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文
我算是建设南路的老住户了,1982年,便住进了路旁的某个院落。路东为朝阳街,西为桥东街。那时的朝阳街甚是冷僻,下午四点后,已稀少行人。桥东街倒是热闹,却也闹心,一温州客赶早车,不长的一截路,竟被劫两次,回去即愤然给市里领导写信反映此事,《太原晚报》刊出此消息后,引来一片哗然,有说投资环境不佳者,有论治安环境不善者。
建设路是条南北向要道,卡车多,客车多,骡马车多,拖拉机多,夜里尤吵,白天则不安全,山西人民出版社的美编李森林先生,便是下班途中遇车祸殒命的。我所在单位,先后有三位同事在此遭到过轻重不等的磕碰,至今留有后遗症,天阴下雨隐痛不已。陪外省客人出游,一路的堵车与颠簸使之撇嘴,行至狄村附近,告之道口的古槐乃狄仁杰时代旧物,其肃然起敬,兴致遂来。
街上过路客虽多,可商店里就是不聚人,这里曾开过几家书店,生意一直未见起色。当年朝阳街路口的“建南国营饭店”,生意甚是兴隆,一碗浇肉面二两粮票七分钱,一个大馒头二两粮票五分钱,一盘过油肉两毛五,一碟花生米一毛二,后来门面装修,改名“小洞天”,饭菜档次上来了,顾客却减少了。路边的游贩倒是不少,城管一来,鸟兽散,有慌不择路跑进单位大门者,看门老温则毅然喝断紧追的城管,我随口道:“老温温情。”箱包店喇叭终日吆喝着“厂家倒闭,清仓大处理”,一播就是几年,而小吃店里“蛋炒米肉炒饭,小笼包子鸡蛋汤”的循环播放,已近二十年。
路东的弹簧厂处原为徽州会馆旧址,厂子半死不活了多年,改制时,大门口突然挂起了“振兴弹簧事业”之类的白幅标语,令人匪夷所思,不久,原址兴建“五一商厦”。商厦开业前,门前竖了三根旗杆,而对面单位不干了,说看上去像三把刀,遂在自家门前立了一对石狮,商厦遂来谈判,欲高价购买之,未果。门对门,炮对炮,斗法似的又在楼顶居高临下立了两块圆形招牌,图案为“五一”的拼音字母“WY”,艺术变形后,看上去像一口虎牙。单位一方的楼体,又迅速装饰了红色贴面。东高不算高,西高压断腰,这厢三把刀两口牙,那厢一对狮满面红,总体上打了个平手,就此罢了。后来,两家有意搭建一座天桥,互利双方生意,最终还是没能谈拢,但想方法总比找借口强,未几,商厦就关张了。刚果民主共和国总统卡比拉1997年底访晋,晚间安排一行至商厦专场购物,门前岗哨密布,甚是神秘,个把小时,竟花了40万元,令商厦人员惊叹不已,而此次访华恰是寻求援助的。此或许为商厦最为辉煌的一日。商厦隔壁的“食品二厂”,每至节日,糕点月饼之类的制作很有业绩,车出车入,络绎不绝,偶到厂里的职工食堂换口味,见厂院中央堆放如山的大袋红糖任由风吹日晒,渗出来了一地,便再未买这家的产品。未几,厂子改作他用,租给了一所职业技术培训学校。学校的美容美发班,时不时街边支摊,义务为路人理发,名曰学雷锋,实则练手艺,有老年不满意者絮絮叨叨,教师赶紧跑来补上几剪子,“大爷大爷”很是嘴甜,气已消了大半。
路边的老牌中学,何时竟缺了生源,最后沦为周转校,市里哪所学校拆迁改造,便整体搬入其中,两三年后,又换一块临时招牌。改作旅游学校时,两千多住校生可把周围小贩的生意带火了,卖西瓜的老汉一天出货五百斤,饼子摊出货八百仍断档,卖鸡蛋灌饼的夫妇一个月仅塞给城管的黑钱就得一千块,菜贩的三轮车换代厢式货车,小卖铺扩成了便利店,洗衣店添加了新机器。待学校搬至小店新校区后,周边复又萧条下来,商贩们直盼再来一群高消费的学生。铁四中也一所老校,或受大环境影响,干脆翻盖成了住宅小区。一所老牌小学,尚勉强维持,不过一个班只有三十来个学生,而一个年级仅两个班。足见此处文气之缺乏。
入新生里巷子不远,即为一处垃圾集散场,侧有一经营串串香的摊点,出品有独到口味,遂辟出巴掌大的地盘,以蛇皮布圈拢一围,人戏称包间。巷子里最早的饭店叫“丽丽餐厅”,老板丽丽胖过了头,其丈夫却是个瘦子,一次见她后头背着一个双肩包,知其心还停在青春。隔壁打卤面馆某日来了开桑塔纳车的食客,老板着实手忙脚乱一阵,脸上颇有荣光。某女谑号“新生里的维纳斯”,前些天又遇,已沧桑成大妈,一身的名牌收不紧走形的体态。
朝阳街自设服装城以来,风景这边独好,日均二三十万的客流量,使出入此处的道口,变得终日阻塞。腊月里出租车不愿去,公交车上去下不来。或问单位地址,说服装城口,谁都不会搞错,纵使“五一商厦”已停业多年,众人仍知,这使周边的所谓文化单位大为光火,却也只能自叹弗如。
