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与展望:当代媒体人类学研究主要议题*

2018-02-08 06:12李小华覃亚林
中国出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民族志传播学人类学

□文│李小华 覃亚林

媒体人类学是传播学与人类学碰撞的结晶。迄今,国内外已有一些相关的研究和实践,但作为一门新兴的学科,其内涵与学科归属仍存有异议。现有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人类学界,有关媒体人类学的讨论也基本囿于人类学的理论范畴。尽管传播学者在媒体研究中常运用人类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但对这一领域的参与度还较低。因此,有必要进行一番梳理,以期提出传播学界进入人类学研究的有效路径,促进媒体人类学的研究与发展。

一、媒体人类学研究的缘起与概念演化

媒体人类学(media anthropology)一词源于1969年美国人类学学会(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年会上,与会的人类学者意识到公众对人类学的认知正逐渐模糊,人类学界缺乏技术和传播渠道以获得公众的关注;[1]一年后,一些人类学家举办了一次媒体研讨会,艾森雷(E.B.Eiselein)和马丁·托佩尔(Martin Topper)编写出版了《媒体人类学家指南》(Directory of Media Anthropologists),汇集了44位人类学家的经验,指导人类学家应如何操作才能成功地借助媒体走向公众,向公众传播人类学理念和研究成果。[2]该书作者当时没有给出媒体人类学的定义,后于1976年在一篇文章中提出,“应用媒体人类学是指各种媒体和人类学之间的相互作用,其中某种社会文化的变化形式被视为影响之一。这种相互作用的范围可以从媒体在应用或执行人类学项目中的具体使用,到更广泛地利用媒体将人类学传播给公众”。[3]这种界定从人类学与众多媒体在学术与应用之间的互动出发,关注互动的5个要点:媒体研究(the study of media)、利用媒体向公众传 播(reaching the public with media)、 利 用 媒体采集数据(gathering data with media)、利用媒体教学(teaching with media)和应用媒体人类学(applied media anthropology)。这种观点强调人类学利用媒体,其核心是在人类学的引导下,利用大众媒介向公众传播人类学研究的成果。早期的媒体人类学研究者基本秉承了这一观点。如美国第一位获得媒体人类学博士学位的学者苏珊·艾伦(Susan L.Allen)在其1980年提交的博士论文中将媒体人类学定义为人类学对信息的应用,以及将信息传播给大众;艾伦与之前学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她认为媒体人类学应该建立一个公众视角,以帮助大多数人以可接受的形式和随时可用的媒体获取信息,并以公共教育为目的。[4]艾伦对人类学家如何实现更好的传播提出了建议,但其观点依旧停留在人类学家利用媒体进行传播层面,未能突破前人的局限。

1993年,埃默里大学的研究者德布拉·斯皮托尼克(Debra Spitulnik)认为媒体人类学的研究可以有多元视角,如“机构、工作场所、交际实践(communicative practices)、文化产品、社会活动、审美形态和历史发展等”,他认为人类学家可以对“媒体的差异化建设、原住民媒体(indigenous media)、大众媒体与民族认同”[5]等新兴话题进行探讨。他将媒体和人类的媒体实践都纳入媒体人类学的观照对象,不仅拓展了媒体人类学的研究领域,而且为传播学者进入媒体人类学研究开辟了道路。2002年,凯利·阿斯库(Kelly Askew)明确提出媒体人类学的定义,认为媒体人类学就是由人们使用和理解媒介技术的民族志式的、历史性的、语境化的分析所构成的;[6]阿斯库“强调要把媒介技术的使用和理解放到一个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来做具体分析”,[7]从而确立了媒体人类学研究的新方向。

其后,欧洲社会人类学家协会(EASA)组织了一次重要的媒体人类学网络邮件组讨论,该讨论由奥地利维也纳大学人类学家菲利普·布德卡(Philipp Budka)发起,来自各界和对该领域感兴趣的学者在邮件组讨论中各抒己见。其中,菲利普·布德卡综合众人的观点,给出了一个媒体人类学的界定:媒体人类学是对(流行、大众)媒介实践进行民族志的研究,能对文化差异进行精细的分析,是一种利用人类学理论和方法理解确切的媒介化实践与其他暗含的媒介化实践之间关系的(跨学科的)批判性理论建构。[8]布德卡的定义将媒体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媒介化实践(mediated practices)、理论——人类学理论、研究方法——民族志都涵括其中,他是第一位使用“媒介化实践”表述的学者,并将媒体人类学归为“批判性理论建构”的范畴。但他的定义也引发了一些讨论,比如“媒介化实践”的表述是否合适?究竟要不要给媒体人类学作出界定?第一个问题有学者建议改为“与媒体相关的实践”,如国内学者郭建斌对媒体人类学的界定便使用了“与媒体相关的实践”的说法,认为“媒体人类学是对与媒体相关的社会实践的民族志研究”。[9]

