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苏/文
太原的道路,凡东西向称街,南北向名路,方便人辨认,街与路在档次上不分高下;但这以下,巷以至条,就有区别。条“大概”是最低级,我幼年居住的南华门东四条,至今都是个机关大院,无交通可言,文革前一直有门,立于口上,以示不通。周边之二条、三条,等条,既不是死胡同,就有交通职能。
巷就高了一级,至少能双向通机动车。有专门的人行道,或可达到这一级别。
目前我家住在文源巷,这条巷冠以文源之名,显得有些不简单。它不像老城区那些有来历的巷,比如棉花巷、柴市巷、教场巷,巷名如其功用。
文源巷应该是1949年后才形成的新巷。这条巷介于新建路和解放路之间,近二十年,才又经新建路延伸至更新出现的桃园南路。所连接的都是新路,它自然更是新街巷。只是跨过新建路的文源巷,如棋盘上楚河、汉界的另一方,还能保住新巷的清净,当然也好像没染上太多文源巷的“文气”。
文源巷不似某些新巷,既无来历,便以数字排名,如一巷、二巷……,此巷雅号“文源”,本是一部研究文字的大作,纵无《辞源》影响大,也到底是煌煌十余卷的专著。此巷以文源称,虽新,亦有来历。
文源巷最文的部分在东半侧,长仅500米,却汇聚了许多机构,巷东两侧分别是山西医大第一医院和山西省图书馆;接下来是大南关小学、省文化厅、省晋剧院、省京剧院等,俱是公共场所,近年巷西出口还出现了三友电器这样的大商场,文源巷这边500米,简直人气爆棚。
三甲医院周边,总会有些依附产业,诸如鲜花礼品,水果补品、中西药店、康复用品,小诊所、小旅店、花圈寿衣、花篮果篮之类。
省图书馆亦有众多徒附,周边集合着文房四宝,此斋彼坊,东轩西堂,满是翰墨气息,还有大小书店、CD音响,游戏光碟,接连成串。
巷中是大南关小学,旁边有多家培训机构,此外就是鳞次栉比的小饭店,它们吃所有生意的饭。
比图书馆读者更多的,是馆里各种辅导班的学生,比医院病人更多的,是来自各地的陪侍人、护工;当然也有号贩子、扒手、骗子等。
单是医院和图书馆,这两个机构,内部就有数十座宿舍楼,吃喝拉撒过日子,时时出出进进,日日吐故纳新。
到对过看病,或到对过看书;每天都有几个固定钟点,放学、下班、饭点,人们潮汐般拥挤而出,后浪推前浪,文源巷乍然人头攒动,别说汽车、自行车难以通过,便是走路都堵。
都知道鲁迅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文源巷当初被走成了路,现在又被堵成了“市”。它的交通功能持续下降,日益成为展陈各种吃食其他生意的廊道。
数遍全巷馆子,没一家上档次的,好馆子不会开在这里。开在这儿的包子铺、饺子馆,烧饼摊是专为陪侍人、护工、读者、培训生们服务的,这些人匆匆忙忙,来自各地,钱也紧张,心情不顺,只为填饱肚子而绝不喝酒。许多人吃不完就得赶紧走。
紧张应对的小馆子,哪里顾得了更多,万事以方便为先,于是泔水倒入路边水井,井栅冒着腾腾蒸汽,满巷都闻得到加热了的地沟味,这气味被寻找食品的人们带走,裹在身上,搅入空中。放学的孩子们已闻惯了这复杂的味道,习以为常地顺墙散去。
东西向的文源巷,巷北为阳,坐北朝南,全天为阳光照着;对面为阴,一天到头阴惨惨,南墙根下常常到了仲春,还有冬日残雪,之后成为苔藓,滑腻腻地坚持几个月,最终才为晚秋的西北风,吹成枯黄的衰草。
前十年,谁要在文源巷待上一天,准能看到几场阴阳两隔的戏码,就在小学校对面,是医院的太平间,之后又扩大为高大的告别厅。哀乐不时响彻,现场摔老盆、放葬炮乃至哭丧。那时节民俗全面恢复,比传统犹有过之,一场白事,要占据多半条巷。方显哀荣之盛。
对过就是小学校,正响起欣欣向荣的歌声,和操场上做操的音乐,竟好像互不相干。文源巷天天演绎着“方死方生”的活剧。和巷名一样,成了一部阐释人生哲理的书。
医院和图书馆,真是一对有趣的范畴,被同一在短短的文源巷东口。在此巷久了,纵是文盲,也难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图书馆的人特别爱到对面看病,一如医学院的人爱到图书馆看书。两边的人熟得很。越熟越爱走动,前者到对面是刚需,后者到前者是柔性充电。
图书馆卧虎藏龙,山医大藏龙卧虎,看似寻常的老馆员,却有奇特不凡的人生;他们从不声张,你倘若从某部编年史中,无意看到他们的名字和史略,不免会问,那位现代文学之父称之为兄的,是咱们馆的那老人吗?
