亲都在“文革”中受到了迫害,两人都漂泊在家乡之外的大城市,他们有共同的伤痕和痛苦的记忆。但是“小白,他既不在他所在的空间中,也不在他不在的空间中。他是我的一场幻灭的梦”。在小说中,小白生死未明,失踪后也没再出现过。他是那一代人过往痛苦的隐喻,或深或浅地留在这一代人和下一代人的记忆里。这个记忆已经成为过去,未来和希望也不能因为一些痛苦的经历和人的遭际而停止,这是西篱世界观的体现。

其次,关于寻找。人死去以后会是什么呢?人的生命还在,但是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西篱用史学家的角度,站在哲学的层面在一百多年的时空里构建一个与死亡相关的“寻找”主题。不过,寻找的主题更像是西篱暗涌在小说中的辅线,用以塑造一群“父亲们”的形象。

西篱笔下的“父亲们”,他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由于不同的历史原因从全国四面八方来到风镇,因为有了共同的遭际而惺惺相惜。作者用了凌厉的、风格化的笔法,把他们在被黄书记批斗时的痛苦、隐忍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写他们面对自己的事业、妻儿时,又处处彰显着男性的风骨、情义和担当。

寻找的复线还串联起了其他人物,有敲钟人老王,还有翟长仙和刘荞粑。不管是上一辈,还是下一代,在作者的眼中,他们都是在大时代里没有找到让自己灵魂安定下来的可怜人。正是人物命运的游离感,小说的叙事直击人们心灵,紫音寻找的不再是父亲或者母亲,更像是“我”在寻找文化、亲情和灵魂的归宿,以及民族的过去和人类与当下所发生的联结。

3.情感:孤独感

西篱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展现了周家以及身边所有人在中国各个历史时期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这种痛苦扑面而来,无处叙说,且旷日持久,人在天地间的孤独感唤起了读者一阵阵命运多舛的喟叹。

西篱从周清明的孤独感开始写起,对其外貌及性格特征的描写文字极其克制,近乎白描,但周清明寄人篱下的生活窘境却反复刻画。“哥哥一直在蒸馒头”“哥哥培上最后一锹土,又燃上香烛。他做事一如既往地细致、有序”“他搓着手心,局促着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他的颧骨边又泛出微红,眼神迷惘、惊慌”。周清明很孤独:父亲走了,工作没了,孩子尚小,受尽房东欺凌,妻子樱子为躲避引产而不知所踪。此后的叙事中,其孤独和无助,更像是一代人共同的标志和精神底色。紫音、穆姝、柱头、欧阳璞都是孤独的:想爱不能爱,想见不能见,经历亲人骨肉的分离,经受精神的控制和压迫,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和帮助,只能把心事埋藏在心里,自己抚慰自己。对于他们来说,上辈人受到的伤害是赤裸裸的苦难,更是自己青春期成长中永恒的精神伤痕,无处疗伤的无能为力之后只剩下孤独。

孤独的情绪贯穿了整部小说,小说中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都遭受了不同程度和不同类型的分离之苦,有肉体和灵魂的分离,有亲人与亲人的分离,有灵魂与信仰的分离。作家记录下来的这些因为分离而形成的孤独感,是驱使所有人终其一生寻找的,让自己灵魂得到抚慰的根源。但是越寻找越孤独,这是西篱在塑造二十世纪五零后、六零后人物时的基本情感基调,但也给当代读者以全新的情感体验。

西篱把人物浓浓的乡愁以及对亲人的思念,过去记忆的沉重痛苦与现实的萧条残酷,甚至生与死的两个世界,都沉浸在孤独感的叙述中,散文诗般的语言更是给这种情绪推波助澜。细腻的情感和心理描写以及忧郁的笔调都使这部小说跟现今流行的廉价情感消费保持着理性的距离。

(二)叙事时间:强烈的纵深感

这部小说的叙事时间借用了百年史的写法,其篇章结构方式以时间为线索,记录了紫音一家四代人从1933年到2050年长达一百多年的人生际遇和生活命运。西篱将小人物们的个人命运与历史、当下和未来的大事件相互交织展现,探讨大背景下人的存在以及命运的可能性,突出这部小说在叙事时间上的纵深感。

