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1978年正逢我年富力强的40周岁,从那时至今,我先后工作于北京、北海、深圳、昆明、成都、广州,后又回京任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参事、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至今没有停步,仍奔波于各地,或参加调研或出席会议,同上上下下接触较多。基于我的广泛阅历,使我有机会参与和了解改革开放的更多情况与细节。为此,我欣然同意《同舟共进》的约稿,我作为《同舟共进》的老编委,很愿意在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谈谈我对改革开放的认知和感受。
改革开放之初
树有根、水有源。中国改革开放既是原有发展基础上的继续前行,也是客观需求的积极推动。1978年时,新中国已成立近30年,我国既取得了诸多成就,也受到了“文革”的干扰。但总的看来,改革开放应是水到渠成的顺势而为,是在大势所趋、国情所迫、国运所系、民情所需的基础上得以启动的,它有着政治、经济、人才、国防以及外交基础。不过,改革开放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怎么开放,怎么改革,从哪开放,从哪改革,既需要高屋建瓴的设计师发号施令,正确指导,更需要各方的精密组织和行动。据我了解,改革开放的启动至少是从以下5个方面入手的。
邓小平复出,解放思想、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计时是由1978年开始的。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邓小平是这一年复出的。1978年3月初的全国政协会议上,一批革命同志呼吁“邓小平应彻底恢复名誉,出来主持工作”,大会闭幕时,邓小平当选为全国政协主席,并由此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
代表团走出国门,开眼界、搞引进。1978年外事活动极为频繁,截止到9月,中央派出了多个代表团,分头走访了31个国家,并接待了15个国家的领导人。10月22日,邓小平到日本访问。12月16日,中美发表建交公报。国门的敞开不仅为各方面走出去、开眼界、搞引进奠定了基础,也为增进同国外的联系,吸引外商投资创造了条件。例如,上海宝山钢铁厂、天津化纤厂等一批大型项目被引入国内,与此同时开放外资在中国的投入,诸如北京的建国饭店、兆龙饭店,广州的中国大酒店、花园酒店、白天鹅宾馆都是那时启建的。
1981年,我被借调到国家科委组织生物技术的“六五”科技攻关,为了学习国外生物技术开发经验,由国家科委组团,吸收上海、广东和中科院的专家参加,到英国考察了7个城市约20家大学、企业和研究机构。接着参加了广东组织的中国生物工程考察团,走访了欧洲11国,同国外建立了广泛联系。此后,世界遗传工程中心中国分中心及欧洲共同体—中国生物中心开始在中国组建。欧共体还根据协议,为我方提供一批留学生名额,让他们有机会走进欧洲。
此后,我又参加了国家科委的考察团,考察了日、美、加、德、奥、匈等国,引进了“一村一品”的发展理念、做法和“公司+农户”的农业合作社经营模式,以及中国第一个配餐西红柿种子,第一个活性干酵母生产技术等。并从加拿大引进了第一个饲料添加剂工厂装备,于广东顺德北滘镇建厂,从而推动了饲料工业的大发展。以后的岁月里,我们又通过国家星火计划,在北滘镇星火计划密集区内引进了第一条易拉罐生产线、第一个花卉大棚、第一个国外投资的食品加工厂,第一个鳗鱼生产基地等。1980年代末我到北海工作后,还参与奥地利蓄电池生产线、台湾二郎皮制革厂及德国牛皮纸生产线的引进。
大搞人才建设,外派和引智并行。改革开放一开始,国家就把派人到国外留学和进修作为培养的重要抓手予以推进,同时引进国外专家来促进我们的工作。我那时在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做研究。一时间,刚从北大、复旦、南开走出的工农兵学员及少数英语基础甚好的老同志便成了第一批走出国门的幸运儿。由于国门长期封闭,很多人英语水平远跟不上时代需要。于是,中科院每个研究所都着手举办外语培训班。那时,我也在研究所内参加了为期4个月的英语培训。
与赴国外进修学习并行的是从国外引进专家参与我们的对外开放。中科院研究生院引进外国教师进行教学,全国不少地方、不少学校也开始这样做。我到国家科委工作的第二年即1983年3月,中国召开了中美科技政策讨论会,从美国来了20多位专家,就中国多方面的科技发展进行了深入讨论。参加生物技术讨论的来自美国康奈尔大学、马里兰大学和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的三位学者,不仅提出中国要发展遗传工程,而且要发展适用技术,并建议中国组建管理生物技术发展的中国生物技术中心。他们让我为之代笔给邓小平写建议书,以他们三人的名义上报后,获得了副总理万里的批示。中国生物技术中心组建后,方毅副总理又为这个中心聘任了11名美、法教授专家担任顾问。国家外经部通过联合国的渠道,设立了TOKTEN经费和STAR经费,专门提供全国各地引进华裔和外国专家申请使用。1980年代末我到北海任副市长时,就通过申请STAR经费,引进温哥华市长城建顾问前来给我们作培训。
农村改革率先突破,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中国的改革实际是从农村开始的,1978年前实行了20年的人民公社制度,把农民牢牢拴在土地上,“大锅饭”阻碍了农村生产力的发展。1978年12月24日晚,安徽凤阳小岗村的18位农民打响了农村改革“第一枪”。联产承包制从此在全国开展,促成了农村面貌的迅速改变,粮食不断增长。
