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虚假与媚俗,绝非等闲之事

2018-02-02 09:43安黎
福建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媚俗鸡汤米饭

安黎

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只要留意观察,就会发现一个传染病般弥散的现象:各地都在竞相编造古代名人——哪怕是小说人物西门庆,哪怕是戏剧人物秦香莲,哪怕是神话人物女娲等——与本地产生关联的故事。略有辨识力的人,只要稍一琢磨,就能知道那些故事纯属子虚乌有,既无史料的佐证,又无考据的支持。即便如此,也不妨碍编造的一浪高过一浪。当地的一些笔杆子,坐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地一番胡乱编撰,便能点石成金,化假为真。接下来就大兴土木,或修筑纪念馆,或建造故居,而被蒙在鼓里的游客,乃至不明就里的当地土著,渐渐地,皆由最初对其的将信将疑,最终都会变得深信不疑。

散文的虚假和媚俗,不过是社会虚火旺盛和假冒肆虐的一个微缩的样本。若放在整个社会的大系统里审视,散文呈现出来的症结,充其量只是斑斑污渍中的一抹痰迹,对于早已习以为常的我等看客来说,对此既不会感到震惊,也不觉得有多么可怕。少见多怪,见多了就不怪了。

当各种疑难病症缠身,些许的微恙就显得无足轻重。想一想,当本该较真的历史,都能无中生有,散文体态的华而不实与精神气血的猥琐庸俗,又何尝不是大巫林立中的小巫?

但散文的虛假与媚俗,说小很小,说大亦很大,却又不能不被正视。原因则在于作为公众的精神食粮,散文品质的优劣,直接关乎公众乃至后世子孙的精神塑形。

散文的虚假,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素材的虚假。材料源自脑子里的臆想,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存在和真实发生——无根生长并日渐繁茂的所谓虚构散文,皆归此类。二是题旨的虚假。具体有两种表现:要么是以无比的虚伪,奋笔歌咏连自己恐怕都不相信的虚无;要么是以无比的真诚,书写无比的虚假。三是情感的虚假。情感上并无真正的投入,却要佯装出一副肝肠寸断倾情投入的模样,颇像无悲者吊丧那般,为获得围观者的赞许,沉溺于极度夸张的感情表演当中,假戏真唱。这时候,感情化为了煽动读者情绪以卖乖讨赏的道具——诸多煽情的文字,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脸不红心不跳地得以大批量地繁殖和出笼。明明高高在上,对“劳力者”满怀鄙夷,却要假装与他们惺惺相惜地情同手足。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地震等大灾大难的突然降临,一些顶着作家名号的人唯恐缺席表演的最佳时机,纷纷粉墨登场,通过一己之笔,化悲为喜,将无数人撕心裂肺的苦痛,转化为自己无比伪善的情感热舞。不客气地说,利用他人的苦难炒作自己,以获取染血的名利,无异于落井下石的另一种形式的精神灾难。那些不无荒诞的“含泪劝告”,那些“纵做鬼,亦幸福”的纵情欢呼,即使辞章再优雅,妙笔再生花,都难掩骨血的贫瘠和灵魂的肮脏。

散文虚假的重灾区,无疑是那些所谓的心灵鸡汤。鸡汤原本并非没有营养,怕就怕那些美其名曰鸡汤的东西,实则是添加了糖精的自来水,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味道虽很甜,饮之却有害。

单论鸡汤,也有明暗之别,两者相较,暗鸡汤的杀伤力更强,毒副作用也更大。明鸡汤,就摆在鸡汤专卖店里,现做现卖,毫不避讳自己鸡汤的身份属性;但暗鸡汤,却在挂羊头卖狗肉,制作者明明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江湖术士,却装神弄鬼地把自己装扮成超凡脱俗悟透人间万象的高德圣贤。这等人比起那些自我摆摊自我吆喝的鸡汤厨师来,制作鸡汤的工艺更为精湛,制作的过程也更为隐蔽。他们熟稔人性的盲点与弱点在哪里,加上自己本身又是调色调味的高手,于是一碗碗的鸡汤,就被精心烹制而出,并以佳肴的面目示人。

