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雅典记
演员在化妝。油彩里,
有陌生灵魂漫游的印记。
“看看喷水池里的硬币吧,有人
曾想买下那份清澈。”
实际上,每当大海带着蔚蓝来拜访
我们的心灵,就会有
语言无法深究的光
在浪尖上迁徙。
猫在广场漫步。葡萄藤低语。
真理只和钟表结盟,用一根发条
称量人心。
歌剧结束了,涂鸦者把剑还给墙壁。
单簧管的孤独仍难以企及。
爱琴海
橄榄树婆娑,群岛尚未醒来;
陶罐上的希腊,被年轻的光看护。
朝向那光,波浪如兽群涌向海堤;
朝向那光,起重机在神殿里缓缓升起。
……启明星闪耀。
壁画里的野牛又狂奔了一夜。
昨天,勇敢的忒修斯做下大事一件,
他不朽的一生将在今天完成。
帕特侬神庙
微明的光有挽歌的哀伤……
神话里,舰队失踪,闪电熄灭。最后,
只有大海成了智者,只有
它的湛蓝从未被征服。
海鸥尖叫,只有
女神嘴角的微笑从未被征服。
峭壁残垣,仍拒绝靠向任何结论。
博物馆里,勇士的雕像正得到复原,有人
摆好石块,比划,猜想,手
停留在空中:它摸到一段
丢失已久的肢体对虚无的依靠。
教堂
我去老城寻找一座教堂,
它的钟声撒落在街区间。
像走在太久远的传说中,我一直
没能找到那教堂。
那些街区像复杂的迷宫,像一只只
巨大的耳蜗。
直到离开,我只有关于一座教堂的描述:
它小,陈旧而宁静,蜡烛
在它内部彻夜燃烧。
去布加勒斯特
从一个首都到另一个首都,
飞行,飞行,十三个小时,然后,
来这条大街上,
听人讲五百年来发生的事。
教堂古老,纪念碑肃穆,一座
宏伟建筑二楼的平台上,
有人曾作最后的演讲。
那是我早就谈到的平台,曾凸悬在
我记忆深处。现在,
像正在不明的空间里飞行。
有些恍惚,带着长久飞行的疲惫。
因为向西飞,昨夜多出了五小时黑暗,
而当我停下,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都不可能得到补偿的光明。
一边走一边倒时差,又像在
借助陌生的外语倒幻觉。
手表上的时间是祖国的下午,
吹我的,是另一个国家清晨的风。
记一部东欧电影
他咳嗽得厉害,
冬天像一只损坏的肺。
昨夜大雪,白色山顶和雪地上
稀疏的脚印,像梦想和青春
留下的分泌物。
病后,他就搬进了山里。
由于气管手术,他说话困难;由于
长久的沉默,
他已不像这个时代的居民。
阳光刺眼,乌鸦鸣叫,孩子们
在明亮的村小里练习算术。
真快呀,一座海滨老城,
革命和风暴曾使它变红,现在,
它的快乐,要依赖金钱和妓女的安慰。
寒风吹彻,吹着空旷堤岸。
浪一排排扑上码头,替大海
索要丢失已久的东西。
初冬的华盛顿
有人在做就职演讲。天空多云。
我们驱车去一个文化机构访问,
观看老兵们学习写作,学习
怎样使年轻的躯体在文字中重现。
“要假设所有语言都受过伤,然后
才有对重新拼接的热爱。”
我望着车窗外闪过的街道,想起几天前
在白宫后草坪上悠游的松鼠。
——风吹着树林、高速路、墓园;远方,
沸腾的人群,带动起一个星球的回响;而此间
键盘和笔尖,对声音只有轻微触动。
写作的技巧是:接受无形力量的
推动,使同一时间朝不同方向漂移。
老兵们也许已掌握了这些,桌上的咖啡
冒着热汽,丛林和战壕在文字间摇晃,
草坪上,青铜塑像回忆起它的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