二、媒体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及研究方法

虽然国内外学者对媒体人类学的界定尚有异议,但对其研究对象的认识基本一致,即媒体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以“媒体”为核心展开,包括媒体本身及与媒体相关的实践活动。

1.媒体人类学的研究对象

关于媒体本身,国内外学者的研究聚焦于媒体类型和媒介技术两个方面。德布拉·斯皮托尼克在媒体人类学网络邮件组讨论中提出“媒体类型可以是新媒体、大众媒体、‘小众’媒体(small media)、原住民媒体(indigenous media)等”。[10]新媒体和大众媒体不难理解,但“小众媒体”则有争论,“小众”与“大众”之间的边界有些模糊不清。郭建斌也认为这是一个与大众媒体相对的概念,“这样的媒体在技术层面上借用了现代较为先进的媒介技术,但是其内容并非是面对所有社会成员,而仅仅在某个特定的群体(如宗教组织、族群)内部流通”。[11]而对于原住民媒体,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是一种媒体形态,而是“原住民为了自己的目的去适应和使用这些新的科技”的媒介实践。[12]费·金斯伯格(Faye Ginsburg)曾指出原住民使用媒体是“为了给原住民媒介开启一个新的‘话语空间(discursive space)’,使原住民媒介在自身条件下得到尊重和理解”。[13]从埃里克·迈克尔斯(Eric Michaels)对澳大利亚原住民电视和特纳对卡亚波人的原住民录像等研究发现,原住民使用媒体的主要目的在于追求“身份认同的肯定和保护”,以及“记录传统文化”。这里的原住民媒体和“小众媒体”并非同一个概念,原住民媒体针对的是某一个特定的原住民群体使用的媒体,“小众媒体”没有限定人群范围,它可以是任何组织、族群内部使用的媒体,如公司内部刊物。除了以上的4种媒体形态,郭建斌还提出“原生媒体”的概念,他认为“原生媒体是指那些在某个特定的社会或群体中人们自己发明同样具有信息传递功能的媒体”。[14]

媒体本身研究的另一个层面是媒介技术。媒介技术最早由享有“多伦多双星”之称的哈罗德·英尼斯(Harold Innis)和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等人引入理论研究。英尼斯将媒体分为“偏向时间”和“偏向空间”两大类,麦克卢汉则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的论断。早期的媒体人类学研究为了能扩大影响,学者们重视对媒介技术的应用,并不关切媒介技术本身;在后来的研究中,逐渐重视技术对人类社会生活和实践的影响,相关的研究,如丹尼尔·米勒利用民族志方法研究数码科技的社会影响,布莱恩·拉金(Brian Larkin)从物质性(materiality)的角度研究尼日尼亚北部电影院的实际情况,马克·霍巴特(Mark Hobart)探讨了巴厘岛的电视播映剧对当地人的影响。

关于与媒体相关的实践。这最初由菲利普·布德卡提出,其内涵包括显在的和潜在的媒介化实践两个方面,针对的是人们的媒体使用。后来,学者德布拉·斯皮托尼克认为应考虑媒体的所有权、生产、分配、流通和接收五个维度的特征,以及规模、社会角色的类型,技术类型和流派等。[15]国内学者李春霞和彭兆荣在分析“媒介化实践”时使用了5个限定词“最宽泛的”“最‘文化化’的”“中观的”“最实际的”“最泛化和简化的”[16]解释“媒介化实践”的含义,从社会、文化、媒介生产、媒介应用等方面进行梳理。

可见,与媒体相关的实践研究主要表现在:原住民(土著)的媒介使用和实践情况,利用文化人类学理论和方法解读“媒体文化”,这方面包括渠道研究(媒介渠道对媒体内容或媒体消费的影响)、生产者研究(机构、专家学者)、受众研究(不同类型的受众消费和意义解读的过程)、文本研究(媒体文本内容分析)。[17]