对面的也一样,对所有人谦和友好的口腔医生,跑到这边,随随便便在钢琴上弹出一手高难曲,认识再多点儿,甚至又得问,他岳父果是民国代总统吗?
我在图书馆住了二十多年,日益多的老人,走过这条宽不过五米的马路,进入对面医院,又经巷中的太平间往生,之后存活在生者记忆中。逝者日益增加,如越攒越多的卡片,叠放在小抽屉里,又组合成为卡片柜。
对面熟悉的医生护士亦复如是,他们边送走故旧,边靠近故旧,最终也汇入卡片,与街对面的好友,挨排排进入优雅的小柜里。
这两家深沉的机构,司生司死,殊途同归,溶解着人生、知识,学问,又蕴含、重构、分泌着知识与学问,悄没声响地在巷口对峙。让这条巷子显得渊深。这里就是微缩的轮回之地。
图书馆大量的老病号,医大众多的老医生,互相给对方加诸名头概念,在相互赠予的名号中,辨认着对方,换了一茬又一茬……
万事皆在演变,近年尤快。先是太平间和告别厅不见了,今年,馆里一位挚友往生,才知医院与殡葬行业对接了,逝者直接由医院进入下一行业。
接着,图书馆迁入新址。一大群生机勃勃的人,图书管理者和阅读者荡然离去。几十年的馆舍还在,这个庞然大物声息全无,阅览室从不熄灭的灯不再亮起,主楼前青青绿地,成了收费停车场。楼壁间披散的绿藤,委顿于楼基的老缝前。宿舍区迅速成为一望可见的老龄社会,无序、拥挤,衰颓,好不令人叹息!
大量桌椅的残骸,被填在宿舍楼与书库楼间,它们四仰八岔,好似仰天长叹:已矣乎!文源不再。
这样一个空间组合和文化现象,存在了至少半个世纪,对许多人来说,这儿是他们获得知识的起点。对从事这一行业的人来说,这儿是文化传播的重要站点。它已经形成一种生态,或者说,后人对文源巷这一带的环境评估中,应当考虑它的区域特征和文化继承性。寻找出这一文化景观的价值,予发利用、开发。而不要仅仅将其扩宽,升级为白茫茫真干净的大街。毕竟城市道路并不仅仅只是交通。
听说这陋室空堂是暂时的,它会另做他用。我相信,现在不是它消失的时代,它的场强犹在,余脉可感,书魂不散。
巷中的生意依然红火,大半靠医院撑着,而医院缺少了对过多年的伴侣,也显得有点孤单,人流中确实少了文气,以致我在人潮里寻找家门的彷徨中,刚好在新保安厉声的训斥中,才找到那个窄小到几乎闭合的门洞。
2006年吧,从老友死亡中缓过来几个月,特意让人推我到那座楼前,独自坐在轮椅上看了好长时间,以为这一场还愿,或者纪念追思,会生发出些许感想,但没有。直到夕阳西下,我还盯着三楼那扇窗子看,顶多不过是视线又回到那扇窗的后面,看到此刻坐在轮椅上的我。我为我的没心没肺而深感吃惊!面对储存了青春的地方,面对与师友同出同入的旧居,我没有心潮起伏,更不澎湃,呆呆坐着,只怕遇到熟人,直到离开,木木然,随着轮椅在菱形砖地上颠簸,专注地抓着扶手,无动于衷。
又几年,回到家乡,老友令文开车拉我看家乡变化,跑来跑去,又绕回那座楼。楼已拆了,成了一条马路。我们根据其他尚存的建筑,丈量那楼的位置,后来确定我们正处在原有那座楼的容积之中。已进入它原先占据的空间中,但也没什么感慨。
此后在老家多住了一段,又多次到附近去过,那儿成了星期天古董市场。到那儿逛,总疑心我开了天眼。
摊位上摆着的多是假货,但我于假货摊上又能看出它叠印着什么。穿透了那些假货,并穿透卖货的人,看到另一些人的影子,匆匆的脚步,起伏的胸脯,晃悠着褪了色的灰色。菱形的地砖还没换,我望着地,记起我的自行车轮,在砌砖的缝里寻找特定的路线,避开井盖,在方寸间炫耀车技,每天骑到快到居室的地方,都以此法平抑着过度分泌的激素。它们让我心乱如麻。
回到一个熟透了的地方,很平静。没乡愁。没有游子归来的感觉。
确实没什么。过去的岁月,丢弃的还少吗?亲眼见几条性命离我远去了,埋藏了的还有最动人的歌,指尖犹能感到琴弦的颤动,琴却早丢了。比这座楼消失的还早,揉弦多年的手指,也已瘫痪了十几年。我已经不能或不会留恋,即使梦里,它们也不再重现,我已经到了这样一个年纪:想与它们重聚到另一世界。巴望作为幽魂,在无人的冬夜,趁着一场大雪,一同到这儿徘徊溜达或者盘旋一番。这重聚的日子,早一天晚一天都没什么关系。
这念头一点也不伤感,反到令我开心,好像是无为中的一点点巴望。但这希望又很虚妄,因为对轮回有深刻的怀疑,何况,即使轮回也难一遇。但最近接到一位年轻人的留言,说尽管当时她还是个孩子,但常想到当初我和那些画家们的影子,觉得应该有人写一下。写不写吧,由此我知道,还有人有这样的记忆,我和他们曾经是一伙儿。这就很够了。
今年5月,突然听到武尚功老师也离世了,心里一沉,觉得有些事情快要到来了。他和我同病,去年春节,专门打电话找我,要传我几招对付病的法子。有此沉疴的,大概只剩这一个善举的能力了,上星期,我不也还打听着后病的小康老弟电话,想传他一些与病“相混”的法子吗?