农村改革突破的另一方面是乡镇企业的崛起。我多次到江苏华西村、天津大邱庄、河南的刘庄、南街村和竹林调研,它们都是改革的先锋和发展乡镇企业的典范。华西村党委书记吴仁宝同志曾几次给我讲,华西村曾办有一个五金作坊,但长期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不受保护,只能偷偷摸摸地运行。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人民日报》刊发了华西村《农民热爱社会主义》的报道,吴仁宝才躲过了一场风波,由此迎来了华西村发展的春天。2017年7月我又去了华西村,在同接班人吴协恩书记的交流中,了解到他们的产值已超过300亿元,就业人数达1万多人,村民年收入超过10万元。
改革管理體制激发开放活力。为了推进改革开放,必须改革管理体制。管理体制的启动是从干部年轻化和精简政府机构开始的。刚一开放,我就听到万里副总理对沂蒙山区的考察谈话,他说那里的干部是“七个书记八个牙”,表明干部的老化问题十分突出。为此,中央下大决心推进干部队伍年轻化。结合精兵简政,一大批老干部从岗位上退下,一批有学历有知识的年富力强的干部走上了管理岗位,其中也包括一批无党派和民主党派人士。为了安置戎马一生的老同志和更好地发挥他们的作用,中央专设了一个庞大的顾问委员会,使老同志也有机会发声。endprint
管理体制改革的另一方面就是设立特区。这些特区除了有特殊政策外,外来投资均可享受“免二减三”的税收优惠。上世纪90年代初,改革开放进入了历史发展的关键期。1992年,邓小平视察了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沿途发表了重要讲话。此后,人们的胆子更大了,敢闯敢试的劲头更足了,极大地推动了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
我是1980年代末被派往沿海开放城市北海做副市长的,临行前国务委员兼国家科委主任指示我,到北海后“一定不要就项目论项目,要从总体上、全局上、战略上推进北海的发展”。当我提出北海的发展一要确立三个观念(开放、商品经济、科技兴市),二要明确三个观点(发展工业为重、从北海实际出发、发展外向型经济),三要搞好三引进(资金、技术、人才),四要引进三种人(戴眼镜的、说普通话的、讲外国语的),五要从“3S”要素突破(海水、阳光、沙滩)后,市人大向市委建议支持我干好工作,市委常委会为我配10位秘书,还成立了任玉岭办公室,从此北海展开了大规模招商引资活动。进入1992年,平均每天有6家新公司在北海注册,全国30多个省市自治区都有人走进北海,北海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风生水起的发展体现了改革开放体制改革的优势和对外开放的巨大活力。
中关村的民企一条街
我记得很清楚,1982年几次出国归来时,总有人问我国外怎么样,被问得多了,我就把回答概括为几句话:在国外“人们生活在地毯上,行走在汽车上,休闲在草坪上,城市里高楼林立,汽车如流,晚上灯火辉煌,商店里物质极大丰富”。而那时的中国是路不平、灯不明,买东西要凭票、要排队,马路上基本没有轿车,北京最高的楼17层(北京饭店新楼)。
而今经过40年改革开放,中国同欧美的差距已大大缩小。我国的经济总量已位居世界第二,经济增长对世界的贡献率超过30%。成为制造大国,有220种产品产量位居世界第一,每年为世界每一个人生产两双鞋子、两套服装,这些奇迹是我们当初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经过初期的启动,改革开放出现了举一反三的潮涌般发展浪潮。特别是民营经济的成长与崛起,“三来一补”等外向型经济的发展给中国经济注入了更多活力。
对民营经济的成长是逐步放开的,对民营经济的认识是逐渐深化的。“文革”期间,民营经济是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的。所以改革开放之初,小型贸易活动者常受到打击。民营经济的正式启动,应该说是从1979年由荣毅仁创办的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开始的。外国公司在中国投入则是从日本松下公司事务所在北京设立而起步的。总的看,民企的成长并不容易,安徽芜湖的民营企业家年广久创办“傻子瓜子”,迎来好生意,雇工超过7人,收入达百万元。当时有人想打击他,邓小平知道后,指示不要动,主张放两年再看,认为不会影响大局。这不仅保护了民营经济的萌芽,也给后来的大发展开辟了坦途。
民营公司于1984年开始加速兴起。该年年初的国务会议纪要指出,公司制是当代经济管理经营的最好模式,在中国还没有公司的情况下,要鼓励国有经济和民营经济组建公司。可能与这样一个国务院决定有关,一批民营公司开始相继问世。四通、联想、海尔、万科等都是在这一年腾空出世的。我当时住在中关村,这年早春,四通公司在中关村大街西侧盖了一间门面房,3个月后改成两间,又过了3个月,两间上面接了一个二层楼。
我因较早看到国务会议纪要,又因自己是味精技术的创始人之一,看到近200家味精公司产品过剩难销,便与朋友们协商决定成立中国味精技术公司,推动味精的市场开拓和产业效益的提升。当我把报告送出后,得到了商业部、食品协会和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的三重批示:这样的味精技术公司越多越好。”1984年5月,我们这个挂有“中国”字头的味精技术公司,邀请了18位董事,每人出资2000元,正式宣布成立。由于成立大会得到了多个厂家的赞助,我推进了七项改革,一是实行总经理经营,二是董事会监督,三是进人才不要档案(为了争取人才),四是实行高工资待遇(全员工资均比社会高3倍),五是实行小汽车办公(提高效率),六是组建技术小分队,面向全国服务,七是组建顾问委员会。经营一年下来,不仅为企业创造了效益,自身也收入600万元,《人民日报》还发表了相关报道。
1984年中关村科技一条街迅速形成,没想到的是,到1985年中一股寒风向街上的民企袭来,科技一条街成了“骗子一条街”。好在当时中央高瞻远瞩,派出芮杏文和温家宝进行调查,发表报告后,一条街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正是由于中央的把舵和对民营经济发展政策的逐步放开,才有了民营经济的崛起。当然,民营经济本身的优势也是它发展的主要动因。民营经济管理灵活,决策自如,加上很多创业者都是草根出身,大多有着如温州商人那样的“四个千万”创业精神,这就注定了它们的发展速度快,发展效率和效益高,这也是民营经济能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重要条件。