2.媒体人类学的研究范畴

2009年,约翰·波斯提尔(John Postill)和马克·彼得森(Mark A.Peterson)曾就“媒体人类学的节点是什么?(What is the point of media anthropology?)”[18]进行一次学术辩论。彼得森2003年撰文称媒体人类学有三大贡献:浓厚的民族志(thick ethnographies)、去中心化的西方(a decentred West)和替代理论(alternative theories)。波斯提尔认为,媒体人类学还应包括媒体历史研究(media historical research),建议学者要“冒险超越民族志的舒适区,进入我们祖先的媒体世界”。彼得森对此作出回应,他认为传播学的媒体历史领域有自己的研究(期刊、协会和规范文本),媒体人类学没必要再做历史研究;他虽然同意人类学应该去关注相关的历史语境,但研究表明媒介接触的代际变化和种族与政治机构改变的表现是两个明显相关的历史语境,而历史并不总是同样相关。彼得森设定的研究范畴也很宽泛,强调从应用视角分析人类的媒介接触,这其实也是媒体人类学界一贯的行动。

3.媒体人类学的研究方法

关于研究方法的争议比较少,主要是运用民族志的方法。其间民族志方法得以不断发展和完善,呈现出多种形态。媒体人类学用得最多的是:多点民族志(multi-sited ethnography)、影像志和网络民族志(netnography)。伴随人类网络行为的不断增多,网络民族志的方法逐渐受到学者的青睐,国内也有相关的译著。网络民族志原是企业和市场营销人员在市场调研中使用的方法,人类学将其引入媒体研究中;但也有人质疑网络民族志发生在虚拟语境中,较之民族志显得不够真实。库兹奈特也认为网络民族志有时候是“不完全的”,在研究网络社区时应使用一种“融合的”民族志,这种方法“可以有多种形式,使用多种方法且包容不同程度的线上和面对面的互动、资料和分析”[19]

罗伯特·库兹奈特的建议对媒体人类学研究很有启示意义。现代社会人类的媒介实践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不相关的活动,而是伴随或融合多种形式的互动,如人们在观看电视时可以扫码参加互动,或摇一摇抢红包等。这些要求媒体人类学更加注重研究的完整性,而“融合的”民族志可以满足这一点,比如在媒介实践研究中,可以运用多种民族志把线上的虚拟空间和线下的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将能更完整地理解人类的行为,从而对意义作出更加准确的解释。

三、媒体人类学研究的相关领域

在传播学研究中,学者们也常运用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以此形成两个领域:民族志传播学和媒介民族志。

1.民族志传播学和媒介民族志

民族志传播学(ethnography of communication)也称“传播人种学”,它由德尔·海默思(Dell Hymes)引入传播研究中,后继者格里·菲利普森(Gerry Philipsen)及其学生将这一学科发扬光大。民族志传播学以自然语境下的传播实践为中心,认为“传播实践是具有一定模式的,并且模式化了的传播实践是社区成员所赖以共享资源的一部分”。[20]相较于媒体人类学,虽然两者都采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但二者存在一些差别。民族志传播学所指的传播实践是语言社区中的人际传播,并非媒体人类学所关注的大众传播;而媒体人类学关注的是媒体本身以及人类的媒体实践。

媒介民族志(media ethnography)又称为“受众民族志(audience ethnography)”,是20世纪80年代受众研究进行“民族志转向”之后形成的新的研究路径。学者们将民族志的方法引入受众研究,把媒介消费视为日常生活实践的一部分,主张通过传播语境中的参与式观察和自然情境中的深度访谈等手段,发掘日常文化和传播活动中的惯例与规则,以及它们与媒介消费之间的关系。美国传播学者詹姆斯·鲁尔(James Lull)被视为媒介民族志研究的先驱。媒介民族志关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实践,重点研究受众的媒介消费行为,强调媒介消费与群体身份认同所建构的关系。从某种角度而言,媒体人类学也是一种受众研究,二者的区别在于:媒介民族志将受众作为信息传播的接受者进行研究,重点关注受众如何解读传播者传播的信息内容;而媒体人类学则研究受众与媒体有关的实践,强调受众的媒体使用行为。

2.媒体人类学向互联网的延伸

媒介化社会,互联网对现实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智能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将人们的生活从线下实体空间向线上虚拟空间迁移。人们在虚拟空间集聚形成社区、群体,创造与线下生活不一样的文化。在传播学中,网络作为信息传播的媒介之一,是现代传播研究的重点领域,人们在网络上的行为和创造的文化也是人类学和传播学关注的焦点。学者们也在接触网络社会,进行在线沟通,在对人们的网络行为进行研究时形成了一个新的领域——网络人类学(the anthropology of cyberspace)。