当初在那座楼里,和武老师相熟,只因他常在我屋外电话前老打电话,即使星期天中午,楼里空留我一人时也来打。我好像猜得出他在给谁打。仗着他的好脾气,别人开他玩笑,他挺直的身板唯背微弓,谦恭地笑着,从不解释,也相信我不可能说出去。但任何追问都没时间完成,楼道里充满喧哗,一场接一场,由于回音很好,几乎人人走在楼道都大唱。杨力舟先生每次到洗手间,都会学副统帅的尖叫:“全党——团结起来!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直学到“高举”就走到了。门膨的一响。声音戛然而止。孙里人老师从食堂吃罢上来,总一路唱:“溯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昂……昂……”根本找不到结尾就到房间了。只有听到王老师的歌声,才是彻头彻尾的享受。而且往往是临近了,最后来在我住的屋子,告诉我,他刚才把若干时间让我们入迷的一段腔调完全悟出来了。
几年后,从电视里知道,杨力舟先生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了一个叫“藻鉴堂”的神秘岛屿,与“国宝”级的画家们在一起,时常登岛的尽是统帅或副统帅的同事,只是这时,他已不再可能有再“亮一亮清音”的兴致了。另外也有些偶获机缘登岛的青年,称登此岛为“朝圣”。
对我来说,进入红楼就是朝圣。
我的幸运在于,有了在这儿“挂单”的机缘,一挂就是将近十年。
我的1970年代,就是这座红楼。那是公认的黑暗时期。但我一进入红楼,就看到了黑暗的消解。
七十年代好像是熬出头来的十年,是由黎明前最黑暗中看到黑暗开裂,进而见亮的十年。而六十年代则是从傍晚走入深夜的十年。人们从迷迷糊糊,进而走入噩梦。
在这个仿若“租界”的地方,我拣回了被1966年粉碎的梦想,梦的碎片在这地方重新组合,即使不过是一种盅惑,在暗夜里也绚烂地放出七色的光芒,我因此透支了热情,消耗了热情,分享了“特权”,纵情正照“风月宝鉴”,浪费了大量原本应当用于学本领的时间。
所谓“春月秋风等闲度”就是这个度法。待在香暖温润的笼中,只能自我发酵,何来上进之心?那个时代,在这样的地方,如果谁还“头悬梁,锥刺股”,必定是疯了。
红楼原属工会,但当时工会已被取消,没了正主,但又富丽堂皇,上面又突然要办画展,于是成了画家的集中地。也不是没有“文革”的声音,不是没有军代表,但主流是画家,全是从被粉碎的原艺术机构中散落于各处的画家,个个都是“借”来的临时工,不止地方是租界,连人都是借来的,当时“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已持续了5年,大家都动极生静,只想重拾画笔,谁也没有“运动”的情绪。
任何艺术专业的基因,都有击碎“文革”的力量。
迟早有人研究“文革”中后期的“乐器热”,我亲眼所见,连小城市很背的街道修自行车摊上,都有练小提琴的,还有为比试琴技拦街叫阵的。拉开塞、克勒最尔,已经是暗夜中很大一块光明。那是当权者不大明白的躲避之处,一个权力争夺者顾及不到的空间。
大家在一起画画,哪怕全在画“文革”,也得用画的手段。即使是“红素描”,也得有素描关系,何况,到了七十年代,绘画在民间已经发展到对基本功的疯狂追求,对刻划功力的欣赏,超过了对所刻划物的欣赏。形式早就大于内容了。每年去北京看美展,都会有新发现:“灰调子”回来了;“散点透视”回来了;“图案构成”也看到了。于是,画领袖,画工农兵,画革命,均成为研究绘画的借口,画什么由不得自己,怎么画,成了画家更愿意探讨的问题。画画的技巧性,成了它与意识形态之间的“隔离带”或“缓冲区”,只要有一点点艺术的元素,就足够在人脑中渐渐瓦解僵化的教条。为此,大家不止看俄国巡回画派,看法国浪漫主义,讨论印象主义,甚至努力接触现代主义。越被捂住的,越想拎出来一看究竟。