2016年,民营经济总户数已达6504万家,民营企业达到2628万家,创造国民生产总值占到全国总量65%,在吸纳新就业人员方面占全国总量的90%。民营经济已成为我国经济发展不可缺少的半壁江山。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和普及,民营经济又走出了一批黑马,升起一批新星,他们对科技创新、金融创新及智能经济的贡献更值得点赞。
回归初心,破解难题
改革开放的初心就是为了让人民群众过上好生活。一开始,邓小平就讲“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搞革命,就是要解放穷人”,“世界上一些国家发生问題,从根本上说,都是因为经济上不去,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工资增长被通货膨胀抵消,生活水平下降,长期过紧日子”。所以“社会主义必须大力发展生产力,逐步消灭贫穷,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记得改革开放初期,很多人穿衣服要打补丁,为了发展经济,也曾动员大家改变一下“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意识和习惯。那时候人们很少进饭馆,吃一次馆子是很奢侈的事情。现在大家常喝的干白葡萄酒和干红葡萄酒,那时根本没有。每逢节假日,走走亲戚、逛逛公园是普遍选择,极少有什么旅游的。endprint
改革开放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是循序渐进的。经过40年,老百姓在学有所教,住有所居、病有所医、老有所养方面都获得了基本保障和很大的改善。我1960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1977年的17年中只是因为转正,工资有过一次提升,转正后的16年里工资一直没有变动。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增长,我的工资就从1977年的62元增长到1988年的270元。如今,农民的收入从开放初的133.6元提高到12336元,城市居民的收入从开放初的343元提高到28840元,在吃穿喝用方面都有了很大提高。
改革开放的成就是伟大的,但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也是突出的。其中的最大问题就是腐败,正是腐败,破坏了党风、政风和社会风气;正是腐败,导致圈子文化盛行,买官卖官普遍发生;正是腐败盛行,严重破坏了党对军队的领导,给国防安全带来了极大的风险;正是腐败,导致了中南海的政令难以走出红墙,削弱了党中央、国务院应有的权威。
第二大问题是长期刺激发展积累下一系列风险。以GDP论英雄,GDP出干部,GDP成了一些人的升迁阶梯,政绩工程,形象工程,花上垒花,跑部前进,经营城市,炒房地产成了刺激发展的普遍手段。而由此引发的各种经济社会问题积重难返。我作为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参事,曾于2010年初向《中国社会科学报》反映我对社会存在问题的总结与概括。
第三大问题是收入差距的拉大和两极分化趋势日趋严重,而问题又主要集中于农村。改革开放初期,为了拉开差距,以利竞争,增强发展活力,邓小平提出让少数地区、少数人先富起来带动大家共同致富,这是十分必要的。但在操作上,由于市场经济的强势影响和未能及時引导政策向欠发达地区和低收入一方倾斜,导致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同发达地区的差距越拉越大。
第四大问题就是环境污染。据我所知,我们的环境保护开始时是过于放松的。1973年我国出席斯德哥尔摩会议的代表团在回国后的报告中讲到,环境污染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会有污染发生。这样的思想影响了环境保护措施,多少项目的环评虽然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但最后成了项目“可批性”的依据。长期以来不注重环境保护,不注重生态建设和腐败干扰生态建设造成的恶果,给人民生活带来了危害。
第五大问题是我们的发展要不要中国的独立性,要不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要不要自信和信仰。改革开放初邓小平就指出:“中国革命的成功,是毛泽东同志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同中国实际相结合,走自己的路。现在的中国搞建设,也要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实际相结合,走自己的路。”
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面对中国改革进入深水区、攻坚期和啃硬骨头的实际,从理论和实践结合上系统回答了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什么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全新的视野深化对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并取得重大理论创新成果,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展现出更强大的生命力,也为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拓展了新途径,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出了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