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引婷 杨 霞
无论申纪兰的一生在政治上有多么的荣耀,人们都不能否认她的女人身份。因此,对申纪兰进行访谈,一方面可以折射出时代和农村的变迁,另一方面可以窥探出女人与社会、女人与国家在历史行进中的互动作用。申纪兰像任何一位历史人物一样,她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她所做的一切或所经历的一切在他人的眼里也都成了“故事”。不论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倾其全力为之所奋斗的“农村建设”,还是国家、社会和他人给她的许多她想要的或她不想要的“光环”,都一并随着申纪兰的生活经历和生命历程,成了中国“大历史”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通过《口述申纪兰》[1]一书对申纪兰全面观照,其目的并不是要还原或复原申纪兰的过往(在历史学上,任何“还原”或“复原”都是徒劳的),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一代劳模申纪兰过往的认知来建构未来的想象,正如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尼·白露所说,我们关注妇女的过去,是要“把注意力从理想的典范或有代表性的妇女本身转移到书写和思考上,这些书写和思考的重点是译解妇女及其被建议的未来角色。它不太看重普遍主张的内容而更多看重提出主张的政治”,进而“在一个特定的过去中重新开辟未来”。[2]22-23如此说来,《口述申纪兰》讨论申纪兰,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把申纪兰作为女人的代表,来探讨中国妇女解放向何处去的问题;把申纪兰作为农民的代表,来探讨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问题(如社会主义道路、集体化、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人民富裕等等)。限于篇幅,本文主要通过《口述申纪兰》一书来讨论在申纪兰的生命历程中“女”和“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口述申纪兰》一书的编者李中元在“代序”中指出,“能受、脚大、没拖累”是申纪兰优越于其他女性的几大“重要因素”。[1]代序5接下来我们就看看这几个词对20世纪的中国女人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先说“脚大”。平顺县西沟村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互助合作社的诞生地,因全国劳动模范李顺达、郭玉恩而闻名全国。从自然环境来讲,西沟村共有七条大沟,几十个山头,其余还有数不清的沟壑。而要在这样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建设社会主义,“出门就爬坡”的自然地理环境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如果没有一双大脚,要成天翻山越岭“大干快上”,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想象的。资料记载,20世纪60年代要在乱石滩挖坑种苹果树,西沟党支部号召党员每人找70棵秋果树苗,用来嫁接苹果枝条。申纪兰、马俊召和方聚生成立一个党小组,马俊召是小脚,上山找秋果树的时候走着走着就停住了,并要求:“咱歇歇吧!”申纪兰反问:“空手还歇呢?”马俊召一屁股坐在山坡上说:“脚疼哩呗。”方聚生说:“脚小就是麻烦。”后来她们终于找到了秋果树,一人一捆往回背,申纪兰和方聚生背大捆,马俊召背小捆。下山时下起了雨,“最遭罪的是马俊召,一双小脚早已糊满了泥,走一步,晃一下,很吃力。”[3]129-130可以想象,不论是改造土地,还是固坝植树,没有能上山下坡的一双大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那个年代是很难“出人头地”的。