与生命为敌的主张,可能为一片很小而活着的绿叶彻底干掉。我们由画画而谈到的一切,都与“文革”专制理念毫不契合,如果相关就是怀疑和痛骂。“文革”的所有基本主张与绘画的本质都是违背的。确切说,对于当时的革命也不全是痛骂,在质疑中也努力揣摩它的合理性,想发动者是不是确有他的崇高追求,但这类猜想从不能持续,就和中断了对武老师电话那头是谁的猜想一样中止了。有一条在这里是决然没有的,即教条与迷信,那是一种与艺术或技术相斥的基因。对画过人像的我来说,对偶像崇拜有天然的反感,更不要说“样板戏”相继制造的偶人了。孙里人老师基本上是个不懂幽默的人,但能使他笑的到癫狂的,往往是现代京剧里那些怒目金刚的脸。
红楼外是堂皇的剧场,因为同属一个单位,我们的特权是“点头票”。当时党政军大员上行下效,掀起看“内部电影”的热潮。“内部电影”就是毒草,越毒越想看,当时正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着迷上瘾般地看电影,当然是“所欲”者,但还“内部”,控制极严,从上到下的大员们,绝不仅是“不惜染毒”先下“地狱”的虚伪心理,他们是在公然垄断独占并炫耀着,每晚,头尾相接的“红旗”车迤逦而至,沿街布满军警,在放最“毒”的“毒草”时,会换了军人把守剧场的门,但我们假“看门人”之名,也全看了。
剧场里一如当时暗中流行的法俄小说场面,满座皆为熟脸。让人产生“穿越”的幻觉,任何一张生脸都会引人猜测:那是谁的亲戚?是拉斯蒂涅?亚芒?还是约翰·克得斯朵夫?那可真是实足的特权温床,其暖意融融,绝非钱能买到。当时没有“第三等级”,除公侯而外,就是其子女亲属。从被军警护为禁地的剧场出来的人,远非今日之“郭美美”可比,相比今日贪官与百姓的距离,今天二者好歹在同一世界,而当时在这座剧场看“内部电影”的,和百姓则生活在另一世界。那种特权相对大众更为鲜见,简直是一种公然的光荣。
说多了恐有对前朝显贵暗中欣赏之嫌,今天的人很难设想常看“内部电影”的人身上的那种“范儿”。他们的着装是简单朴素的,中间有些年轻人,也许出了电影院,次日就回部队了,如同罗斯托夫参加完叶卡捷琳娜朝代某要人家的舞会就上了战场。这些人也许连一块钱也没贪污过,但他们占有着一切。何必要玩儿贪腐的把戏?
我可以想到,当初出入于“内部电影”的人,今天看到郭美美会是怎样的嗤之以鼻。
完全就是过气的鲍赛昂子爵夫人见到了暴发户:你们可以穿的富丽堂皇,但永远学不到我们的举止。
三十年变化的一隅里,总见这两类妇人在一较高下。
在百姓人皆不可去的去处,必然的情形是,熟脸即证书,即同伙。今天是有没有入场券的问题,当初则是根本无须入场券的问题。凭着证书般的脸,你兴许得意,也兴许倒霉。
于乎此,我们不仅看了大量毒草电影,还看了远道而来的中国芭蕾舞团的排练和演出,中央乐团的排练,本地歌舞团排练更是家常便饭,那时没有方便的录音设备,乐池里总不惜成本地坐着大型乐队。看着那些天之骄子,羡慕他们的好运,想入非非。生发着“彼可取而代之”的妄想。
顺便说,我们还很扫兴地看了多次总也让人提不起气来的本省自创戏《三上桃峰》。看他们排和改,怎么也弄不好。满以为这出戏迟早会被“淹”了,但他们不屈不挠,居然晋京参加“调演”,万不料竟一炮炸响,独具慧眼的中央领导,居然认出它是大毒草!于是掀起“文革”大批判的“再现部”,居然与《海瑞罢官》弄成了十年“文革”的一头一尾。
这场批判一开始,我们就明确知道,到头了,该结束了。即使靠指鹿为马起家的人,自己也许都想换个办法了,但已陷于失控的自激漩涡。再也打不出谎言以外的第二张牌了。因此,坦率地说,我们居然一下有些提起气来,甚至幸灾乐祸。在色厉内荏的批判高压里,产生了一种轻松的荒诞性释放。
当然,我主要是在学画。用后来的看法,我们的学法有点像学钟表匠,当时理解的西方绘画,真不如中国人画画省力,绝不可以以一当十,以少胜多,更不可以在“似与不似之间”,与其说是画画,不如说是在做物理的光影分析,我们以钟表匠般的耐心,在平面上刻划一个挺立的鼻头,消弭着灰暗窒息的外界政治环境的不快。