这部小说以具体时间为纲,这与网络小说流行的“事件提示”的方法来结构篇章的方式有所不同。快速阅读标题就能够很快进入故事之中,这对于在碎片化时间阅读的读者来说,是一个极为省事的做法。作家崔曼莉就曾说道,“怎么样让读者在复杂的环境中被你吸引,进入到你的时空里面。这是写作者的基本功”[8]4。而西篱“非主流”的结构方式,更能把读者吸引到小说的文字和故事中,而不是以直白、浅表化的标题来吸引眼球。

一方面,作者对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历史事件、小说人物、情感、心理活动进行了一种不同时空的并置性处理,真实/梦境、历史/现实的叙事时间完美交融。整部小说仿佛是一个未成年的紫音和成年后的紫音同时在回忆往事,利用电影蒙太奇式的组接方式,让双线叙事和并置的时空连续性出现,人物的出场和人物的过去都交代得完整而清楚,大大提升了小说的历史性格局。

在小说第2章中,紫音见到了爱情和母性化身的穆姝。第3章则旋即回到1971年夏天,穆姝因为相信爱情而遭遇不测身亡。这是紫音第一次接触死亡,认识到爱情,也是她作为女性自省的开始。在结尾处,西篱写到紫音看着穆姝的尸体,“我不再哭泣,满怀哀伤。她将时光的一部分凝固,并带走了”。而紧接着在第4章,作者描写了紫音和穆姝的再次相遇。“南方,东莞。我再次来到运河边上,老远看见穆姝老师,站在一棵芒果树下”。生死相隔,魂灵和生命的相遇,既梦幻,又写实,首尾呼应,环环相扣。

另一方面,西篱虽然把百年的故事在时空上完全打乱,进行了非线性地重新组合,但西篱巧妙地设置了明确的时间或者载入历史史册的重大事件在小说中,故事的时间轴线依然非常清晰。时间轴上有具体的时间提示,也有与重大新闻事件相联系的时间记忆,还有“知识分子下乡”“文革”“改革开放”等重要历史段落。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就是在这一时间轴上悉数登场,他们的命运、情感彼此相连,他们共同叙写着一段段扣人心弦,带着个人深切体验和时代伤痛的故事。

(三)文学技法:真实的独白

这部小说采用的第一人称独白的方式,非常适合在网络上阅读。当代作家陈村就说过,“网络文学对内心的表达更为直接率真、不矫情。网络文学更容易展示内心世界和客观世界的原生状态”[9]60。但西篱的内心独白却不是简单而粗暴的自我情绪的宣泄,而是紧紧围绕人物的情感走向,用诗性的语言,冷静的情感抒发,来表达真诚而真实的人物内心世界。

在西篱的媒体采访中,可以看到这部小说是基于西篱本人的真实成长经历创作的[10]。这部小说的故事中有关父亲、哥哥以及风谷中学的人和事都是写实的。正因为写实,西篱的第一人称叙事成为了这部小说一种特有的文学技法。“文学技法是文学构成的本质要素之一,文学技法也是文学之所以成为一种艺术的重要特征”[9]120。西篱重温成长的历史、回忆与亲人间疏离和丧失的伤痛,重新审视生命之旅中的自我轨迹,这部自传式小说超越了叙事的层面,建构起了精神和心灵的世界。

由于母亲在紫音年幼时离开,书中运用确切而美丽的辞藻来形容母亲时,都是出现在紫音的记忆或梦境之中,亦真亦幻。写实的部分能够最大程度地展现人物幼年丧母的心理状态;而在梦幻的想象空间中,西篱实际上为读者营造了一个角色代入的空间,和主人公一起经历特殊时期的残酷,体会历史中的人物命运。