退一步讲,劳动好的女性在当时的平顺县并不限于申纪兰一人,据当年任平顺县农工部长的杨树培回忆:“当时办了十个合作社,开现场会的时候,地委书记赵军一看都是男的,没有女的,就想办法让西沟选一个女副社长。”而西沟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李顺达和平顺县委书记李琳当时推选的对象起初是一个军属,但怕她以后随军,靠不住;后来又选了一个“漂漂亮亮的”,但“脚不好”,是个半解放脚,“嫌败兴”;而当时25岁的申纪兰,“个子高高的,是个大脚,哎,这个就好啊,这就选下了。……纪兰身体好,个大,还不偷懒”,就这样被选上了。[4]72接着,申纪兰在会上进行了艰苦奋斗和争取男女同工同酬的“经验交流”后,凭着她的实干精神和“天生的一副好口才”而一炮走红。所以,申纪兰的一双大脚,不仅使她具有了其他同龄女性所不具有的身体优势,而且也成了她带领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身体资源,同时,“不缠足”“剪发头”作为时代女性的象征也使她成为先进女性的代表。还有研究者注意到,作为历届的全国人大代表,快90岁高龄的申纪兰,“已连续五十次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时间跨度整整60年。尤其让人称奇的是,在这50次人代会中,她不仅连续当选全国人大代表,而且没有因为身体因素或其他不可控因素,缺席全国人代会,由此成就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史上的一个奇迹”。[1]代序2
再说“能受”。“能受”对申纪兰来说就是“受苦、受累、受委屈”,她甚至不惜牺牲女性的身体健康而争取与男性同样的劳动机会,当然其中也有许多无奈。比如,20世纪50年代初期,申纪兰带领群众在河滩上打坝造地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山水下泄,直冲大坝,申纪兰带头跳进水中,时间一长,全身透凉,嘴皮发紫,直打哆嗦。申纪兰回忆道:“得到了男女同工同酬哩,我们不能不去呀,也去那河里头了。……我也不知道咱这个女同志有这个生理现象,我站到那儿晕哩,那个男的,一个副书记,我就摸了人家那个腿,还热乎的哩,咱这个腿就是冰凉哩,就不敢说这个话,也不能说这个话,要一说,都不去了,都不干了,吃苦在前呀。”[1]124-125再如,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申纪兰带领西沟妇女在山岭上建了座“三八炉”,因三天三夜的连续坚守晕倒在了炼钢炉前。1963年,全国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申纪兰负责西沟的集体养猪场,她不仅亲自住在养猪场进行看护,而且自己垫圈、出圈和运肥,如此等等,在农村都是重体力活。又如,申纪兰在西沟一直是副职,从合作社时期的副社长到后来的党总支副书记。她说,这个副职“可不好当”。陪伴了一届又一届,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副职是个助手,付出、帮助、合作”[1]70,许多事没有决策权,“有时候还得吃点亏,吃点苦,受点委屈,说了不算就不算吧”。[1]71面对生活里的诸多不如意,“不能受”又能怎样?《见证共和国》一书的作者曾这样总结道,申纪兰走出了院,而且日后还动员许多妇女走出了院①“好男走到县,好女走到院”,平顺县的古训被申纪兰打破了。,“那就必定是冲击着封建意识织就的一张巨大的而又充满张力的网。难听的话听了多少,白眼看了多少,只有她心里知道。”[3]35
最后看“没拖累”。访谈中有人谈到,“没拖累”这一条对申纪兰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当年开始选社长的时候并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的,那个女的怀上孩子了,她的男人也是当兵不在家,觉得不行。(申纪兰)没有拖累,没有后顾之忧”。[1]255申纪兰在访谈中也说道:“我有个好婆婆,就在家里看家,给我管家。……那会儿我当了农业社副社长,公公就说,女人家在村里当甚官?还是婆婆理解我,说‘纪兰现在赶上了好时候,当副社长也是咱家的光荣’。那会儿同工同酬,回到家四肢散架,婆婆总是把饭菜端到跟前,黑来开会晚了,婆婆就把饭菜给我悄悄留下。孩子小的时候,我天天在村里忙,就管不了他都,婆婆都替我担了,一把屎一把尿,替我把孩子拉扯大了。”[1]191婆婆晚年对纪兰也特别依赖,不去小叔子那里,就要和纪兰一起住。那时候婆婆总说:“纪兰呀,你可不能不要我,要不是我给你做饭,给你喂猪,给你看孩子,你能当劳模,你可不能忘了呀。”[1]191申纪兰还说:“海良是个好人,孩子的事都是他操心,他都管了,他对孩子们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1]194她多次说道:“谁让她娘是劳模呢!”从这些话里,我们可以体会女人的诸多无奈。所以,在许多采访里,“对家庭的事情不愿意多说”。[1]285她甚至会用“这不重要,可一笔带过”去敷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申纪兰没有三头六臂,她“是人,不是神”。