何况“租界”的吸引力给了我太多的朋友。他们从灰败中跑来,有插队生,有工人,有军人,有学生,有男人,有女人。他们到这儿来,哪怕闻一闻颜料的味道,也能缓过口气来继续忍熬。
况且每人有自己的路数,被禁绝的书,唱片,带着被囚禁的美,如地牢中金属镣铐的锁链,正对冷月而突然反射的光,有直射人心的穿透力。大家相聚一室,偷听唱片,于感动和饥渴中享受着挑战的快乐。
1976年发生所有大事时,我们都在这座楼里。9月,宣布毛去世的当晚,我们在回声很大的楼道里,悄悄走到临街的窗口去看“军车”,还惊着了转角一位性情古怪的弹钢琴的单身女人。那位自恋者还以为“非礼”的人终于到了。
凌晨,我们真的看到许多军车隆隆而过。
之后几年,“租界”收回,被“借”来的画家也各归各处,而我,一直还是在生产队里分粮食的插队生。但已经不必回去了。我和生产队基本上已相忘于江湖。他们给我出了插队表现良好的证明,还列出许多完全莫须有的我的先进事迹表格,以使我有了职业,搬离红楼。
红楼的见识,恍如一梦,现在想来,它给了我一生的矜持。他解放了我,却又给我另一条绳索,使我失去了唐突的冲动,听过了太多老师的教习,悠然出入过太多殿堂,我反倒连画都不画了。所谓选择即放弃,我则好像是专门选择了放弃。勇气十足地放弃。
而且就此和画家们失去了联系,包括我自己的老师。一度时间,我以为他们全都回家了,偶见有的改画花鸟虫鱼,有的当了经理,也有的好久不见画作了。以此,我觉得我放弃得也不无理由。
几十年后,我在经过了不知第几轮放弃后,在一家卫星公司供职,而且还是高管,这事无论多么离谱,但还有比我更离谱的,孙里人老师在放弃了家国多年后,来到北京我的家,盥洗后,他躺在我旁边的沙发里,惬意地准备大聊:“当初在红楼的时候”却马上打起了连天哈欠,我想接着聊下去,又决定放弃了,毕竟二三十年过去,况且他刚飞行了十几个小时,他呼呼大睡,一连几天放弃了叙旧。
未久,他和太太索性连生命都放弃了。半年内先后离世。
今年,见到红楼里的前辈姚天沐先生,恭敬地翻阅了他厚厚一本画集后,聊起了往事,数了一下,至少有五位红楼里的老师在六十岁上下去世了。对画家来说,这是最好的年纪,他们却完全彻底地放弃了。
为什么如此成规模地离去?中年的脆弱?过劳?还是迷惘、困惑、焦虑?至少我在我的老师最后的神情和言谈中感到了丢失了目标的茫然。但至于夺人性命么?
这几位相同年龄的逝者让我想到,历史变迁的时刻与个人生命经验值的某种关系。当一个系统代替另一系统时,对十有五而志于学的人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一切正在开始,对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则也能顺应。影响最大的三十而立和四十不惑者。环境变得当立不得立,当不惑而大惑,进入困局。
但个人有什么办法呢?谁也无法选择大幕的启落。
会不会红楼的方式,已成为一种常规信念并内化成一些画家的经验,使他们难以重新建立起自己和外界的联接,而陷于极度的困局呢?
我离开红楼后,除了知道一些老师转向市场以外,其他情况所知甚少。但在文学界,见到过相同情况,八十年代中期,许多六十年代发迹的中年作家,为不知道写什么,而陷入苦恼,有的甚至不得不停笔。我和他们探讨过这样的苦恼。看到过旧有体系对他们的束缚。
我欣喜地看到姚先生从过去的体系中获得了解放,他挺过来了,画兴正浓。同时也为诸多过早离开的良师益友而叹息。
我也挂“官”而去,回家才慢慢知道,也许不是我在放弃,而是世界放弃了我。
追溯到红楼,不过打造我为一粒顽石,幸而我也不够努力,它没给我建立起体系,却给了我许多回忆。我的光影分析术唯一的用场,就是传授给儿子用来应付了高考,且不说他考的如何,我到又重学了一过。
红楼终于连个地址都不是了。
轰轰烈烈三十年,多少这样的地址消失了?