很多所谓的名家名篇,其实都是经不起推敲和审视的鸡汤。稍微将其精美的衣裙撩拨一下,就能窥见它们虚假的隆胸,闻到美肤霜的刺鼻气味。

虚构一个故事或情节,然后从中提炼主旨,并大抒而特抒情怀,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虚情假意的人,站在马路边,朝着一幅美女的挂图爱得死去活来。那种信誓旦旦海枯石烂般的豪言壮语,究其实质,无涉生命的苦乐,无涉人性的善恶,无涉社会的清浊,其意不过是想吸引来更多的过路者能驻足顾盼,让自己成为目光聚焦的中心而已。

虚假必然带来媚俗,媚俗是虚假的衍生品。媚是谄媚讨好的意思,于是谄媚谁,讨好谁,谁能让我获益,就成了题中之要义和写作之动力。

献媚的指向,常常有两个:一是权势,一是世风。向权势致敬,用精妙的语言贿赂权势,取悦权势,并非新闻,而是旧闻——大概在造纸业尚未问世之前,就已汹涌澎湃——久病成顽疾,想治愈并非易事,在此,对其暂且搁置,不再赘言。需要警惕的,还有与之并举的向世风的妥协和谄媚,即所谓的媚俗,对散文无孔不入地围剿与蚕食。作为散文疾患之一种,在近十数年里,媚俗呈现出星火燎原之态,大有让散文玉石俱焚的势头——散文乃至文学因之而遭遇扭曲变形,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甚至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皆非危言耸听。

一锅的米饭里,有几粒老鼠屎,依然还是一锅米饭;但老鼠屎如果太多,多到要超过米饭的程度,那锅里究竟是米饭还是老鼠屎,就值得考究与追问了。很多人都在诟病当下世风的浮躁,但鲜有从自身寻找原因的。风一吹,树枝就晃动,那不仅是风的问题,还有树枝的问题。没有树枝的有效配合,风即使再吹拂,都不会实现它想要达到的目标。千万根树枝摇曳,不但是对风的鼓励,而且还会制造出更多的新风,使风变得更加嚣张,更加横扫一切。浮躁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它来自于人的制造——少数人不断地策动,多数人持续地起哄与策应,才能使浮躁成为一种弥漫整个社会的世风与气候。如果每个人都能有抵御浮躁的自觉,从我做起,与浮躁保持应有的距离,久而久之,浮躁也就会渐渐地化为强弩之末,终将“无可奈何花落去”。

浮躁与社会结构引发的急功近利地争相邀功有关,与人的虚荣心衍生的攀比欲望有关,更与我们每个人有意无意参与其中推波助澜有关——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大合唱,并起劲地跟随节拍高唱,却反过来抱怨震耳欲聋的噪音无法使自己享受到应有的清静。

比如微信的兴起,几乎把所有能断文识字的人都卷入其中。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作家的人,而今都像赶集逛庙会那般,凑起了舞文弄墨的热闹。众声喧哗,雀鸟聒噪,当然是一件好事。微信最大的优点,就是传播的快捷与便利,以及对门第之限的破除。许多颇有才学者,因此而寻觅到了开花结果的沃壤。但需要正视的是,不是所有的吼声叫声,都是动听的音乐,都蕴含有艺术的价值。无门槛地进入,带来的除了货物的琳琅满目,还有良莠不齐的芜杂。稿件以数以亿计的数量涌动,显示的不仅仅是浪花的腾跃,还有泥沙的翻滚。快餐化的写作方式,让散文质量的平均值,宛若坐了滑梯一般,越降越低。

诸多网站为聚拢人气,各种社团为显示自己的存在感,都在不断地制造各种噱头——比如征文与评奖之类——并把点赞和投票,作为诱饵,引诱得每个赛跑者的心,皆翩跹欲飞,火烧火燎。于是一大批及格线以下的毛糙之作,在高票的簇拥下,竟能堂而皇之地以经典的面目示人。

然而事实是,散文真正的价值,并不能依据掌声的高低和点赞的多少来确立。寄望于邀宠读者,讨得更多的点赞,或者干脆虚构点赞量,不客气地说,皆为促使散文爆胎的幽暗推手。当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媚俗的,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虚假的。但一条条污流的汇入,足以让一条条河流变得不洁不净。真正意义的好散文,实话实说,是写给天空的天书,是写给历史的秘语,唯有站位足够高的人,才能看清它内涵的纹理,才能领悟它恒久的价值。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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