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子+符遥
“林子里挂着雪挂,雪挂又映着蓝天,那种感觉就像在天堂。”
刘继元还记得19年前第一次滑雪的感觉。
那是1998年,他在北京机械工程学院读大二,寒假期间和朋友开车去河北登山玩,路上发现塞罕坝有家新开的滑雪场,就在返程时去体验了一次。
这一体验,就是整整一天,也自此转变了刘继元后来的人生。
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风驰电掣的感觉,刺激。”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他对滑雪还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应该请教练,“完全是自己瞎滑”。不过,他之前玩过速降自行车,两项运动都要求在迅速下降的过程中控制重心和平衡,摔了两三次后,刘继元就找到了感觉。
从雪场回来,刘继元就斥资1000元托朋友从国外买了一副法国金鸡牌双板,第二年雪季就跑到了吉林北大壶雪场。
北大壶滑雪场因其较大的落差和多样的雪道成为中国最受欢迎的雪场之一。滑雪是一项由势能转换成动能的速度型运动,雪道落差越大,这种转换带来的快感也越强烈,同时,也更能体会由肌肉力量控制身体和速度的主宰感。当时,中国落差最大的长白山万达滑雪场(950米)尚未建成,北大壶滑雪场以870米的最大落差,排名仅次于哈尔滨亚布力的滑雪场(885米)。
正是在那里,刘继元见识到了单板滑雪。他想,双板练得再好,也比不过专业运动员,玩单板或许还有机会成为“顶级玩家”。“在当时的北大壶,我是第六个玩单板的人。”
直到滑雪在2013年被认定为“高危运动”前,中国只有大型雪场才有很少的教练,和许多发烧友一样,刘继元尝试了各种自学方法:请教雪圈高手,浏览国外滑雪网站,研究运动员动作,拜托朋友从国外买回滑雪的相关教学书籍、光盘。
2002年,刘继元已成为哈尔滨亚布力阳光度假村(原风车山庄)滑雪场的员工,刚好雪场请了一位奥地利滑雪训练员来培训教练,他抓住机会,跟这位奥地利培训员学习了5天。这才发现,自学养成的错误动作很难纠正,从最基本的身体姿势、腿部如何用力、雪板如何压雪,全部要重新学过。靠着在雪场工作的便利,他又跟美国和欧洲的不同训练员学习过,他发现虽然各国训练员在理论上存在差异,但核心都是“利用重心,更顺畅地滑行”。
这段系统学习效果显著。2004年初,在中国滑雪协会主办的全国大众高山滑雪系列赛中,刘继元获得了男子单板的年度总冠军。
北京1031滑雪俱乐部创始人倪守军却没有一下子爱上滑雪。由于没有教练,他基本是“上雪就摔”,爱不起来。直到他陪8岁的儿子学滑雪时,终于跟着学会了“不摔跤”的窍门,才慢慢体会到滑雪是如此令人着迷。
倪守军说他更喜欢自然降雪形成的、尚未压实的“粉雪”:雪板滑行中,雪花四溅,人仿佛飘在雪上,“来回荡悠着飞”。粉雪蓬松,坡面再陡,速度也不快,偶尔摔倒,“就像小朋友被丢在雪堆里,有种童真的乐趣”。
作为一个具有消费门槛的新兴运动,滑雪的魅力还在于不断地挑战新的技能,新的装备、新的雪道以及新的环境。万科集团冰雪事业部首席执行官丁长峰形容,这有点像电子游戏的打怪升级,滑过初级道后,就想上中级道,中级道后面,还有高级道和野雪,想要一路通关,需要的不仅是技巧和体力,还有勤奋、耐心以及足以支撑练习的财富基础。
丁长峰说,滑雪和高尔夫类似,前者被戏称为“白色鸦片”,后者被叫做“绿色鸦片”。“没人会死盯着一个球场打高尔夫的。会买一个球场的会员,但也一定会去别的球场。滑雪也同样,不断有新鲜感是这项运动的魅力之一,永远在寻找不同的乐趣,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挑战自己。”
北京市滑雪协会主席李晓鸣也认为,这是滑雪与滑冰的最大不同。“滑冰就是在一块场地里绕圈,可能一上午就烦了。但滑雪,这条雪道和那条雪道是不一样的,有的坡陡有的坡平,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在不同时间,景色也不一样,感受就更不一样。”
李晓鸣也是因为陪孩子学习接触滑雪的。一学会,便忍不住了,开车带着全家绕着北京周边滑。“滑雪没有不摔的,而且就是要不断地摔,再不断地爬起来,”他像在总结人生哲理,“这是一个征服自己的过程,一旦成功,就会带来巨大的成就感。”
为了滑雪辞去房产公司高管到崇礼开店的廖竞生,也是单板爱好者。他回忆,第一次看到滑单板,感觉那人就像《仙剑奇侠传》里的“御剑飞行”一样,踩着一把宝剑,从雪山上飞了下来。“太酷了!”