我仍然在矜持,什么也不执着,平静中有时会想,如果再没什么事降临,我可就不再等下去了,总得再有个轮回,再有个开始。
不过,再有几天,就是2012,不管世界会怎么样,这个年份的传说,总给人以启示:人造的任何威权体系,都不如太阳中微子大爆炸。何况还有摧毁太阳的能量,这个不安全的星球本身,也到了考虑自身经验值的时候了。
上
大概是1965年,看到《太原晚报》,很感新奇。因为那年我才12岁,在见到这张小一号的报之前,只见过《人民日报》和几乎与它内容一样的《山西日报》。我能看明白的是电影预告,但《太原晚报》上有连载的故事,让我在那个年纪就想投稿。现在想,当年连载的故事也许写的一般,但连载就是连载,天天都想知道故事的进展。当时想,如果我投稿,一定就只写本市的事,这个街那个巷,不是很好玩儿吗?可惜我当时只能写小学作文,更可惜的是,不到两年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所有“晚报”都被灭了。喉舌专家反对一切“社会新闻”,斥为“花边”“猎奇”“消闲”,是资产阶级的一套。
现在看,“文化大革命”,用东北话说,就是胡整。除了最上层极少人有既定目标,全国民众都不知道闹啥,都猜错了,都没得益,而且轮流倒霉。今天整人的,就是明天被整的,大家都轮了一会儿。最体现胡整的就是,凡主流倡导的全都适得其反。我长这么大,思想最坏的时期就是那时候,天天偷听敌台广播,偷看禁书,禁书中就有巴尔扎克、大小仲马,看到人家的小说写巴黎的某街某楼,就想起已经禁绝的《晚报》。
文化大革命结束,社会回归正常,为什么不写让人感到亲切的故事呢?实话说,是不会了,当了十年疯子,突然病愈,会陷入长久的困惑,哪怕你只当了十年疯子的陪侍,精神也不会不受影响。大量的病愈者和陪侍,还得反思,还得弄平“伤痕”,还得看看这十年间,原本正常的社会都发生了些什么。看了一阵,发现不正常的日子远非十年。
三十年过去,昏病也没完全康复,人们还在相互转告:真正的正常是什么。要么就是正在恢复中又得下新病,再次晕头转向。上次为革命,这次为赚钱。为钱害下的病,现在看症像也厉害,而且也像胡整,因为又成了今天有钱,明天受穷,大家轮流坐庄,最终得益者渐显端倪,又是最上层极少数。
看着大量青年又涌入公务员大军,本来好些的疯病又有些重犯之意:莫非不正常的日子原本是正常?
看着为仨瓜俩枣而得意的稳健人士终究又占了上风,好些从来没疯的人,也失心疯了,因为前不久还鼓励创新,鼓励进取呀!
三十年前走出装满铁栅栏的医院,病去如抽丝,直到老之将至还好不了。最后一点理性提醒灵魂,再不讲出来就永远不讲了,已经进入发呆等死的队伍,诉说的欲望几近于无。
那就随便说说吧:
大半辈子过去,总要想起上马街口,那个地方离我家正好一站地,坐4路环行(体育馆发车,绕城市一圈儿,又回到体育馆)从五一小学往南一站就是,大概500米,4分钱一张票。相比起我家,上马街口是热闹地方,往西是桥头街,街口上就有从有名的宁化府飘出来的醋味儿,这股味儿当时不爱闻,三四十年后却对我发生了影响。东边路口有家诊所,叫做五一路医院,医字是繁体写的“醫”,由于侯宝林大师“此大酱皖”的启示,我们一向故意读成酱院,后来认识了些小孩,也不纠正,都叫“酱院”,成了黑话。酱院旁边有家理发店,叫美容理发店,是附近少有的甲级理发店。由于我们院有个女士叫恩美容,我们索性增加一个字,称之为恩美容理发店。上马街口附近还有家天津包子铺,我们不穷也不富,但没有吃馆子的习惯,故只能闻味儿,天津包子铺对过是家委托行,相当于当铺,专卖质押货。进去就有旧社会味儿,与对面的天津包子铺恰成对比。太原当时丁字路口多,上马街是附近少有的十字路口,我们很乐于从这里往西,进桥头街,因为一路全是店铺,走到柳巷,之后再向西,到俗称酱园巷的副食品商场买副食,从南门进,再从北门出,里边要啥有啥,物价稳定,货物充足,就有一样,什么都要号。光用钱甚也买不下,凭票供应的头等肉九毛六一斤,去皮的五花肉一块零三。
1966年以前,我到了上马街口,一向是朝西拐,东边的上马街有些令人生畏,那里边没有店铺,全是小门小院的住户,感觉住户中有不少强人,气不顺,说话粗鄙难听,稍不小心惹下他们肯定挨打,这是一怕;