这里还必须提及的是,在中国传统的父权体制下,“漂亮”是(男)人们对女性的赞美,也是许多女性的理想和追求。但在中国历史上,“红颜”常常与“薄命”相联系;近代以来,许多爱出头露面的女性也常常被冠以“破鞋”的贬义。将相貌与女人的品德相联系,把漂亮的女人塑造成“花瓶”或“祸水”,为女人走向社会设置了重重障碍。可以想象,如果申纪兰“特漂亮”,她的人大代表能否当一辈子值得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即便她同样干得很出色。倒过来去想,“不漂亮”恰恰使申纪兰无所顾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诸多闲言碎语——“不是靠男人,而是靠自己”,从而堂堂正正走到今天。①山西省原省委书记胡富国就曾说:“她是一个长得不太漂亮的人。”参见李中元、杨茂林:《西沟口述史及档案史料》(1938—2014)口述史(卷一),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7页。正如一些研究者所发现的,20世纪“50年代农村劳模妇女的故事与古代许多具有美德的妇女的故事在主题上呼应:勤劳、苦难、关注他人福利、自我牺牲(尽管是为集体而非父系家族),以及没有性关系的纠纷”。[5]307从另外的角度讲,在一个注重“劳动光荣”的集体化时代,衡量女人的价值标准尽管在悄然发生改变,但仍不可忽视的是,相貌出众对于女人而言,“福兮祸兮”的纠结至今依然困扰着许多女人,甚至也困扰着一些男人——不敢大胆启用女人。
“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人是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的产物。人活在世上,不仅需要用自己做事做人的“行动”来自我定义,而且要用社会的“传统”和他人的“言语”被定义。为了最大限度地被社会和他人所认可,申纪兰和其他许多劳模一样,需要面对来自各个不同方面的压力。
先说“当劳模”对申纪兰的压力。西沟造就了申纪兰,申纪兰也造就了西沟。随着西沟和申纪兰在共和国历史上的出名,许多人都想到西沟亲眼见见申纪兰。但荣耀和风光的背后,申纪兰有着应接不暇和力不从心的苦恼。这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与参观者合影留念,二是面对参观者需要讲话。她在“最想说的话”这一节里道出了自己的苦衷:
我多难呀,什么人都要遇呀,嗯?一个人要遇多少人?打多少交道?哪一点态度不好,他都能知道。真的是,他想照相我不愿意,他不是就不愿意?他想握手了,我不跟他握,他又不满意。想见我来,没有见成我,他总有不满意。我教他都满意,就是我一个人累,就是我一个人太累。一千人供(围着)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供一千人。他既然来了,我赶上哪个说哪个,赶不上那就没办法,我就这种态度。他都(他们,大家)的理想是照那个相,(我)要不跟他照那个相,他一辈子也记住了。说她(申纪兰)就看不起我,想握手来没有握,他就会说,哎呀,想握手人家也不跟咱握。我跟你握握手吧,多好呀,就冲着你来的。我最难了,我一个人,怎(这么)大任务,怎大面积,面向全国呀,有的是跟南方来的,有的是跟东北来的,我都得见。干甚也是,走路也要照相,这会儿都有手机。哎呀,我这个人,政治义务太多了,我感到是个政治义务。
压力太大了。压力大吧,咱感到咱是个人,不是个神,能赶上就见,赶不上我也没办法。他们的希望变成失望,我实际行动赶不上主要是。[1]200
当访谈者问道:“你这个说话也不容易,你对着谁都得说呢呀,身份不同,行业不同,你跟他们说的都不一样。”申纪兰答道:
尽是叫我说,哪个来了都是叫我说,人家说都是来看我来了,你瞧我说甚哩?我说甚呀?谁来也叫叫我。
不难就是不干,要难就是得干。我黑来就反思这一天事情,哪一件事做的对,哪一件事还有什么问题,这小矛盾都在我眼前,谁说甚我没有答应,谁就不满意。不满意得总体考虑。[1]201
……