单板有点嘻哈范儿、痞气,穿着也更时尚,因此,近几年在中国吸引了非常多的年轻人。在廖竞生看来,单板在双板的速度基础上,增加了一些可以炫耀的技术特色,更能激发荷尔蒙,还更具社交功能。“比如今天我练了一个新动作,你看着挺牛挺花哨的,大家就会一起切磋。”
不同发烧友的聚集,也使中国每个雪场形成不同的特色。“以崇礼为例,我个人感觉,滑双板就要去万龙,玩技巧的单板人群多聚集在云頂,太舞则比较综合。”
但滑雪的最大魅力还是其始终在自然环境中。“每个雪场就是一座山,每个雪道都有自己的风景。”廖竞生说,“从山顶滑到山底,时间很短,但也许一个转弯的一个小小的景致,就契合了你当时的心境;累了,在道边休息,旁边就是白桦林,林子里挂着雪挂,雪挂又映着蓝天,那种感觉就像在天堂。”
中国比较著名的雪道都被发烧友们贯以昵称。亚布力阳光度假村有条全长约3.8公里的A1雪道,被雪友称为“幸福大道”:宽阔而笔直的白色雪道,两边是宁静的树林,坡道起伏中,冬日的阳光从树梢上打在脸上,仿佛穿梭在时光里;北大壶雪场则有一条“青云大道”,在滑行速降中,不断有可以放慢雪板的缓坡,微风缭绕,甚至可以掏出手机拍个全景照片。
从小众,到民间
钟爱一项运动久了,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推广它。
2002年,刘继元和五六位雪友想一起做点和滑雪相关的事。否定了“做代理、卖雪具”后,他們想到了办杂志。当时国内还没有专门的滑雪杂志,大家互相打气,“办成了,就是国内雪圈头一份”。
杂志就叫SKI。没有媒体经验,第一期光筹备就花了4个月,成本也超出预算一倍,好在队伍团结,各司其职。那个雪季结束后,五期杂志的广告和赞助收入居然超过了200万元。“当时是国内雪圈第一本杂志,可以说是滑雪品牌精准营销的唯一出口。”刘继元分析成功的原因。十余年后,SKI仍然在每年雪季发行5期。据刘继元介绍,在纸媒衰落的大背景下,SKI的年发行量依然可达10万册。
4年后,刘继元又萌生了创办“国内第一场非官方大众滑雪赛事”的想法。此时,他已在国家体委冬季运动管理中心大众部工作,他觉得,专业级别比赛,难度太高,而国内滑雪发烧友水平不一,需要一场更普及性的赛事,增加交流,提高水平。
刘继元回忆说,第一次操办比赛,从筹办到落地,每个环节都耗尽了精力,即便是和承办过多次国际赛事的雪场合作,在“请用旗门杆将比赛场地围起来”这样的环节上,都沟通不畅,不是范围小了,就是形状不对。
更重要的是,没人相信发烧友自己能办比赛。滑雪协会、赞助商和报名者都对赛事的公正性、专业性和规范性提出了质疑。为此,刘继元亲自担任裁判长,并邀请了10位高山滑雪的国家级裁判。2006年冬季,中国第一届精英滑雪联赛终于在吉林北大壶雪场开板。
10年后,中国精英滑雪联赛已成为中国规模最大、最权威的民间赛事。“如果一个发烧友敢说自己是全国冠军,至少得拿过我们精英联赛的总冠军才行。”刘继元介绍说,2016至2017年雪季,比赛已扩展到到崇礼、吉林两座城市的4家雪场、9站比赛,共有四千余人参加,参加人数是官方赛事的两倍。
及至北京1031滑雪俱乐部成立时,滑雪运动已在中国慢慢从小众走向大众。因此,这家成立于2014年10月31日的民间滑雪俱乐部,主要目的就是集中爱好者一起打比赛。
短短3年,俱乐部吸引了五千余名会员,最年长的70岁,最小的只有3岁,许多是全家入会。“不是谁都能加入的。”创始人倪守军一再强调,为了品质,“必须有俱乐部成员推荐。”
