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运
热爱阅读,自然关注书刊的作者。固然钱钟书对一个求见他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这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个下蛋的鸡呢?”但是,一旦这个鸡蛋和别的鸡蛋味道不一样,人们自然会问:这倒是哪个鸡下的蛋呢?注意到作者本人,自然就注意到作者的名字。不少作家是以笔名行世的。笔名最大的特点是自由性大、变化多端,其中演绎出不少故事,还发生了不少引人入胜的趣事。
笔名何其多
“笔名”是外来词语,在我国大约是清末民初开始流行起来。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就和笔名紧密联系在一起。大家习惯称呼的“鲁郭茅巴老曹”,都是以笔名行世。其实在我国古代,作者也用字、号(包括地望、谥号)等为作品署名,这些都起着笔名的作用。
一个人的本名一般是少不更事时,由长辈所起,反映了起名者的期待、愿望、祝颂,以及学养、境界、趣味等。作为使用者本人来说,只有接受、使用的义务,没有选择的权利和机会。而笔名一般都是使用者本人所起,更能反映本人的素养、志趣、经历、爱好。张爱玲说“为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是有一定道理的。
虽不是所有笔名都有微言大义,但有的笔名却很不寻常。譬如,茅盾的《子夜》开始在《小说月报》连载时,署名“逃墨馆主”。因为孟子说过,天下之人,不归于阳,而归于墨。阳即阳朱,茅盾取阳子下的“朱”字,表示倾向于红色革命。确是这样,茅盾早年就参加了共产党建党初期的活动。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原名高仕錤,留美归国后,在南京中央医院工作,看到当时社会一片黑暗,痛心疾首,辞去医院工作,改名高士其,愤怒地说:“取掉人旁不做官,去掉金旁不为钱。”抗战爆发后,克服重重困难,奔赴延安。说到做到,反映了他的高风亮节。
笔名形式各式各样。从字数来说,有一个字的,如巴金用过“芾”,鲁迅用过“豫”敖”等。两三个字的比较常见,也有四个字的笔名。茅盾用过“东方未明”“逃墨馆主”,蔡元培用过“会稽山人”,周作人用过“苦雨老人”,徐调孚用过“托我斯泰”等。还有用一句话的。《共产党宣言》的第一位中文译者、复旦大学校长陈望道,他有一个笔名就是“一个义乌人”。柳亚子用过“中国少年之少年”。《孽海花》的作者曾朴用过“病夫国之病夫”。民主革命家、国学大师章太炎用过“黄帝子孙嫡派黄中黄”。辛亥革命元老于右任用过“半哭半笑楼主”“啼血乾坤一杜鹃”等。
还有一种有趣的现象,就是在笔名后缀上“女士”二字。草明用过“草明女士”,丁玲用过“小菡女士”,冰心早期也署“冰心女士”。这几位都是女作家,还有男性作家也缀“女士”二字的。郑振铎用过“纫秋女士”,茅盾用过“冯虚女士”,赵景深用过“爱丝女士”“露明女士”,胡云翼用过“拜萍女士”,周作人用过“碧罗女士”“萍云女士”等。早期共产党人柯柏年,翻译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发展》,1925年连载于《民国日报觉悟》,署名“丽英女士”。这种现象大致出现在20世纪前半叶,可能受新文化运动影响,在思想深处基本清除了几千年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于是偏偏在男性笔名后缀上“女士”,表示与这种封建思想的决裂。但也有个别女作家是用“男士”的。如冰心抗战时在重庆为生活需要,出版《关于女人》等小册子却署上“男士”的名字。
据上所述,可见笔名的自由性、灵活性,甚至可以说是“随心所欲”,但作家并不是对笔名轻率对待的。鲁迅在去世前夕致黎烈文信中,还特意提到一篇文章的署名:“《立此存照》上所写笔名,究嫌太熟,倘还来得及,乞改为‘晓角是荷。”可见署什么名字,他是经过一番思考的。此外,当许广平还是学生时,写了一篇《乱七八糟》的杂文,署名时曾感到“西瓜皮”三字滑稽有趣,“小鬼”二字甚为新颖,“鱼与熊掌,自己难于取舍”,因此求鲁迅“随便写上一个可也”。鲁迅却以“鱼与熊掌”二者都有点不妥,选用了许广平曾经用过的“非心”。鲁迅还告诫:“但若假名太近于滑稽,则足以减少论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还特别强调“此后的文章,也应细心署名,不得以‘因为忙中推诿!”由此可见,鲁迅对人对己,署名笔名都是不马虎的。
笔名何来
笔名使用的种种情况,难于备述,下而列举几种情况,大家可以管中窥豹,以见其斑。
另取笔名者,往往与本名藕断丝连。比如拆字为名:老舍本名舒庆春,将“舒”字拆开成“舍予”,作为笔名,又将“舍予”衍变成“老舍”。曹禺本名万家宝,将原姓的繁体字“萬”拆开成“艹”“禺”,又将草头谐音“曹”,加上“禺”成“曹禺”。金庸本名查良镛,将“镛”字拆成“金庸”。著名剧作家沙叶新将姓名三字各取右半,成“少十斤”为笔名,自己戏谑称“自己少十斤,为沙叶新右半,可见此人不左”。莫言本名管谟业,将“谟”字拆开成“言莫”,又作一颠倒,取名“莫言”。
有借钱借物的,还有借用名字的。瞿秋白就借用过鲁迅的笔名。他在危难时去鲁迅家避难,并为鲁迅“代笔”写过十几篇文章。这些文章经过鲁迅修改、润色,署上鲁迅常用的笔名“干家”“何家干”“余铭”“洛文”,寄到《申报·自由谈》去发表。发表之后,鲁迅像对自己文章一样,把这十多篇文章分别编入《伪自由书》《准风月谈》《南腔北调集》。郭沫若1936年在《质文》上发表杂感,借用日本妻子佐藤富子的另一个名字安娜作为署名,以后还借用过夫人于立群的艺名黎明健作笔名。当代作家叶兆言借用过他父亲的笔名“谈风”。他说:“谈风是父亲的笔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和他打了个招呼,拿来就用。”