路边的冲扩店开了又关,打印社关了又开,书报亭建了又拆,快餐车走了又来,当初的卖报小贩管理了公共自行车,大酒店调成了烩菜馆,银行改成了药房。变化太快,街道来不及记忆,痕迹已被层层覆盖。惟有烂尾的“教育宾馆”,倔强地杵在那里,依然故我,见证着一路往事。
起初道旁植杨,后来市里欲仿效临汾,创建花果城,改栽核桃树,待长至盆口粗时,立国槐为市树,遂改之,待冠盖成荫时,遇拓路,重又栽,还是国槐。原来单位门牌为建设南路25号,隔壁为21号,后来单位变为89号,而隔壁仍为21号。树挪了,门牌改了,人已不再年轻,院子里的老人走了,新人来了,我仍住在那里。
单位的四层办公楼,乃唐山地震后所建的抗震建筑,曾是这条街上的地标建筑,后拓展多种经营改为酒店,如今行驶高架桥上,竟被湮没了多半截。人无法决定生命的长度,却能够决定其宽度,道路尤如此。把道路留给速度,车多了,人便少了,把道路留给宽度,原来是路过,现在是过路。过路者过客,过客路过此路而已。
许多城市都有一条叫“五一路”的路,每条都承载着所在城市的一段历史,太原的“五一路”也不例外。
1934年9月14日出版的《国师月刊》第35号,刊出几篇游记,记录了5月7日,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师范科二年级的64名学生,自太原出发,至五台山旅行的经过。其中二年一班的赵铉同学的游记,记有从国民师范校门顾洋车至新南门外火车站的见闻,“每辆车钱一角”。国民师范位于今五一路北段,新南门外的老太原火车站,位于南段的首义门,此行程几乎贯穿整个五一路。新南门乃承恩门俗称,辛亥革命后,改名首义门。
从南到北,高大的首义门曾是太原最知名的地标,望见城门楼,太原到了,城门楼远去,也就离开了这座城池,可惜其早已拆除,原址铺成了集会的“五一广场”。门东侯家巷内的山西大学堂,由晋阳书院改组而来,学堂侧的文津巷可达文庙。门西的海子边,昔时设有贡院,皇华馆为主副考官的接待之所。路的两侧曾有过多家学校,上马街有山西农林专科学校,山右巷有进山中学,杏花岭的中正小学,后改名杏花岭小学,府东街口的私立光华女子中学,后改名五一路小学,而省立国民师范学校,民国元年在原山西两级师范学堂基础上改造而来,其斜对面为后来建立的太原大学。
杏花巷口的博爱医院,由英国传教士以庚子退款资金建立,为山西省内第一家现代医院,博爱医院的一部分现由太原市人民医院占有,前几年院内还随处可见老家具,其中保留的一个小楼,曾有电视剧组在此取外景。精营东二道街口的山大二院,则在川至医学专科学校附属的川至医院原址上建立。
上马街口的新华书店,始建于1952年,一时为华北地区营业面积最大的书店。改革开放初期,解禁的人们渴望获取知识,这里成为熙攘处所,店内长队交款,店外相识不相识者,交流读书心得。之后社会上各类知识竞赛渐多,虽说常识而已,人们却兴致昂扬,周日上午聚集于此,寻求解答,甚至影响到了道路车马交通。如今这家书店仍在,但主角已不再是图书。隔壁还有过一家门面不大的外文书店。红市街口的新华书店,原为中国文化服务社,是太原最早的新华书店,开张于1949年4月27日,八十年代初改为音像制品销售店,后来拆掉了。
路东的南华门由晋王府宫城的南门得名,现为山西省作协所在地。路西的南肖墙,则因王府宫城外的一面萧墙得名,街口的国营华义美发厅,进入其中,时光倒流,顿让人回到了三十年前。
五一路上最著名的商业场所,无疑是五一大楼,其水磨石楼梯,竟被熙攘的脚步踩踏成了抹坡,由此可知其曾经的繁盛。街道两边,坊铺毗连,规模不大,招牌频换,大致能看出人们的消费走向。过去的削面馆、剔尖馆,如今换成了重庆小面馆,过去的面皮店、灌肠店,换成了洋式快餐店,最属几家老字号,冷冷清清,倔强坚守。
五一大楼相邻的老邮局,为日伪统治时代建造的公共建筑。五一大楼前面的老银行,为典型的苏式建筑,可惜也拆除了。
某年,领外省几位客人至山西饭庄吃面,路经宁化府,一阵风来,半街醋香,多少年后,其中的一位客人仍记得这般味道,而津津乐道。
五十年代初,将新开路、首义门、松花坡、精营中正街、新民头条、新民五条统一命名为“五一路”,成为城内主要道路。之后,公共交通体系建立,2路电车通衢南北。记得七十年代某个秋雨夜,昏暗路灯下,两条晃动的电车天线格外显眼,其中似乎寓意着一种隐喻,我望之出神,却表达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