美国叙述学家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1983年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了一个“隐含作者”的概念,认为它是“作者在写作时采取的特定立场、观念和态度”,它是“真实作者在创作时创造的一个他自身的化身”[11]。西篱在媒体采访时就说到,“我采用的是时空交错叙事法,人物和故事在各个时空中交错展开。我写到人与人的相遇和与灵魂的相遇,写了重生和穿越。这些呈现的是现代人对突破精神困境的要求和灵魂不灭的渴望。文学呈现的现实,一定是比眼前的滚滚红尘更为真实和深刻的,我总是讲述精神的处境,那才是真实的存在”[10]。西篱选择第一人称叙事,就如同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自己和读者的对话,给人更强的情感共鸣。

该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还带给读者一种悲观的乐观主义情感体验。小说最后,紫音选择成为太空微粒,超脱了过去,回归到宇宙,这是西篱的自由想象力的体现,也是西篱的哲学式思考和书写。

特里·伊格尔顿说,“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悲剧最彻底、最坚定地直面人生的意义问题,大胆思考那些最恐怖的答案。最好的悲剧是对人类存在之本质的英勇反思”[12]。这部作品的基调沉郁,尤其是记述过去特殊年代以及人物命运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带着苦涩的伤痕。通过悲剧,西篱细腻地展现了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危机与生存困境,揭露压迫心灵、毁灭善良与纯真的社会罪恶,唤起他们对自身、对社会的检视与反思。但作者在小说结尾处的乐观想象,却是一个独立自信的女性对于未来的乐观期待。情绪是悲伤的,但不绝望,对人性依然充满信心和期待,直面人生的勇气和坚强,显示出作家对生命和人性认知的通透及睿智。精神分析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提出的“悲剧性的乐观主义”就认为人身处“痛苦、内疚、死亡”三种悲剧中仍然应该保持乐观情绪[13]。

在作家笔下,死亡只是人生命状态的一部分,小说虽然以死亡开始,却以永生结束。正如西美尔的死亡哲学所言,“生命的对立面不是死亡,而是不朽!死亡从一开始就居留在生命之中,并且紧紧地伴随着它,生命越充盈,越强大,它与死亡的关系就越近”[14]。西篱正是用独白的方式有力地提出自己对生命意义的认识和领悟,这是用全知视角无法企及的审美体验。

三、结语:纯文学的媒介新生态

传媒的力量席卷而来,文学形态和文坛生态在商业化、数字化的变革下,其生产机制和传播机制都发生着本质性变迁。正如邵燕君的判断,“与文学生产机制‘市场化’转型同时发生的是文学媒介革命。……网络文学走过了从自发自觉、自娱自乐到被商业模式格式化的过程。在强力发展的进程中,网络文学不但逐渐形成了独立的运营模式、写作——阅读模式和快感机制,更形成了独特的意识形态。”[8]4

相比传统文学,网络文学的这种意识形态的独特性主要表现在文学精神的传承和文学功能和意义的彰显上。“作品不再有宏大叙事和深沉主题,也无须是‘国民精神所发出的火光’和‘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而成了随用随取、用过即扔的文化快餐”[15]。学界和业界在十几年前对于网络文学普遍性的担忧,至今仍在文学评论界讨论的视域之中。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娱乐性、商业性侵蚀其人文精神的事实依然广受诟病和批评,但严肃文学、纯文学的创作者们正面迎接网络时代的到来,开始自觉成为网络写作的一员,已成为事实。他们自发自觉的生产和传播,根植于网络实现自身强大的生命蜕变进程,担负了文学功能现代变迁的重任。

西篱的《昼的紫夜的白》这部小说诞生于喧哗的网络生态,但其面貌却和趣味性消费商品有着明显的差别。现实的题材、非娱乐性故事、厚重而扎实的叙事和深沉的人文关怀处处体现出作家对文学终极意义的书写。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青少年占据了网民的绝大多数。青年人在阅读网络小说的时候还在寻求自我身份的认同,但这要求读者和作品中的故事及人物命运是在一种共时的场域中进行交流,如此而产生一种相互印证和理解。正如人物的情感关系、现实困境会特别容易勾连读者的阅读兴趣一样,文字之外的情感能够给人以抚慰和启迪。“读屏时代拆解了诗性体验”,而西篱的创作却处处显露出诗性作品的魅力,不管是记录家国的苦难,描写人性的阴暗与光明[15],还是描写家乡的美景和城市的熙攘与变迁,都是散文诗般的倾诉,和读者真诚对话。