2015年到2016年雪季,倪守军带领俱乐部会员参加了由中国滑雪协会主办的高山滑雪巡回赛。他说,第一站时,80%的选手都来自1031俱乐部。倪守军本人参加了这次巡回赛的全部5站比赛,并在松花湖站获得男子精英组第12名。
1031俱乐部的最大特点是孩子多。因此,俱乐部成立之初,便在如何培训青少年上下功夫。俱乐部CEO庄海松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孩子的理解能力有限,在教学过程中要更细致、更形象,十分考验教练的能力。例如要讲解“双板转弯需要外侧腿发力,力量作用在雪板中段靠前位置的板刃上”这个技术要领,光说是不够的,还要帮孩子们找到板刃的位置、捏捏身上的关节,找到发力的部位。
好在1031俱乐部的孩子们都热爱滑雪。夏季他们在室内练习动作,冬季上雪体验磨炼。俱乐部也努力为孩子创造比赛的机会。2014年俱乐部内部举办第一届“1031杯高山回转邀请赛”时,就设置有青少年组比赛,有40多名孩子参赛。但当时只设置了6~12岁、13~18岁两个年龄组,不分男女。到2016至2017雪季时,青少年组比赛已细化到以3岁为一档的8组比赛、男女分赛,报名人数是第一届的3倍。
庄海松颇为自豪地说:“1031俱乐部的孩子,虽然没有包揽全部比赛的冠军,但一定是各赛事中拿奖最多的。就在2017年12月24日结束的北京市青少年滑雪锦标赛上,1031俱乐部的孩子拿下了15个年龄组中12个组别的金牌。由于培训经验丰富,他们已开始承办海淀区青少年滑雪队和北京市青少年滑雪队的训练工作。”
据滑雪APP“滑呗”的统计数据,目前中国共有滑雪俱乐部481家,会员人数38021人,平均每个俱乐部79人。据庄海松观察,虽然也有不少商家的消费型俱乐部,但存活下来的绝大多数是1031俱乐部这样的兴趣型社群。“俱乐部是需要情怀的,有感情基础才能走得长久。”
“滑雪从娃娃抓起”
1780 年,挪威人努尔哈姆用软木条制作成两侧内弯的滑雪板,成为竞技滑雪板的雏形;工业革命后,北欧滑雪起源地斯堪的纳维亚的能工巧匠制作了新型滑雪板,更利于滑雪者控制雪板,从而出现了“屈膝旋转”等滑行技术;后来,人们转向地形凹凸的高山丛林,并在德国、瑞士、法国、奥地利等为代表的阿尔卑斯山国家中发展出一种新兴滑雪技术——在高速滑降时迅速转弯,这就是后来广受欢迎的“高山滑雪”;滑雪运动传播到美洲后,1965 年,美国工程师舍曼·波澎偶然将两个滑板绑在一起,创造了“炫酷”的单板滑雪方式。
魔法滑雪学院创始人张岩说,怎样想象这个运动在欧美的风靡程度都不过分,“奥地利旅游职专的一名学生,可能就是世界杯前500名的积分选手。”2006年,他第一次到法国滑雪,法国朋友全家上阵陪滑,从六十多岁的老人到三岁多的孩子。“滑雪在那里不只是全民运动,甚至是一项从娃娃抓起的运动。”
滑雪运动在中国“从娃娃抓起”,则是2015年北京联合张家口成功申办冬奥会后的事情。2016年,国家体育总局发布《冰雪运动发展规划(2016-2025年)》,其中明确提出,要推行“百万青少年上冰雪”和“校园冰雪计划”,促进青少年冰雪运动的普及发展,并指出,可以用政府购买服务方式,支持学校与社会培训机构合作开展冰雪运动教学活动。随后,北京、吉林、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的教委和体育局纷纷出台“冰雪运动进校园”的计划。
