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涌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李加建诗歌创作的喷射状况,是与中国朦胧诗群的代表人物北岛、舒婷的声名鹊起几乎同步。在此期间,李加建发表的诗作陆续汇编为《我在每一个早晨诞生》《人和大地》《东方诗篇》三本诗集。不过,那时的北岛、舒婷属于崭露头角的文坛新锐,李加建则属于艺术生命获得重生的隐名宿将。
李加建的作品,由于历史的误会,被屏蔽的时间竟达二十年之久。他再回社会公众的视线,与爱尔兰女作家艾·丽莲·伏尼契代表作《牛虻》中的主角亚瑟十三年后以列瓦雷士化名归来颇为相似,而他的作品则带有鲜明烙印:承受苦难的坚毅,曾经沧海的深沉,情感饱和的凝重,思想深邃的清峻,艺术圆熟的精湛,极具生存不易之快感与痛感,颇有叩击心扉的穿透力。其时,李加建的诗作如同久经压抑的岩泉冒出地面冲天迸溅,如同遮蔽沉埋的宝剑破土后寒锋刺目,堪称是中国文坛一道极具沧桑境况的悲怆风景线。
一、不设“男性慎入”的栅栏笔者:加建老师,你这本自印的装帧颇似《洛夫诗全集》的《李加建诗(1958—2015)》,掂掂,翻翻,顿时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文本分量。收入您六十载的诗路采撷,可谓奇彩照眼,一味异香扑鼻。您素来保留着一副战士傲骨,是一路挥洒血珠、汗点、泪滴与才情的本色诗人。在您身上,老到世故和童心未泯共存,梦想缤纷和幻灭灰烬同在,嫉恶如仇和慈悲为怀并行,这就决定您的诗作有别于一般诗客的个性品质。您能告诉读者,您为什么要出这本诗集吗?
李加建:好的,我敞开心扉告诉读者。我已经年过八十,不仅是一个老年人,老战士,还是一个老诗人。说起老诗人,人们很容易想到才华的衰竭和心力的疲惫,人们怎样看我不要紧。但是,我要声明,我并没有冷却一个老战士和老诗人的血性,我胸膛中跳动着的一颗诗心,依旧是滚烫的,并且是年轻的。我这本《李加建诗(1958—2015)》,旨在对自己的人生和所走过的诗路,做一个总结。我的诗集扉页上有一段献词:“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母亲朱苍涵、姐姐李家德、爱妻陈淑兰,以及在危难中爱我护我的女性”。显然,我在这里不是故意设置一道“男性慎入”的栅栏,而是在八十高龄时回眸往事,特意要强调对于我的生命而言具有最重要意义的人物是谁而已。
我的诗集序言《且把散碎的生命揉作慷慨长歌》,是取材于《星星》诗刊为我召开的“李加建文学创作之路”研讨会上的发言,我在序言中援引了我10岁写出的处女作“四面梧桐秋气深/夕阳山下少人行/松风入室禅心静/缕缕炉烟佛号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星星诗刊》在乐山举办的诗会上,我直奔主题回答“我为什么写作”:“为历史揭示真/为生活伸张善/为人间创造美”,我对它予以诠释:“不单是如罗丹所说去‘发现美,而是要主动‘创造美”。我这一番话,已经明白无误地点透了自己的创作宗旨。
我11岁考入四川名校蜀光中学,积极参加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的活动,热血沸腾地向往着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中国”。我13岁那年自贡和平解放我选择了一种“对一切邪恶用步枪发言”的直截了当的方式,报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踏上剿匪(其实是未及撤出大陆的国民党军隊)征粮一段充满血与火考验的征程。