在对历史的批判和反思的过程中,西篱又有着和青年人天然的接近性,呈现出一种全新的思考格局。西篱不刻意回避“文革”那段历史,但也不纠结于痛苦和伤痕的情绪;不刻意回避性和爱情,但绝没有猎奇和无病呻吟;描写未来时空的幻想时,也决不迎合光怪陆离的玄幻虚妄,而是带着对人性的反思和人类未来的期许。这些网络小说流行的基因,以及保持着冷静而严肃创作的态度,使得西篱这部小说在网络文学的世界中格外光彩夺目。

2016年,《昼的紫夜的白》获得上海新闻出版局数字出版扶持,并获上海网络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奖。同年2月出版纸质版,其有声书版权也在南国书香节上被酷听买走。自此,这部关于亲情、成长和社会变迁的个人体验的诗性作品开启了它与读者更深层次的全方位媒介对话。和网络版相比,纸质图书装帧也极富诗意。装帧设计师吴俊卿在小说中插入了著名画家董重的绘画作品,融合书中的情节内容风格,汲取了冷紫、满月和梦幻树等意象元素,节制而大胆,充分诠释了这部超现实主义小说的深层内涵,意境忧郁而神秘。

“传统的纸介书写文本是一个首尾整一的完成品,而网络文学所依存的互联网是以比特为叙述单位的超文本链接,因而具有无穷的读解性”[16]。但文学终究是人学,在经历大众文化的狂欢后,又回到经典文化中寻求意义与永恒。人不可能总在宣泄、狂欢与渎圣的状态中寻求精神满足,大众文化的快餐化消费特点也易于引起审美疲劳。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经典,不管是通过什么媒介进行传播,仅凭世俗化的大众文化和成功的商业炒作,都不能为读者提供更高层次的审美需求。

当下,我们需要重新定义网络文学,重新看待网络文学,并时刻呼唤优秀的网络文学作品,它们将构成网络文学的第二张面孔,在充分肯定其自由表达、自我表达的同时,回归心灵,回归人文,回归情感,终此达到人类精神的彼岸。

[1]欧阳友权,汤小红.论网络小说的叙事情境[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8):400.

[2]苏芯,刘益,李雪.影响网络小说流行度的要素研究——以起点中文网为例[J].上海管理科学,2015(5)24:.

[3]聂庆璞等.网络小说名篇解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

[4]王雪.网络文学的美学价值[J].长江丛刊·理论研究,2017(5):38.

[5]欧阳友权,吴钊.我国文学网站社会效益评价研究[J].人文杂志,2017(2):62.

[6]佚名.首届网络原创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在沪颁奖[EB/OL].(2016-12-6)[2017-09-06].人民网-上海频道.

[7]董学文,张永刚.文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60.

[8]邵燕君.新世纪文学脉象[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

[9]金振邦.新媒介视野中的网络文学[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0]詹亚旺.西篱:写作,讲述更为真实的存在[N].湛江晚报,2016-08-01(16).

[11]冯月季.传播符号学教程[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57.

[12]特里·伊格尔顿.人生的意义[M].朱新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1.

[13]维克多·弗兰克尔.活出生命的意义[M].吕娜,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173.

[14]马里奥·佩尔尼奥拉.当代美学[M].裴亚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30.

[15]欧阳友权.论网络文学的精神取向[J].文艺研究,2002(5):76.

[16]周志雄等.新世纪网络文学的侧面[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36.

猜你喜欢
网络文学文学小说
我们需要文学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对待网络文学要去掉“偏见与傲慢”
网络文学竟然可以这样“玩”
网络文学趋向“一本正经”
揭秘网络文学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我与文学三十年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