其次,上马街里边有庙宇,不时有僧人,甚至道士走动,让小孩看着害怕。他们在那个时代很不真实,怪异之极,看着那梳着小髻,裹着绑腿,足蹬刹鞋,飘飘然走在马路上半人半仙的家伙,把持不住,很可能还没等到“文化大革命”就疯了。庙宇往南是文庙,我幼时,那里还举办庙会,印象很乱,四处听到小孩丢了的呼喊,直到最后,听到我父亲在喊,我妹妹也丢了,我当时吓的魂飞魄散,因为在父亲喊之前,我就预感到妹妹要丢。这种有预期的灾难比突如其来的灾难更多一分恐怖。当然,我妹妹还是找见了,可我再也不去文庙了。
和文庙有相似可怕的还有七中的校门,像个不讲道理的衙门,高高的台阶,单檐歇山式门庭,仿佛听得到衙役站班的威严吼声。
人们说,上马街是李闯王上马的地方,他在七中附近上了马,直接就杀入紫禁城了。这街名在当时的我看,便有些血腥。带杀气。
可是,“文化大革命”后,正像万事反了一样,我反倒不去西边的桥头街,而在上马街的最深处找到一处温馨的所在,对于这个所在,天天得克制住前往的欲望,不然就怕失去了再去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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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太原不短了,一想起上马街一带,一直往北,方圆两公里,就觉得在那儿制造一大片假文物,号称个什么大院,实在是易如反掌。
我住的地方比上马街齐整些,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看,绝不该拆,因为,那不是假文物,是真家伙。当然,人住在文物里并不舒适。我家所在的大院北边,还有个大院,为省民盟所占据。也是一套精雅的院子,院里住着我一个小兄弟,名叫芝达林。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我和他不会成为同学,除非我学习太坏,坏到连蹲三年,才会倒退回他那个年级。但“文化大革命”就不同了,1966年全部停课,但又规定小学生不得造反(也许觉得小学生属于还没升起来的太阳)。可停课却不能停止年龄增长,但这道规定把造反者的年龄限制了,即使又过了几年,我们已是地道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也没造反。
我被止于造反年龄的边缘,再长一岁即可造了,芝达林才三年级,就在民盟大院耍子。达林父母都是文化人,从小栽培他学小提琴,现在他已经是大连音乐学院的教授(先前曾任院长)。我则是在反对和压制中学乐器。到了1970年,上边真的要“复课闹革命”了。达林刚好年届初中,我则已该上高中了,年龄大不同,却同样要上初一,反正是胡闹,上面便把积累了三届的小学生,统一就近分配,进入初中,这样,我和芝达林就成了同学。
乱成了这样,分不出年级,学校引入军营编制,按连排班管理,统一学一本书,叫《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里边包圆了阶级斗争、科学种田等所有课程。我和芝达林被胡乱归入的学校是一所传统的体校,“文化大革命”后仍复归为体校,老太原人习惯称作“二十三中”。所以,认真填履历的话,我们都是体校毕业的武士。
在这所学校,谁要学习谁就是脑子坏了。所以,和宝玉闹学堂一样,上课就是打闹,小强人以武力征服学众,把漂亮女孩分配到小流氓名下,名义上享受妻妾虚荣。
如此乱局中,却有一块合法的“乐园”,那便是宣传队。宣传队其实和小流氓的团伙没本质区别,实质上也是少男少女们愉快的组织,只不过这一伙“关关雎鸠”,被正统看作“思无邪”就是了。这个组织到处都有,而且以毛泽东思想名义存在,一般流氓不敢擅入。有些人写过宣传队的文章,但好像没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那便是凡1966年已经进入初中的,与未能进入的,大有差异,前者比较正义在胸,有根派,有革命性,后者则更有玩儿性,没有派别,也没有真诚的正义在胸(只表演概念性的正义模样)。
凡有些乐器专长的悉被宣传队招入,同样,被招入的少男少女会不会表演不要紧,却一定得姿色出众,我虽年长达林三岁,却比他晚进宣传队,我之进入,好像还是因他极力推荐,那时他是乐队首席。达林学音乐之所以登堂入室,在我看,是他不僵化,那种活胳的魂灵,在当时体现为活力四射,相当有趣。我们不仅一同练琴,还一同拿琴开玩笑。什么也拉,没有禁忌与拘束。
一日,他很神秘地问我:愿意不愿意去认识一位法国人?