不久,我进入军校深造并提前毕业,在东北空军部队服役,直至1954年冬因患哮喘病复员回川。那年,我这个年轻的“老革命”才满18岁,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谁料命运已安排了一丛绊倒我的荆棘。1957年,少年得志的我已有《山峦交响曲》(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绿色旳诗》(上下两册,四川人民出版社)、《开山炮响》(重庆人民出版社)等四部诗集付排即将出版。此时,开展了一场众所周知也众所遗憾的“整风运动”,其间“《星星》诗案”更是火星四溅,我也是受其牵累者之一,结果被代表“组织”的“领导”一巴掌打入“极右”另册,我所有诗集随之由“香花”蜕变为“毒草”,由省有关部门通报全国,尽数被封杀于排字房内。对此,我多年以后,借《欢乐颂》一诗吐诉:
“我们相失、在地球转速突然变化的时辰/我扑倒在地上,默默收拾我跌碎的童心/当我的心在二十三年风雨中重新铸就/你回来了,挂一颗新鲜的泪珠露一样的晶莹……”
诗中的这个“你”,单数是指抽象概念,它是欢乐语词本身包含的内涵;复数是指具体概念,那些给我带来欢乐的可爱可亲的面孔。不过,当我被放逐出故人群落时,无论是属于抽象的还是具体的欢乐,都忽略了向我做一个礼节性的告别手势,而悄然无声地“从兹去”。
在那段忧患岁月里,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已经属于距离上的遥远,咫尺天涯,友谊和爱情都只剩一段段回忆,我在《无题——1958给G.Y》中写道:
“送你归来,我倚在丹桂熏香的窗前/凝视那晶莹的月亮/把我们的未来放进这白玉盘中/忘了它也有阴晴圆缺的时候//从此,这段记忆/永远和桂花结在一起/今年中秋之夜,月明依旧吧/不知你的微笑,又浮在谁的杯底?”
前途已成一片凶吉莫测的迷茫,我心间怅然有失,命笔于巴山夜雨:
“淅淅沥沥,夜半时分的秋雨/你淋湿了我的梦、我的心、我的回忆/我爱听,又不敢听你破碎在瓦上的声音/在溅起种种情思,在我空漠的心里//万里云山,梦魂在雨雾中回旋/梦中的路,原本已这样崎岖/你呀,夜半时分的秋雨呀/为什么,还想把我胸中的这盏灯吹熄”。
这是一种由聚到散、由欢而悲的落差,我从热恋的火焰赤道转为失恋的酷寒南北两极,预示我的诗心、诗风、诗行,都再不是适合参加大合唱的那一类旧模样、旧腔调、旧韵致。
二、炼狱熬煎与不死诗魂
笔者:通读您的这部诗集,令人唏嘘不已地徒生感慨,伴随那一场令人遗憾的“政治运动”的咆哮而来,那些被无故加之、无限上纲、无辜获罪的数量巨大的群体背后,被牵连者需要以十万、百万、千万计数,其直观的表现形式是一对对恋人友人的离散,一幕幕家庭悲剧的登场,一辈辈因袭原罪的确立。您的文学创作,是建立在把诗书读透、把世事悟透基础上的灵感爆发,绝非是那类“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浮躁墨客。您杂书过眼,艺书上心,再加上您曾经饱尝人生忧患,您的作品以历尽风霜雨雪的悲怆阅历为文本底色,往往寥寥几行便有神来之笔的奇效,带给人一份惊异与警醒。您能介绍一下,您在这段时间的创作情况吗?endprint
李加建:在我生命中,想删刈又不能删刈的二十三年,我实际上走过的是一程程自我救赎的艰辛道路,我没有多少写作的时空条件,后来的作品是回望式的笔触。比如,我写作的《茶歌——1973年前,我曾服苦役于西山劳改茶场》中的章节:
“我背着空空的茶篓/眉毛上挑几颗露珠/一片最高的叶尖/中断了上天的道路//于是我弯腰采撷/山河逐渐模糊/难道我只能为人间/采来一片片清苦?”