真不容易呀,一个人成长可不是一帆风顺呀,也是说实话,经风雨见世面的个人,政治运动过了多少,三反五反,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学大寨,哪个运动我都经过了,不容易呀,经济运动多富余,都能考验过我。经得起历史考验,经得起党的考验。说实话,要当个正厅级干部,我这会儿还不挣个七八千块钱?最低也不少于六千块。[1]202
申纪兰为了维护“劳模”“代表”乃至“党员”这个“好名声”,牺牲了个人的许多事情,尤其是在利益方面,廉洁奉公了一辈子,什么事都身先士卒,所以她活得很累。如郭凤莲在访谈中也谈到和申纪兰在一起开会时的一些细节,最近几年,“我发现大姐耳朵听不见,她就容易瞌睡不是,打盹,……我发现她有点瞌睡了,我就把她来捏醒,我就捏捏她的腿,或者捅给她一下,我就捏醒她了。有些领导们在跟前我害怕他们照出来相什么不太好不是”?[1]267从上述这些朴实的话语里,我们能深切体会到作为劳模代表申纪兰的“力不从心”。申纪兰的确很累,但又不能不顾忌她的公众形象,所以,劳模对她来说,不仅“体累”,而且“心累”。
再说“当干部”对申纪兰的压力。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个不识字或识字很少的农民,竟然在省妇联主任的位置上坐了十年,我觉得这个位置对申纪兰本人来说不是风光,而是一种极大的负担。申纪兰坦言,坐在办公室,“我就不习惯,每天坐在里边不知道该干甚,心里老担着事,想着西沟”。[1]64申纪兰推辞说干不了,都说她谦虚,说不要她写材料,有秘书,申纪兰说,“有秘书也得自己有政治头脑哩。”[1]65“当了正式主任,我也不知道该怎干。开会我也不知道说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我是实在不习惯机关的那个环境。”[1]65“我没有干部的水平。”[1]67和申纪兰娘家是一个村、后来任山西省财政专科学校校长的申长平也回忆说,申纪兰处在妇联领导的位置上,“送来一堆文件,她后来识字了,但是也认不下那么多字,也不能都认下。说是送来这么多文件,要得我签字哩,这字要是签得不对,怎么办?”[1]275关于在妇联工作的经历,申纪兰还叙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事,在妇联工作期间,“我每天上班就先打扫办公室,先打扫自己的办公室,再打扫其他哩,打扫院子,打扫以后洒上水。打开水的活儿我也包了,把暖瓶都打上开水。打扫厕所,还有在食堂吃完饭,我就帮着大师傅洗刷洗刷。每天做这些事,别人倒对我有意见了,说我这个主任天天就是打扫卫生,连打扫卫生的都对我有意见了”。[1]67不仅如此,申纪兰还讲道,在妇联工作了几个月后,村干部到太原开会顺便去妇联看她,“一进门看见我,就说,哎呀,你病了?他说,看你脸也浮肿,你得甚病了?我说,没得甚病,就是不习惯。咱天天是下地干活哩,弄不了这,在这事业做不了,人也做不了”。[1]68在妇联工作半年后,她请了个假又回到了西沟,“见了西沟的人,又下到地里,我眼泪都掉下来了。我觉得,我真是离不开西沟,一回西沟,心里就是踏实痛快”。[1]68可以看出,申纪兰在妇联更多就是开个会,日常工作主要由妇联副主任主持。如果说作为全国劳模天天要应付各种俗务,使申纪兰体力严重透支的话,那么让一个识字不多的农民坐在处理国家要事的位置上,能力的局限与“想担当”的焦虑,可以说让申纪兰心力交瘁,身心俱惫。
申纪兰紧跟时代步伐,与时代契合且能与时俱进,同时在与传统的背离中实现自我超越。许多时候她勇敢的行为也许对她来说并不是完全自觉的,但却都暗合了时代发展的潮流或大势,值得深思。
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申纪兰是一个女人,但在传统的“女人是什么”的评价标准里,她又不像一个女人。比如,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温柔多情、男外女内、郎才女貌,等等。如果用这些标准来衡量,申纪兰的确“不像一个女人”。
首先,对传统性别角色的背离。人所公认,申纪兰是一个“好媳妇”。她从娘家嫁到西沟,作为青年精英的丈夫参加完上党战役后就去了抗美援朝前线,在一别七年的日子里,她承担了侍奉公婆的主要任务。即便是后来成了“老媳妇”,她也一直与婆婆睡在一个炕上。①申纪兰回忆说:“1980年我公公去世了,小叔子小姑子也都成家了,我孩子也都工作了,家里就丢下我跟婆婆俩人,黑来我就跟婆婆睡在一个炕上。”婆婆踏实地依靠着她,家里的一切都有了主心骨。婆婆经常对人说:“以前是指望老汉活哩,现在离了纪兰可不行。”参见李中元、刘晓丽:《口述申纪兰》,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7页。给双目失明的婆婆梳头、洗脸、系纽扣,亲如母女;日常生活中婆媳也是相互牵挂,嘘寒问暖,各自给了对方最大的心理安慰和精神支持。该书编者李中元这样评价道:“尤其是与婆婆的关系,可以说做到了中国传统妇德的极致。”[1]代序
