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全
散文这一种文体,很难有准确而严格的定义,其内涵与外延具有很大的伸缩性、灵活性。换言之,散文的边界并不规整拘囿,而是有着很大弹性的。
一、三种散文
从散文的外延及边界来区分,这种文体可以有三种定义,也就是存在着三种散文。
第一种散文的概念,是一个最宽泛、最大范畴的散文,亦即与韵文相对应的文体——非诗非合辙押韵的文学作品,皆为散文。这也正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文”或“文章”的概念。我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叫“诗文传统”,常常“诗文”并称。古代的“作文”、科举考试的答卷文章,均属此类,即与“诗”相对的“文”。古典文学的初始源头应该是两种。一是从原始社会人们的劳动号子、口头吟唱发展而来的诗歌,一是从古人结绳记事,在陶片瓦罐、龟甲兽骨上刻字记事发展而来的“文”或“文章”。前者更多地诉诸语言、口头歌咏,后者更多地诉诸文字表达、书面记录。这种最广义的散文,在中国古代是与诗歌历史几乎一样悠久的一种本土文体,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文体,具有深厚的历史与传统的承袭传递。
从根源上看,中国的散文其实就是最早的文字记录、上古记事。这个源头往下流传,形成了最初的陶文、甲骨文卜筮记事、青铜铭文记事,以至后来的《竹书纪年》《春秋》《国策》等史传记载和先秦诸子百家。这种宽泛的散文的概念,包含了除诗歌之外的其他各种文学作品,如史传、唐宋话本、变文、明清小说、小品,直至现代文学中出现的小说、报告文学、杂文、随笔等各种文体。对于这种宽泛的“文”或“文章”,并无定法或定规,其在创作时亦不论虚构非虚构,在行文上不务求整饬规矩、无须押韵。它是一种自由文体。这种散文,可以采用各种表现形式,如日记、报告、书信、游记等,不拘一格。它的内容更可以包罗万象,挥洒自如。
第二种散文,即我们今日所谓之“大散文”、广义散文的概念。它包含了狭义的散文、报告文学、随笔、杂文等。或者说,除去诗歌、小说、戏剧之外的文学作品皆可归入散文一族。因此,这种散文包括书信、日记、游记、档案、回忆录、口述、访谈、调查报告、通讯特写等各种具有艺术性、真实性的作品。它与读者之间的阅读伦理应该是真实;或者,读者愿意认可并接受作品所寫所表乃是真实可信的。报告文学作为由海外输入却被完全中国化了的中国特色的文体,其基本功能在于记事、写人、书史、反思,基本上可以归入广义的叙事散文之范畴,因此也是散文的一个分支或部类。而近年来方兴未艾的非虚构创作,亦符合散文的基本特征及属性,大体上可被散文所包纳。
第三种散文,则是一种狭义的散文,也就是被我们通常所规约接受的散文的概念。譬如,我们在文学评奖中所规定的散文即为此种散文。这种散文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一般包括叙事散文、抒情散文和哲理散文。在文体上说,它包含了随笔、杂文、小品文,但不包括报告文学。这种散文通常具有形神统一、作者主体性意识鲜明、介入式的主观化叙事及表达、真实性等特征。在我看来,散文须求真、拟真、逼真,要让读者认同为真实,一般不接受虚构、编造和杜撰。
二、五种真实
真实性是散文的一种基本属性。真实,也是散文的力量之所在。散文之所以能感染读者、影响读者,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是读者相信作者所写的内容是真实可信的而不是编造杜撰虚构的。我不否认,虚构的内容和作品也可以具备很强的感染力和影响力,但是,那样的作品——虚构出来的人物及其故事,命运及其心灵叙事,应该被归入小说范畴。说得更直白些,小说这种文体的作品同样有感染力,但小说与散文的根本区别正在于虚构与非虚构。
关于散文的真实性,我们还需要做更细致深入的分析。我认为,客观上存在着五种真实,或者说,真实有五种表现形式或呈现方式。
第一种真实是事实真实(或事件真实)。一个事情或事件的发生,有其自然的过程。它是客观存在的一段历史。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事实。事实本身所具备的真实性,是一种原初的未被书写、记录、描述或剪裁的史实。这种真实只存在于具体的时空中,是一种本质真实、绝对真实。它是一条流过去的河、一段已经发生的历史。我们人类可以试图无限接近或还原这个真实但却永远无法达致。
第二种真实是历史真实,就是经由时间的沉积积淀之后对历史对事实的一种记录、记载或叙述。所有已经发生、已经过去的事情都是历史。对于这些“历史”事件、事情的记录、叙写,必然需要借助人的语言和文字,也就必然地要经过人的思维的剪裁过滤。历史记录者基本上需要发挥个人的主观性,运用想象等形象化思维,对“历史”竭力进行复原,努力写下真实准确的历史。在史书、文献中所表现出来的事件真实性,就是历史真实。这是一种记录真实或叙述真实。可以说,历史真实只可能且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事实真实或本质真实。运用语言文字或者其他载体形式如音频视频等所记录下来的历史,都是历史叙事、历史真实,即便是今日,我们可以采用高端的3D技术实现更加完整准确的记录,但这种记录或叙述必然要受到介质本身有限性的局限,受到记录角度、方式、剪裁等各种因素的影响。我们永远无法进入同一条河流,这便决定了我们永远无法百分之百准确地反映事实真实。
第三种真实是判断真实,就是经过逻辑推理、价值评判,确认为真实的内容。这是一种可以证明的真实。与其相对的便是可以被证伪的虚假。因此,这是一种科学意义上的真实,接近本质真实、客观真实。