《写在K.M的手册上》是我1973年冬从劳改队回家探亲空隙间吐诉的肺腑之言,我在前记中写下“一九五八年,M.Y向我索要照片。其时,将离家乡,我在照片背后写了一首小诗:‘船儿就要起航,水手去向远方。他把一串脚印,留在沙滩之上……十六年了,海天无际……”物是人非,我的笔管再次吐出苦水:
“那留在沙滩上的脚印/早已被海风抹平了/那些多情的姑娘们,也早已经/不再凝望天边的帆影/只有当年织就的渔网/还年复一年,向着大海/瞪着千万只空茫的眼睛/我沉入海的底层/触到浪和潮水的根/我把如花的年岁,换取了/海的深沉……”。
时光和爱情都在流失,触底后的人生摆不脱满眼的迷惘,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人,悲戚地看到了生命的短暂与自身的渺小,而驾驭人的命运和悲欢离合仰仗于谁之手?我不敢追问,深究,只好在心间悬吊一个钟摆般晃动的问号。
1984年,我在《别妻子》一首中,回望并追述阴暗的日子里妻子曾经给予自己的深情顾盼:
“临别给我一个微笑/甜甜中浸透了凄苦/转过头去吧,别望/我要走的漫长道路……”
一段并不峥嵘的灰暗岁月,我以无罪之身去承受污名化的虚拟有罪的附体重轭,去经历灵与肉的双重折磨,从而赋予我的诗作具备罕有的低音提琴的浑厚音色,這是非常时段成就的一种精神升华。
我的这些诗都“生于忧患”,却不会“死于安乐”,它在一个真的猛士正视惨淡人生的过程中,不经意便从心弦上迸射时空,获得了超越尘世生死场“六道轮回”的艺术生命,它们赢得了读者的格外青睐。
三、“归来诗人”的激情喷放
笔者: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您获得了一纸无罪平反的官方通知,这时,整整二十三年的生命中最灿烂的年华已经伴随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去不复返。所幸,您不仅找回了人的尊严,上苍已赐给了您像不卷刃的刺刀般锐利思锋,自此以一个合法公民的身份,以及独立人格、独立思考,唱起一支支抑扬顿挫的时代之歌。作为一个“归来诗人”,您的诗歌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值。
李加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读到某画报以阔绰篇幅介绍西安秦皇陵附近的兵马俑,顿起一种如刀狠插猛捣的穿心苦痛,提笔写下一首瞩目中国诗坛的诗篇,我至今还能背诵。1980年秋季,在我特别尊敬的军旅诗人李瑛的女儿李小雨的力主下,《秦始皇兵马俑》一诗发表在复刊不久的中国诗坛顶级刊物《诗刊》:
掘开泥土,露出两千年前威武雄壮的军阵:旌旗蔽日,马嘶人吼,响遏了幽谷的行云。人们在赞美,说这是世界的奇迹民族的骄,而我,却低头掩泪抑止不住悲愤的歌声。
西风原上,夕阳荒草嘲弄尽霸图的虚妄,
人间的革命,却难以涤荡封建的幽灵;
也许,听着朝朝代代都有“万寿无疆”的呼号,
才使你们决心守候,至今精神枓擞,栩栩如生。
哦,我是摧毁三座大山那支英雄部队的一名战士,
面对你们,也不免震惊于那嘴角的冷笑与眉间的骄矜;
是啊,回首往昔多少共产党人身中你们的暗箭悄然倒下,
十年浩劫,你们差点破土而出……
“民族的骄傲”么?多少个血写的问号才将我们撞得清醒?
“世界的奇迹”么?捧那段疯狂的历史何以面对后辈、先人?