张岩对这个变化感触颇深。申奥之前,他们也曾与学校商谈合作滑雪培训,但都碰了一鼻子灰,国家政策一出台,“风向立刻就变了”。一些海淀区和朝阳区的学校主动联系他,希望开展冰雪课程的合作。
如今,他们已与北京市海淀区的3所“冬季奥林匹克教育示范学校”达成了合作。培训从课堂讲座开始,夏天时普及冰雪常识、装备认知、安全知识等,在有条件的学校,他们会准备雪板、雪鞋的模拟道具,让孩子们在操场、篮球馆体验滑行的感觉。通常一个年级上一次课,多数学校每学期开课1~2次;雪季开始后,再到雪场实践,一个教练平均带10个学生,一个半小时一节课。
与学校合作也打消了家长的顾虑。张岩回忆,2015年之前,家长们普遍认为,与其学滑雪,不如去学英语、奥数,但学校开始组织滑雪培训后,家长们也渐渐认为滑雪是一项应该学习的运动。“很多家长觉得,如果别人都会滑,自己的孩子不会,丢人。”
身为北京滑雪协会主席的李晓鸣,更看重比赛的开展。“竞技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宣传,运动员在比赛中的风采,也会吸引更多人参与进来。”
北京市滑雪协会在2016年12月成立后,就于2017年2月牵头举办了北京市青少年滑雪比赛。他们本以为,报名的人不会太多,没想到,最后有来自全国的240多名青少年参赛,一下子就成了中国规模最大、参赛人数最多的青少年滑雪比赛。
庄海松9岁的兒子小满也参加了这场比赛。“学了很长时间,想了解自己的水平,最好的方式就是参加比赛。”预赛的前12名有资格进入决赛,小满排名第四,用时比第一名多出4秒。庄海松说,“滑雪比赛里差4秒,和高考差4分差不多。”此前,小满已有两年多的参赛经验,基本稳拿同一年龄组的前3名,也对训练和比赛也有些松懈。但这次预赛后,他有了危机感,每个周末都在雪场泡两天,训练简直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终于在总决赛时“翻了盘”,拿到了男子双板小学低龄组的第二名。“竞技的促进作用非常明显,尤其是孩子,看到更优秀的人,就会更主动学习。”庄海松说。
2017年7月,北京市滑雪协会又主办了“京津冀青少年夏季滑雪挑战赛”,设置了男女双板、男女单板4个组别,每组又分设3个年龄组,从7月到11月一共比了5站,吸引了600余名青少年参赛。“实际有1000多人报名,条件限制,有1/3都没能参赛,可见孩子们现在的积极性有多高。”李晓鸣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青少年滑雪比赛的增加,对学校开展冰雪运动的推动作用明显。张岩说,从2017年初,就陆续有学校向他咨询:能不能在今年冬季开始帮忙组建一支滑雪队,代表学校参加比赛。
儿童和青少年的滑雪训练营的报名人数也在迅猛增长。魔法滑雪学校在2014年初建时,只有20名教练,一年授课不到1000节;到了2017年雪季,教练人数增长到二百多名,开了十多家分校,预计年授课量将达到10万节。专为儿童和青少年开设的滑雪冬令营,尽管价格不菲,报名人数却连续3年保持300%的增长。
在李晓鸣和张岩看来,这批从学校走向雪道的孩子,将终结中国滑雪者过去多数“自学成才”的成长路径,成为中国第一批从初学就接受正规培训的一代人,中国未来的滑雪运动员,也必将从他们中间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