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如果用“贤妻良母”和“相夫教子”这一衡量女人的标准将申纪兰对号入座,她似乎真的“不够格”。申纪兰一生没有生育,抱养的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更多时候是婆婆照看长大的;孩子们成人后,找工作、就业等问题也多是丈夫去操心。作为妻子,申纪兰与丈夫在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中聚少离多,丈夫从部队转业后在县城工作,申纪兰常年住在西沟,她有时甚至到县城开会都不“回家”。而丈夫对她更多的是理解和包容,所以申纪兰多次不无感慨地说:“家庭哩,不管思想上有甚,大局还是跟我保持一致的。不是那种破裂的关系,都还是往一处拢哩,他说会支持我……我心里也想到了,人家都要不支持我,我也到不了这一步。”[1]193“我这劳模、人大代表也当不到这会儿。”[1]194
对于“忠”与“孝”的关系,申纪兰深知“难以两全”的道理,她说:“我要顾全大局。工作第一,一个人就不能两全其美。”具体到性别角色上,她说女人看孩子“是最低标准了,是个女人还看不了个孩子?做不了个饭?一个人忠孝不能两全,尽了忠就尽不了孝”。[1]193申纪兰对传统性别角色的背离是痛苦的,但也是心甘情愿的,申纪兰说:“我酸甜苦辣都在心里头哩!”“我可真是不平凡地走了几十年,我真把公事当成比我的事还重要,我大事大办,小事小办,没有把自己事当成主要事。”[1]194公与私、大与小,在申纪兰的心里分得一清二楚。关于申纪兰的家庭生活,著名作家赵瑜在本书中口述道:“那她丈夫怎么办呢?咱们玩笑说,那可能就很难建立这个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这种关系。……我见过她丈夫,我们小时候,她丈夫一个人在行署大院里住单身宿舍,吃食堂。……她丈夫的工作了、职务了、环境了,都不错,但他们主要就是家庭生活淡薄。……开会过多,任务过重,斗争过于尖锐,形势过于严峻,这都有可能导致家庭生活的苍白,所以她自己没有亲生的子女。”[1]242不得不提,申纪兰虽然没有更多照顾自己的孩子,但她却是西沟新中国使用新接生技术为村民接生的第一人。西沟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有100多人是经过申纪兰的手来到人世的。
其次,对传统性别气质和性别分工的背离。申纪兰1.7米以上的个头,41码的大脚,一生的着装都是白衬衣,蓝衣裳,从来不穿裙子①《见证共和国》一书里记载了个小插曲,1954年在参加一次世界性的妇女大会时,对申纪兰来说,最困难的不是语言问题,而是代表团统一着装都要穿旗袍对她的“束缚”——走路不能迈大步。但作为中国代表且要体现中国特色,旗袍不能不穿,所以,走路时“她一看四周没人,就把旗袍提起来快走几步;一见有人,就再放下来。”参见刘重阳、王占禹:《见证共和国:全国唯一的一至十届人大代表申纪兰》,文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页。,留短发,抽烟,在众人的眼里,根本谈不上“漂亮”,讲起话来口若悬河,做事粗线条,“比较健谈,身体特棒”。[1]270这些被定义为“男性气质”的性别规范对申纪兰来说,恰恰迎合了集体化时代所倡导的“劳动光荣”的价值观,为女人走向社会奠定了身体基础,同时也颠覆了对女性的传统审美标准。
谁都不能否认,申纪兰是“实干”出来的,“战天斗地”“改天换地”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山沟劳模来说,不单纯是激励人们斗志的标语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劳动和汗水。“积极分子、先进、标兵、榜样”等标签贴在申纪兰身上,不只是一种个人荣耀,同时也意味着她时时处处都必须走在别人的前头,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劳。面对西沟七沟八岭的自然环境,上山、爬坡、植树、造林、修桥、固坝、造田、播种、收割,各种各样的重体力活她甚至比男人都干得多,有时大年初一还在山上。所以,有人评价道:“申纪兰不怕脏臭,干着一般妇女干不了的活儿,干着一般男人也怵头的活儿,而且一干就是好多年。这叫什么?这就叫不顾一切,这就叫劳动模范。”[3]219-220也正因为如此,申纪兰不仅争取到了同工同酬,而且在艰苦的劳动中也享受到了劳动的乐趣。