秦始皇的陶俑啊,今天我要将你们的阴魂穷追猛打,
尽管你们潜入了神圣的经典、堂皇的理论与威严的眼睛……
我很难知道,今天的读者还能不能读懂它,理解它,喜欢它。
笔者:我相信很多读者与我一样,能读懂它,理解它,喜欢它。对于这首诗如何评价?我以为,不妨去参照两个重要的历史文本(或文献):一是于1979年11月开始起草、1981年6月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二是哈佛大学教授周策纵专著《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划时代事件,其影响力可以说伸延到百年、甚至五百年、一千年以远,是上个世纪的最伟大事件之一。五四运动直接面对着两大敌阵:“帝国主义”、“封建主义”;承担着两大任务:“启蒙”和“救亡”;高举着两面旗帜:“科学”与“民主”,它们代表了中国知识精英、爱国志士为唤醒民众救亡图存所表现出的远大眼光、担当勇气和献身精神。而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正如《决议》判识是一场没有任何进步意义的伪革命,它导致法治秩序荡然无存、封建残渣乘机泛起,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沿”。那么,我们就会意识到您不愧为一个继承了五四精神火炬的中国文学界的早醒者,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李加建:我以一个为建立新中国浴血奋战过的老战士的特有警觉,敏锐地看到一群封建幽灵正在暗地蠢蠢欲动,即刻写出排炮般的警世诗行予以迎头痛击,先声夺人地向刚刚走出十年浩劫的人们发出的战斗警号。
笔者:这一首《秦始皇兵马俑》,是您最为出色的作品之一,您是一个五四运动精神火炬的传承者,一个拒绝做封建臣民的中国文学界的早醒者。可以说,您创作的《秦始皇兵马俑》,是五四运动迄今最深邃最震撼的反封建檄文之一,它代表着我们这个饱经磨难的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与时俱进的时代风貌,为催生和迎接真正意义的文化觉醒和文化盛世的到来,挺起了一个共和国公民的人格脊梁。endprint
李加建:当年,我这首诗一从发表,便好评不绝,尤其获得了曾为王蒙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修改序诗的诗人邵燕祥激赏,不久,由他作为介绍人,推荐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我获得新生以后,格外珍惜格外热爱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当我从重庆乘轮船顺长江而下来到三峡葛洲坝时,胸中激情澎拜,写下一首长诗《葛洲坝抒怀》:
“当那欢呼与祝贺的电波/在空中碰出绚丽火花的时候/六十吨门机、伸出钢铁的长臂/把我举到了清凉的天空里/我看到万里长江第一大坝/只不过是脚下/通向未来的/一个闪光的阶梯//……你是无始无终的/一种神秘力量之体现吗?/哦,大江!/在你滔滔的洪水之前/在你巍巍的山岭之下,我的祖先/曾经匍匐下身子,向你祈祷/捧起牺牲、燃着香火、摇着旗幡/他们,想用恐惧榨出歌舞来取悦于你/为了舟子的安全、田舍的完整/牲畜的繁盛和谷粒的饱满/而你,却把对人类的嘲弄深藏于江底/带走岁月,毫不留情地向东流去/从格拉丹东冰雪茫茫的洪荒远古/一直流到大坝前柔波荡漾的今天/……不,大江/我不是祖先憨厚顺从的儿子/历史的苦难,鼓胀起我的肌肉/带着雷霆的轰响和火焰的光华,我/毫不犹豫地,撞开禁锢我心灵的闸门/我在对征服者的征服中/在不断进取的欢悦中,证实了/觉醒者自身的强大/在和命运的搏斗中向前推进/逐渐地/接近了一个真理/哎,你这盲目而强劲的河流/你这暴躁而又温柔的河流呦/你这带给人类幸福与灾难的河流/辽阔的江面,正好扩展我的身影/澎湃的江涛,正好回应我的豪情……我接受你全部的希望与失望、美与丑恶/然后,向你的江心/掷进一个金光闪闪的信念/让你透明、使你分解/要黑暗沉淀、光明升华/一条粗壮的分界线,就是我脚下/这座巍峨的大坝”。
这首诗,在《星星》诗刊社举办的1979年10月——1981年12月“星星诗歌创作奖”评选活动,经过读者推荐、评选小组反复讨论和多次征求了《星星》顾问的意见后,从一大堆参评诗篇中脱颖而出,成为《星星》复刊以来首度颁奖的优秀作品之一,真是一份绝不“掺水”的弥足珍贵的文学殊荣。
作为一个重新拥有人身自由和表达权利的时代歌手,我念念不忘陶冶过青春理想的军营,格外怀念阔别已久的战友和朋友。1981年末的一个深夜,我灯下写《寄自南方的怀念——致牡丹江》:
“牡丹江啊,你教会了我怎样去做一个战士、一个诗人/牡丹江,我永远保持着你赋予我的性格/母亲之河哟,你照耀我青春的黎明期/我定会重新归来,畅饮你的清凉水波/我不要荣誉的诗人桂冠,母亲之河哟/请把我思念的粘豆粑与冰糖葫芦,拿来款待我!”