用笔名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初期人们不大欢迎用笔名,有不得已而改名的。鲁迅“因为那时的《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他自己又不愿用真名周树人,才用母亲的“鲁”,取了一个类似真名的笔名“鲁迅”。还有编辑帮助改笔名的,如茅盾的小说《幻灭》投给《小说月报》时,本人正遭当局通缉,自然不能用本名,他觉得周围充满矛盾,自己思想也有矛盾,就署名“矛盾”,并以此来“讽刺别人也嘲笑自己的文人积习”。《小说月报》的编辑叶圣陶恐怕这样通不过审查,将“矛盾”改为“茅盾”,就容易蒙混過关了。endprint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因当时有另一位男性作者林微音,喜欢舞文弄墨,名字也不时见诸报端,可是人品不大好,一些粗心人误以为是同一个人。林徽音为了划清界限区别开来,于是改名林徽因。现代作家师陀,1932年发表短篇小说《请愿正篇》,首次署名“芦焚”。这是英文“暴徒”(ruffian)的读音。1930年代,国民党诬蔑共产党是暴徒,他很气愤,就取“芦焚”的笔名,以示反对。在抗战中,他蛰居上海,过着艰苦的生活,却不为汉奸刊物写片言只字。但发现有汉奸文人盗用他的名义发表文章,于是发表《致“芦焚”先生们》一文,说明真相,声明以后不再用此名,改名“师陀”。“陀”释为“起伏不平貌”,意思是师从高地或小丘陵,表示“胸无大志”。
20世纪初,曾有一股废除姓名的风气。著名学者、新文化运动的先驱钱玄同就不用姓,而用了别名“疑古玄同”。现代作家丁玲,原本姓蒋,因为成长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她愤然出走漂泊在外,且一直很讨厌别人问他故乡何处。一旦遇到这个问题,她就没好气地回答:“我没有故乡,到处是我的故乡。”她也反感别人问她姓什么,有人问时她就回答:“姓什么?我没姓,我废姓了!”上了上海平民女校,她和几位好友宣布废除姓氏,相互间只呼名字。他们一致认为:姓氏是封建和父权的象征。但后来终于觉得没有个姓也不行,于是她找了个笔画最简单的字“丁”。在字典上随意指一个字,指出了“玲”,于是就叫“丁玲”。现代作家冯文炳来得更彻底,声明不要名字,不过却取了个“废名”的笔名。难怪鲁迅当年说:“要真的废名必须连‘废名这笔名也不署。”
笔名史话
作家为什么要用笔名,很难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情况种种,难以备述。
有初登文坛者,羞于让人知道是自己所为。冰心本名谢婉莹,1919年在《晨报》上发表《两个家庭》时第一次用了“冰心”的笔名。她说:“用冰心为笔名,一来因为冰心两个字,笔画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义;二来是我太胆小,怕别人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两个字和婉莹有什么关系。”郁达夫谈到署名时也说:“直到两三年后,觉得投稿有点把握了,才忐忑地用了我的真实姓名。”贾平凹开始发表习作曾用“吴胡然”的假名,意思是我乱来一通。
也有人觉得自己的作品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不愿意以真名示人。中国传统文人往往以风雅自命,不求闻迈为高尚。在过去,凡俗谣、俳文、戏剧、小说一类的文学作品,都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为官绅社会所藐视,于是作者就署个假名了事,如《金瓶梅》作者“笑笑生”就是如此。“笑笑生”到底是谁,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人署用不同名字,还可以壮大声势。瞿秋白用过一百多个笔名,对此唐弢说过:“除本名之外,往往辅以笔名,壮我党之阵容,张革命之声势,马列真谛,传布一时。”柯灵在《昨夜西风》一书中谈到解放前文化战线上的对敌斗爭时说:“地下党就有计划地布置党员化名写稿,用以挤掉一些乌烟瘴气,起到净化作用。”显然这里把变换笔名作为一种对敌斗争的策略在用了。
有的作者用笔名将真名掩藏起来,便于读者发表意见。习近平在浙江主政时,以“哲欣”为笔名在《浙江日报》写了四年专栏文章。据我分析,发表这些文章时,是以一名普通作者的身份谈自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并不是以省领导身份作指示,署用笔名就不用费口舌去说明。这些文章2007年结集,以《之江新语》为书名出版,署名习近平。
有几个人合写文章,但又不愿意以单位和集体名义出现的,就取了个看似真名的假名。“文革”后期以编辑《天安门诗抄》闻名于世的“童怀周”,就是一个集体笔名。它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研究室16位教师冒险编印,悼念周恩来,编印了几本诗文集的署名。建党初期,茅盾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时,担任中共中央直属联络员。为了保密的需要,中共中央用的名字是“钟英小姐”,作为党中央的代号。近年来在报纸上发表一些事关全局的重要文章,涉及重大国计民生,也是有关方面的集体笔名。如“国平”是代表国家的重要言论,“郑青原”是正本清源的意思,“仲组文”是中央组织部缩写的谐音,“钟理轩”是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局简称的谐音。
所谓“名者,实之宾也”,它总是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反映本人思想和精神的某些侧面。所以,每一位作家笔名的背后,深究起来,都隐藏着一段趣味盎然、发人深思的故事。这些离奇曲折的情况,记录着作家不同寻常的思想感情,透露了作家执着的探究和追求。对笔名的研究,应当在我们的视野之内。
(作者系文史学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