有人认为,网络人类学是“关于人类处理其所创建的人工世界方式的研究,涉及技术生成的人工现实与人类身体和精神的互动,或者说这种人工现实对人类所产生的生理的、心理的和社会文化层面的影响”。[21]也就是说,网络人类学研究两个方面:一是网络本身,二是人们的网络行为以及对人类的影响。在媒体人类学视域下,网络人类学主要研究网络媒体以及人类与网络媒体有关的实践。其中,包括人类的网络使用行为、人们创造的网络文化等。

媒介化语境下,公共领域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互联网所建构的网络空间,提供了一个新型的人类互动场域,这个场域的部分空间形成新的公共领域。在此背景下,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和方式也将随之转向。20世纪80年代受众研究的“民族志转向”开启了受众研究的新领域,开拓了新的研究路径;如今,传播学研究到了一个新节点,更多地利用民族志、参与式观察的方法,更深层地理解人类的传播行为及其背后的根源与文化,应是传播学研究的一条新路径。

参考文献:

[1]Allen S L.Media anthropology:Informing Global Citizens[M].Bergin & Garvey,1994.(原文:“The term media anthropology itself was coined in a brief flurry of activity following the 1969 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 meetings” and had as starting point “the concern of a growing number of anthropologists about both the death of public knowledge of anthropological concepts and their own lack of skills and channels to disseminate them.”)

[2][9]李春霞,彭兆荣.媒介化世界里人类学家与传播学家的际会:文化多样性与媒体人类学[J].思想战线,2008(6)

[3]Eiselein E B,Topper M.A Brief History of Media Anthropology[J].Human Organization,1976,35(2):123-134

[4]Allen S L.Media anthropology: concept and Pacific Islands case study[D].University Microfilms International,1980

[5]Spitulnik D.Anthropology and Mass Media[J].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1993,22(1)

[6]Askew K M,Wilk R R.The Anthropology of media :a reader[M].Blackwell Publishers,2002.转引自:郭建斌.媒体人类学:概念、历史及理论视角[J].国际新闻界,2015,37(10)[7][9][11][14]郭建斌.媒体人类学:概念、历史及理论视角[J].国际新闻界,2015,37(10)

[10]原 文:The three key terms/phrases that have been discussed are: Media Anthropology,Mediation,Media.Under the last,perhaps types of media could be itemized,e.g.New Media,Mass Media,Small Media,Indigenous Media,etc.见欧洲媒体人类学网站(European Association of Social Anthropologists ,EASA)的邮件列表讨论,http://www.media-anthropology.net

[12][13]特伦斯·特纳.原住民录像中的再现、政治和文化想象:概述与卡亚波人案例[M].费·金斯伯格,里拉·阿布-卢赫德,布莱恩·拉金,等.媒体世界:人类学的新领域.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20-141

[15]原文:In working out the definitions I find it helpful to think about defining characteristics in terms of the 5 dimensions of ownership,production,distribution,circulation,and reception as well as distinctions in scale,types of social actors,types of technology,and types of genres.见欧洲媒体人类学网站(European Association of Social Anthropologists ,EASA)的邮件列表讨论,http://www.media-anthropology.net/。

[16]李春霞,彭兆荣.媒介化世界里人类学家与传播学家的际会:文化多样性与媒体人类学[J].思想战线,2008(6)

[17]Coman M.Media Anthropology: An Overview[J].2006

[18]关于二者论战共4篇文章,分别为:①Postill J.What is the point of media anthropology? [J].Social Anthropology,2009,17(3):334-337.②Peterson M A.Response to John Postill[J].Social Anthropology,2009,17(3):337-340. ③ Postill J.Response to Mark A.Peterson[J].Social Anthropology,2009,17(3):340-342. ④ Peterson M A.Response to John Postill[J].Social Anthropology,2009,17(3):342-344.

[19]罗伯特·V.库兹奈特.如何研究网络人群和社区:网络民族志方法实践指导[M].叶韦明,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

[20]蔡骐,常燕荣.文化与传播:论民族志传播学的理论与方法[J].新闻与传播研究,2002(2)

[21]卜玉梅.网络人类学的理论要义[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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