我作为一个曾经戍边的祖国卫士和重新归队的文化新兵,与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素有隔代神交,在《乐山游乌尤寺听涛轩怀岑参》一诗中咏叹:
“你为何偏爱这儿峭壁千仞?/你为何留恋这儿月冷林深?/当那夜色中浩荡岷江浮着几星渔火离去/几星渔火,可使你想起沙碛中的寂寞驼铃?//轮台风吼,多少将士又成了草根白骨?/岂能挽救,杨贵妃舞袖的昏聩宫廷!/我站到你身边,感知着你心头的烈火/懂得了,为何夜寒时候你爱来听怒吼的涛声”。
我的这一首诗,有深刻的反思,有爱国的血热与伤时感事的苍凉,显露出炽烈的家国情怀,以及鉴古观今的清醒。总的说来,它可称理性思考的结晶,带有一种审视历史无法置身事外的书生正义。
笔者:《李加建诗(1958-2015)》实际上是您作为一个“归来诗人”的书写史,不论厚度还是内容,无疑都是自贡本土诗坛自改革开放以来,最具影响力的一部诗集,也是对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问世的引起中国诗坛瞩目的《我在每一个早晨诞生》《人和大地》《东方诗篇》的涵盖和超越。通读您的这部诗集,最吸引人们的眼球的诗作是一首首您献给红颜知己的抒情诗,其内蓄情感之饱满、才思张力之飞扬,堪称惊艳一域,扣人心弦,读罢令人掩卷难忘。
李加建:在生命之旅中,能给我带来无私的细腻的人性关怀的,能给我带来精神救援,唤起我生存下去的勇气,鼓舞我追求下去的信心,大抵在性别上归属于女性。不过,我所咏叹不绝的爱的主题并非像世俗认为那么狭窄,我常常对人提及在战乱频仍的年代,自己所在中学的一位有左翼倾向的老师挥笔潇洒写上校园雪白墙壁的一行字:“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是爱”。我也多次阐述过自己的爱情观:“真正的艺术家,爱上的是一个永不存在的情人”、“我所说的‘爱,不是占有和索取,而是奉献与牺牲”、“我爱一个人,便把人身的迷恋与心灵的超越融为一体,注定了在爱情这个别人感受甜美的领域中,我只能噙住苦涩”。我声言的爱情观倾向于柏拉图模式,以为“苦涩”是一种隽永的美。
笔者:不过,即使您是曹雪芹式的人生观,认定男子是泥做的——脏,女子是水做的——纯,也有其成立的理由。试问,在最艰难的时段和路段,能以爱情和友谊来暖和一颗“冰心”的情缘,可以淡忘与割舍吗?笔者的眼光,您写下的一首首情诗就不仅是维纳斯女神赠与他的箭矢,更是您向薄情的世界的一把把锋利的投枪,这无疑是您这本诗集中最耐读的华彩篇什,是您置于诗冠上的一枚最昂贵最夺目的红宝石。您抒情诗里的知己,大多并不披露真名实姓,而为受赠对象安排了一个个洋文“代号”,似近似远,亦真亦幻,如同三峡巫山那座云雾缭绕的神女峰,带有唤起阅读兴趣的“神秘感”。
李加建:我一生最好的时光都在流放和牢狱中消耗掉了,所以,我的诗行中会不时跳出几个尖刺扎心的音符。在流放中和牢狱间,我的难友大抵是有假包换的蓝颜,等到有一天河清海晏,我蒙受的污名得以平反昭雪,其压抑心室的思忆也随之统统无罪释放。
笔者:于是,您成了上個世纪八十年代名扬远近的“情歌王子”。您写出的集束抒情诗中的最优雅的乐章,都慷慨献给了您那忠贞不渝的女友们。当然,您顺理成章的首席红颜知己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您写于1980年10月14日下午的《给妻子》:endprint