我有些矜持,但达林的提问使我不能回绝。便说好啊。好像是个上午,我们几个朋友,各自带着琴,很正规地骑着自行车沿上马街东上。
上马街走到头是个单位,大门很轩敞,气派的好像上马街就是为它而修的一般,上马街之于它,就好像金水桥之于天安门,正正地对着。但就在这轩敞大门的南侧,有一条可继续前行的小巷,这条小巷叫新城北街,正是这条宽不足三米的巷子,联通了上马街和建设路,小巷有如咽喉,使上马街不至于成为死路,使之有一口气出来。虽然如此,这条小街却没有行人和车辆,当时上马街的居民多向西行,才能入城中心,所以一般不往东去。小街总长不足百米,出去就是已经通了无轨电车,但却没有商店的建设路(准确地说是正在建设中的路)。小街上坐南向北有三个院子,达林带我们来在居中的那个院,叫新城北街39号(中院),日后几年,这个地址成了我信封上最常写的地址。达林介绍我们认识的法国人,已经笑容可掬地迎候在门口了,没料到的是,她只是个小姑娘,名叫立亚,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对我们这些野孩子也极尽礼数,我们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个个少有地正襟危坐,达林请她为我们弹琴,立亚便正正经经打开琴盖,像面对考官一样,很认真地弹了起来。她弹了好几首我们前所未闻的曲子,我们晕了,刚够假眉三道保持着端坐。她弹完后,该我们了,我们便合奏了几曲,无非是《新疆之春》《新春乐》等当时流行的曲子。粗糙业余,但也许大胆激情,立亚听完非常真诚地对我们称赞不已。从这天起,我们便走入了潘先生的家。
不久,立亚的弟弟立仁从插队的榆次探家回来,方知我与他原本是小学同级同学。只是在我们年级中有两个班采取五年制试验,他提前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刚好初一,成了可以造反的学生,到了这时也就插队了。
立亚的父母当时都在各自的单位关押着,立仁和哥哥在榆次插队,只有立亚在家,很快我们就成了一个帮伙,由音乐而照相、而四处玩耍,而谈天说地。“文化大革命”,对我们来说,好像从这一天突然暂停,我们提前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立亚在各方面都杰出到令我们景仰,有极高的素养,她是“文革”前刚从上海转来的。奶奶是法国人,20世纪初,曾与中国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有很深交往,其中包括周恩来。立亚的爷爷就是中国赴法勤工俭学的留学生。文革前爷爷去世后,奶奶睹物思人,带着立亚的小弟弟返回巴黎,谁知刚一离开,中国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彼此失去了联系。立亚是奶奶按巴黎的规矩带大,所以,不仅钢琴弹的好,还在上海舞蹈学校学过芭蕾,她在各方面都可以作我们的老师,也许我们的本土野性和少年的真诚在她看也不无新鲜。于是很快形成“二十六个和一个”类似的情形。《二十六个和一个》是高尔基一个短篇,写二十六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众星拱月般的故事。
相处越久,我们越有一种走入近代中国重要历史的感觉。我们成了见证者,甚至参与者。尼克松访华前后,潘叔叔夫妇也回到家,虽然院子几乎尽数被人占去,毕竟全家人又团聚了,潘叔叔也把我们当朋友看,他的学识与人格对我们产生了终生影响。立亚的奶奶通过给周总理直接写信,也终于和家人联系上了,后来立亚经周总理特批终获出国,都为我们所亲历。
从我们进入潘家,就不再到别处玩儿了,恨不得天天聚在一起。我们从新城北街出来沿上马街一路下坡,畅快地出溜到五一路,之后可能到汾河滩待上一天,可能到双塔寺转上一圈儿,也可能就随便在什么地方走走,沿上马街上,沿上马街下,几乎成了天天的功课。有时为了走新鲜路,我们在一个小巷抄近道,从一条经常是泥泞的小路出来,就是杏花岭医院,走这条路能避开了经常有游行队伍的上马街口,二十多年后,我知道这条小巷叫杏花巷,那里正有一个快上小学的女孩,多年后成了我的妻子。
1970年下半年,我们相继下放,立亚一个个把我们送走。并不断给下放后的我们以巨大的精神支持。
下放期间我曾短暂返城,临走那天,立亚和几个朋友送我到车站,约定了清晨五点在上马街口会齐,我从五一小学那边走来,远远看见,上马街口的中心圆点,那个警察叔叔平时的岗台边上,立亚正等在那里。
那个清冷的早晨,无人无车,当然也无警察,我们在那儿团聚,站上平时无缘得以站上去的岗台,从这个角度环顾了一下太原,之后离开。
那是个我永远忘不了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