第四种真实是想象真实,就是作者运用想象构筑起来的内容或世界,它既让人清楚地知道这是作者的主观想象和心理映像,又让人感觉可信、真实。因此,想象真实其实就是一种主观真实、心灵真实,它呈现的是心灵的真实世界,是心灵叙事。譬如,何其芳《画梦录》中收录的一系列独语散文,那是作者的心灵独白,作者的自言自语。作品中建构的世界、生活内容及空间基本上是想象的产物,是作者的心灵映照或映像,但它们同样是真实的。
第五种真实是艺术真实,就是借助语言文字建构起来的真实。这是一种审美真实、接受真实。作者所写的内容,在读者读来,感觉或认为是真实、可信的,同时读者在这种接受认识的前提下,受到作品内容的感染或被感动。因此,这是一种诉诸读者阅读感受的影响力真实。它由作者通过语言文字的方式来建造,需要在读者的阅读中检验和完成。
散文所具有的真實性应该是一种艺术真实,它能够让读者认同、认可并接受作者所写的内容是真实可信的,不是凭空虚构、杜撰编造的。如果作者直接告知读者自己所写的都是虚构的故事,那么读者是不会认同这是一篇散文作品的。当然,艺术真实可以包括想象真实和历史真实。它既可以是历史性的叙事与记录,也可以是主观性的叙事或表达。从这个层面上看,着重表现历史真实的散文似乎可被称为叙事散文,而想象真实、思想真实的散文大致上可以归为抒情或哲理性散文。散文所具备的艺术真实应该首先不违背事实真实、判断真实的原则,但绝不是对事实真实的亦步亦趋或对判断真实的简单转述。它是历史真实、想象真实和判断真实的统一。散文的真实不能简单地适用证伪标尺,因为作者的心灵真实、思想和想象真实是无法被证实或证伪的。
三、一种想象
有人认为,文学是虚构的艺术。我不认同这样的论断。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想象的艺术,是更多地借助于形象思维的产物,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虚构的艺术或被全部装进虚构艺术这个筐子。因为,散文和报告文学都是追求艺术真实的文体,通常都不允许虚构,读者也不会接受虚构。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重申,文学是运用语言文字、发挥想象、表现现实或心灵生活的艺术。有人说,文学都是骗人的,如果从文学都是想象的产物这一角度来看,这一说法并无大错。文学,包括散文、报告文学,都需要发挥作者的主观想象力。想象力高下是文学作品优劣的重要决定因素。在此,我们有必要认真区分想象与虚构这两个概念。虚构基本上可谓是无中生有,而想象则大多为有中生有。虚构的内容可以由现实生活、社会事件、历史往事去生发、推演、演义,也可以毫无所本毫无所依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前者更近写实,如《三国演义》,后者更近魔幻虚幻玄幻,如《西游记》。散文不是虚构的艺术,但允许并且需要丰富的想象。这些想象皆基于真实,皆合乎想象真实和艺术真实统一的准则,它在读者眼里都是真实可信的,因此都具有感染力。认为散文要求具备真实性就否认了其可以且需要想象,这是一种片面的形而上的观点;而认为散文是想象的艺术因此便可以虚构编造,这是一种破坏散文文体个性乃至摧毁散文合法性基石的观点,它最终会给散文带来实质性的伤害。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虚构”了一个在村里游荡的闲人,他不问耕耘稼穑,只关心人们忽略的两件大事——日出和日落。这个闲人以及这个闲人的行为似乎完全是作者主观臆造出来的。但是,他所代表的正是作者的一个主观意象、一个理想人物。这个人物是心灵的产物、心灵的映像,它符合想象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原则,读者在阅读时接受其是真实可信的,也相信村子里可以存在着这样一个“闲人”。这个闲人可谓是作者主观映照下的产物。庄子的寓言,有许多极其丰富曼妙无边的想象,如鲲鹏万里、庄周梦蝶等,都可谓是作者主观臆造出来的想象真实,其作用于读者后便表现为艺术真实。这些内容不能简单地被贴上虚构的标签。大约10年前,一位不知名的作者树儿发表了一篇感人泪下的作品《娘啊,我的疯子娘》,影响甚广,且被改编成电影。我们在阅读作品时,心理上都默认了这样的前提:作者所写的都是真实的、亲历亲感的,因此我们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据说,作家格致也承认自己的一些“散文”作品是虚构的。有些评论家对此不以为意,有些则因此对格致散文的评价大打折扣。我认为,读者在阅读格致作品和《娘啊,我的疯子娘》时,受到了真实的感染,产生了真切的共鸣或其他感受。这种影响力是基于艺术真实的基础。如果读者得知自己所读到的内容是虚假的、虚构的,那么,他们的共鸣或其他感受便受到了一次摧毁性的威胁或损害。换言之,名为散文而作者最终却承认其为虚构,这实际上是对这些作品的一次颠覆或解构,也是对读者阅读接受的一次颠覆。散文倘若丧失了真实性,其力量必将大受折损。正如《娘啊,我的疯子娘》改编成电影后感染力大不如原作一样,观众很少会将电影故事认同为真实、认可为真人真事,而以真实见长的纪录片、纪实片却可以带给读者更深切更强烈的感动和感染力。我曾经询问过《娘啊,我的疯子娘》的作者,他说自己并无这样一位疯娘,但他有一位疯了的舅妈。他的写作有一些想象加工,但基本事实是有的。应该说,如果我们将这部作品视为散文,评价无疑会很高,当年我和诸多选家都在散文选本中收录了这篇作品即是明证。但是,如果我们将其定位为小说,那么,对其的评价则无疑要打对折。
今天,在文体边界不断被打破、穿越的时候,我们有必要重申散文文体的尊严,就是真实性原则。散文应该遵循艺术真实的准绳,应该带给读者真实的感同身受。真实性,是散文的力量所在,也是散文的力量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