“你是我永远忠实的港湾/穿过暴风雨之后你给我以休息、安眠/你让我把阴沉的梦沉淀到水底/给我看头上一片清朗的蓝天//你让我把灼热的泪珠在你胸前融化/你用清凉的波浪轻拍我的船舷/当我偶然尝到你溅起的浪花一点/我才知道,是你把全部的苦涩默默包含”。
这是一首见证一种患难之情的至真至诚的珍品,极具震撼读者心灵的打动力,文字浅白质朴,又不乏深沉厚重,婉约中有浩气凌空的遒劲。这里,您没有金刚怒目的指责,却借助缓缓徐徐的叙述波流中溅起的感情浪花,把自己所经历的苦难历程折射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您的高明之处就是以一种内向化的柔软表现反叛命运的外向化的意志硬度,以寸寸柔肠中的款款深情去反衬茫茫孤旅中的冷冷凄清,以弦外之音的悄悄颤动去传递满腹解不开的千千心结,把八千里路云和月浓缩为泪花般玲珑剔透的精雅微雕,其诗歌艺术的博大与精神世界的旷远,则由一声低眉轻叹构成天地间的阔幅画卷,从而具有荡气回肠的叙述奇效。
至于您诗作中占去不小比例的献给以ABCD到WXYZ为代号的戴面纱“无名氏“的赠诗,是否在现实中真有其人已并不重要,相反,重要的是一个对权贵、对富豪从不降低姿态的的高傲诗人,他要给什么样的对象躬身去行屈膝大礼,其内涵远远大于诗作文本所负载的内容本身。无论您的书写对象是臆想还是真实,一个人在乎念我者,惜我者,爱我者,护我者,已经以心室的珍藏证实一类不可亵渎的珍贵,这是一种诗艺、诗性,更是一种人情、人性,也是支撑您安度苦难岁月的神奇力量和伴随生命历程的无价瑰宝,有什么值得俗眼惊愕呢?世界上姓名与崇高结缘的伟大诗人,不也是像您一样有他自己的情之所钟吗?真是值得击节称道,您是一个有别于伪君子的真诗人。
李加建:在《尖山水库,赠L.Y》组诗中,我把明山秀水与少女的柔情揉合成能抚慰自己灵魂的精神保姆,对L.Y真诚倾吐:
“抚不尽你的月魂花魄、桨声云影/尝不尽你的幽深灵秀、柔润清甜/为了使我这水手在海上航行得更加勇敢/你敞开胸怀,权且给我躁动的灵魂以宁静、平安//……暂时分手,折叠我一页页诗笺为你树影里的行舟/载你的回忆、我的相思,直撞得你的心儿轻轻颤抖/当我重来,你当报我以更深情的微笑/轻拂尽,如烟如雾酸涩而又甜美的离愁”。
笔者:这是多么美丽的大自然礼赞与人世聚散的缠绵散曲,山岳沉默,而伴行的友人定然会在无语流连中听得见诗人的心跳与心语。青少年时代从过军的您一生以身着戎装为荣,至今保持着战士般的斗志昂扬的精神风貌,乃至有时写出的刚烈诗句宛如董存瑞手托炸药包那么视死如归,随时准备为正义事业献身。当然,这种献身只是您那一往无前的诗行不会因为阻碍重重而断句,您懂得不得志地活下去也比急匆匆当烈士更能体现自己的生命价值,懂得怎样抑扬顿挫地留下一片回旋余地,懂得适时沉默与适时咆哮。是的,您的诗行里虽然偶尔有玩世不恭的调侃,以及目空一切的嘲讽,但是更有哲思晓畅、人意善解的过人悟性,其间不乏看惯秋月春风的深邃见识。