在中国的妇女研究领域,尤其是对集体化时期中国妇女解放的评价,近年来在学界有一种影响非常大的观点,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共产党所领导的妇女解放运动把男女平等变成了“男女都一样”,对做“像男人一样的女人”提出质疑,有的试图以此为依据对妇女运动进行反思,有的甚至以此来对中国的妇女运动进行否定。但不论是出于怎样的思考,具体到申纪兰身上,似乎都没有解释力。因为谁也不能否认申纪兰就是一个“女人”,她的确靠着自己和男人一样的干劲,获得了和男人一样的“同工同酬”,而且她在常人眼里所具有的所谓的“男性气质”并没有人因此而否认她的女性身份——她依然是女人杰出的代表。退一步讲,在申纪兰身上,谁能说“坚强”只属于男人,而“温柔”只属于女人呢?她“像男人一样”的“女性气质”,不仅颠覆了人们对传统女性气质的看法,同时也改变了人们对传统男性气质的定论。也许正是由于申纪兰身上所具有的传统的“男性气质”,才使她与其他传统依赖型的女人严格区别开来了,进而使她以“人”而不仅仅是“女”的身份参与到了中国社会变革的时代大潮中被社会乃至国家所认可。
另外,如何认识和记录妇女在家庭生活中的贡献,这在中国学界乃至世界妇女研究领域也一直是一个难点,并且产生了一种悖论。由“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模式所决定,一方面妇女在“人口再生产”中为人类社会的延续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妇女为此所付出的巨大的家务劳动却始终没有纳入国民生产总值的范畴,从而使妇女的生育劳动失去了社会意义,家务劳动的价值被贬低;另一方面如果把妇女生育孩子的家务劳动按照量化的标准按劳付酬,那么把妇女长期禁锢在“家庭”中似乎又找到了一个“合理”且“合法”的理由,使妇女走向社会障碍重重。也许,正是因为生存在夹缝中的女人难以抗拒“身为女人”的生理困扰,所以,事业有成而家庭有失的女性往往会在传统的文化环境下承受着比其他(女)人更多更大的心理压力和精神负担,不论个人的心理素质有多么强大,但有些时候很难抵制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对女人的种种规范,活得比别人更加艰难。也许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同样身为女性的刘晓丽在访谈中始终把握这样一种策略原则,“她(申纪兰)没有读过多少书,她一辈子的选择就是靠着自己的本性,她不是跟着领导走,而是跟着历史走。”[1]284这些话意味深长,有许多可以解读的空间,比如,作为“过程”的历史和作为“文本”的历史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社会发展的“大历史”与家庭生活的“小历史”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和区别?女人的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历史是怎样交互作用的?如此等等,都需要人们认真去思考。
总之,通过《口述申纪兰》一书,人们可以从不同的方面看到人的“性别”是怎样被社会建构起来的。申纪兰能走到今天,成就是巨大的,但许多东西还需要反思。女人以其特有的姿态参与了共和国历史的建构,共和国同样以非凡的作为塑造了中国女人。具体到申纪兰身上,“做像男人一样的女人”,成就了申纪兰的奇迹,但也使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对传统的以家庭为主的父权文化所形成的巨大的挑战,她不是理直气壮的,而是在顺其自然中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她没有高深的理论作为指导,但用实际行动挑战了传统。因此,妇女自身的解放与中国革命和中国社会的变革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中国的妇女解放将向何处去?留给人们的思考依然是悠长而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