李加建:在《德阳旅次——赠X.R》一诗,是我与故人邂逅的赠别诗:“彼此阅读,脸上的一些岁月/便不再说别后的风和雨了/眉黛染着烟岚/只想问问/还是不是那年/摆不脱的相思?//不知那回在峨眉山上/佛曾经应允过你一些什么/危崖上的青松是否是倚过的了/舍身崖是一座危险的梳妆台/蓉儿,谁能为你捡起那支画眉笔?”山河岁月,人世沧桑,一一如飘烟缭绕诗人的眼际,啼笑皆非的往昔与物是人非的今时,历史进程中的非理性插曲,使人找不到特定的讨债主,只好扔开一笔糊涂账望山兴叹,亦望佛兴叹。人间的善良为什么在邪恶面前仓惶,人间的美好居然如青山隐隐绿水悠悠,青春早已消失在斜阳隐没的远山外,一片碧连天的芳草只落得徒添怅惘。
笔者:您入木三分的诗笔,不但写出了聚散的无奈,点透了任意粉饰的城郭编年史的无稽,更吐诉了韶华易逝的无常,多少值得珍存的场景只残剩一怀的惋惜,也许,您一度掷笔又拾笔,一个写诗的人已是噙泪盈眶。您的诗歌如一坛坛陈年老酒,既有酿得百花成蜜后的欣慰,也有为谁辛苦为谁甜的惆怅,经得起人们的豪饮慢啜,其间的清醇,甘冽,辛辣,香馥,回劲,都渗透了酿造人所经历的艰辛与所怀抱的精诚。
五、诗坛犹唱“未央歌”
李加建在这一部诗集的序诗中写道:“我的诗/是/走遍世界的/通行证//它的节奏/以/全人类心的律动/形成//阳光是需要翻译的吗?/自由的风是有国界的吗?/我的声音/将与穿透历史的时间同在”。作为一个“归来诗人”,李加建把自我的创作主旨矢志不渝地定位:“背靠传统,面向世界,捍卫历史真相,追溯人类苦难根源”。看来,李加建以为自己的诗作拥有免检通关的“国际护照”,这并非仅是一介书生的狷傲,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化自信”。
笔者:如今,您已是播誉海外的知名诗人,是互联网时代的“潮哥”,网龄从八十年代算起,海外的诗友北美有一大片,西欧有一大片,这两大国际圈您的粉丝多,加拿大北美枫网站就不止一次举办过您的诗歌网友研讨会。
北美枫诗群热议您,以为中国新诗的写作史只100多年,而您自身的创作时间已长逾70年,您的作品具有“诗史”的文本意义。
李加建:我曾经回应北美枫诗群的文友:“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写作,只是自己生命自由舒展的一种形态”,进一步阐述我的艺术观点:“生活这片泥土,原本是历史的沉积层。是爱、是对于生命的爱与珍惜,驱使我们深深地扎根。而这深深地扎根,是为了我们突破荆莽与平庸,向无限深远的天空舒展我们的枝叶”。我认为:“总的来说,最好的诗歌是使人发现自己、認识自己,并努力探求突破个体生命局限的可能性”,并且“个人的心灵世界是无限广阔的,这为诗的无限扩展提供了可能。”
我的诗作《死者发来E-mail》引起了海外关注:
一连两天,我和林果联系不上,/第三天凌晨,他的e-mail终于又出现了。/他写道:“前次给你的邮件刚发了一截,我们的ISP就被雷击坏了。/现在修好了,咱们接着聊:哦,我说过,我常常乘着夜里的风飘浮,/有时落脚在峡谷转弯处那块大岩石旁边,/和那名越军哨兵比手划脚交谈。/那次夜袭,他的喉管被我们三班长一刀割断了,/至今脖子是靠一根木棍缠了绷带支撑着。/当兵之前,他是谅山中学一名音乐教员,一位擅长演唱中国民歌的著名歌手。/他曾经试图为我演唱一曲《兰花花》,刚一清嗓子,/脖子上的创口就哧哧漏气直冒血泡。/‘哎,不行了,他摇摇头(绑着的木棍吱吱作响)/‘我曾经参加越南艺术团到过昆明;/你们的军队到了我的家乡谅山以后,我才参了军……/有时候,那年中秋的月亮升起,/国境线两边一片宁静,我和他长久相对默默无言。/如果这场战争没有发生,我们各自相隔万里, /互不相识。纵使相逢,也该是在友好的欢笑与歌声里… /(以下是一大串乱码,约两千字节。兹删除。)/接下来,林果的信文又逐渐清晰——/“…卡拆掉了,地雷全部排除了,/当年的血渍也早已被岁月洗冲干净。…唔,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活人。/所谓活人,就是能为自已的思考结果去行动的生物。(这真令一切死者羡慕!)/而我,死在我二十三岁的第五十八个黎明里,/永远年轻,永不衰老,却也永这僵硬在生前的历史之中有如一块鱼化石,/一切波涛的声音都在梦境之外了……”
我如此回答海外诗友:“我写《死者发来E-mail》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它应该釆用什么文体。现实的惨痛与历史的荒诞,使我把‘诗与非诗的问题远远抛在了一边;因为,我的一切诗歌写作,都不是为了成为一个‘诗人,而是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人,苦难根源的追索者”。他还和盘捧出自己的战争观:“战争,是神圣光环下的人类兽性大狂欢。我希望国家之间、各民族之间和平相处,但我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当你受到暴力侵犯时,你有权选择战斗。”我是军人出身,懂得要想赢得做人的权利,甚至赢得敌人的尊重,就必须战斗,不能靠别人的施舍、怜悯。所以,我坦诚地告诉海外诗友:“我赞成毛泽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主张”。
笔者:我觉得您显然具有列夫·托尔斯泰和哈姆雷特式的情怀,对战争与和平、生存还是死亡的人类话题发出了自己的不曾苟同他人的个性声音。这首诗,是您以网络的虚拟空间、虚拟场面、虚拟人物与严酷战场、敌友易位、各自背负使命的血肉之躯的军人之间的仇恨、冲突、困惑,引发出对各类战争、战事的反思,人道主义与爱国主义是可以融合为一个惊叹号,还是悬浮一个问号?您或许遭遇了难寻答案的难题,甚至您即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也未必能够得到广泛的认同。您似乎试图以诗求解,然而,像十个读者眼中就有十个哈姆雷特一样,不同的人只能解读出不同的结论。但是,您明知不可为或不好为,依然猛士般冲向一个庞大的话题,您便难免冒几分风险,给读者留下一个激情四溅的诗人兼好管闲事的思想家所导致的难以完全统一的“双重人格”,乃至“分裂人格”。这在文学史并不少见,歌德耗费数十年写史诗《浮士德》,莱蒙托夫看重自己的长篇诗作《恶魔》,您想在历史中求真求解,不仅仅是源于浪漫谛克的个性,也是一种带有庄严感的生命使命。
李加建: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创作观点:“对于我来说,写作,是一个对世界、对自己不断发现、不断校正的过程”,我相信“写作时进入迷狂状态,平时,该是理智清醒勤于思索的哲学家”。我对诗歌认知也固执己见:“诗歌不是单纯的技巧问题,更重要的是思想的高度和人性的深度”,我认定“诗歌以简练的形式,表达对人生的感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