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画
对于他,我曾一直吝啬于表达,也不知这道坎是什么时候有了的,又是如何而生,引子是什么?总之,多年来盘旋在我头颅里的这两种迥异的声音依旧在隐隐地迂回绕鸣。我长年逃离生于斯长于斯的村社像一个双重性格人一样在这个世界浮生、猎食,人五人六地奔波于城市的铁与尘埃之间,将一个真实的我伪装成千人一面的脸。不,这不叫脸,应称之为人皮面具更妥贴。浑噩地没心没肺的在过一年少一年饮鸩止渴!城市中,我太像一头举目无亲的狼,丛林法则里狼会和它的父亲有不可调和之矛吗?譬如我与父亲的战争与和平。
我曾经一个人的时候自问:在这个世界里,你市侩吗?
有时是。有时不是。介于人与鬼之间。
我狂笑不止我的此番自答,直至脸腮痉挛热泪纵横交错而流,五体匍匐在巨大的疼痛里。此时,我想到了——他,那个叫“父亲”的人,这一生啊,真的很少想起他,却又无法忘记,就是很多时候,不用刻意铭记,他突然就来了,像我心里的一条隐匿的青鱼,我根本无能力抓住它滑溜溜的身子,我甚至认为他是狡诈而风暴式的。
“啪!”这一声暴响,响彻在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傍晚时分。村庄里冷清而寂静,天空穷得除了鬼魅蓝便无别的颜色。父亲吃惊地瞪着我,脸色煞白,母亲一把将我搂住,小声饮泣着。旋即,父亲翕动嘴唇艰难地挥舞起他的右臂,一字一顿地冲我低声吼道:“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看了一眼被我砸得稀巴烂的祖传八角木凳子,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又補了句,“敢走,有种就别回!”
这一年,我十五岁。人生长河里的黄金年少时代,人称青春期叛逆分水岭。
娘闻声急忙冲出厨房拼命地拖扯我的同时又悲声连连大呼我家隔壁唯一的邻舍。她知道自己力气已没有少年儿子的大了,她怕我这一走,她就会失去儿子了,她怎么能失去儿子呢,她的闺女已经没有了,不能儿子也相继没有!那这个家就名存实亡了。所以她不顾颜面的向平时与我家枝蔓不止的邻居白姨呼救。白姨是长沙嫁来永州的姑娘,男人原是在县城东安一中教书,四十岁那年患肺癌过世了。她也不改嫁,就带着三个女娃儿举重若轻地过着。那一年,她的大女儿黍子已在念复旦大二了。其实,我对白姨印象蛮好,她不仅风韵残存、衣衫时尚,声音也好听,吃饭喜用一只青花瓷碗,特是那一腔像糯米一般的长沙话,从她嘴里吐出来,有股黏黏甘甘的味道。而且,她对我也挺和蔼,她的三个女儿比我都大,不知道什么缘由,我娘同她总是像油与水的尿不到一块,没有土同水那种相互相融的邻里情分。
白姨和我娘像捉逃跑的猪崽一样,一个狠命抱住我的肩,一个双手死命捆住我的腿,我像一只火鸟一样,扑腾挣扎了几下,就力道微弱了。
那日我们父子从田间归来,由于是乡间的双抢农事时节,抢收又抢种,村社里大片的金黄禾田被收割,瞬间又插上了铺天盖地的绿色秧苗。劳动强度之大,那叫一个货真价实的骨头散架——累!这日我由于偷懒没洗泥脚就坐在了饭桌前,与父亲喝着娘端上来的烧酒、嚼着炒黄豆,娘说,饭菜还没好,要等一会儿。父亲的眉头蹙了下没吱声,当看到饭桌下我的一双满是泥巴的脚时,一巴掌拍在桌子角上,厉声责问道:“你怎么连脚都不洗?太懒了吧!”
我白了父亲一眼,不就没洗脚吗,用得着这样吼我?
我不吭声,始终保持沉默。
“我叫你去洗脚,你哑巴了?”
我依旧沉默。其实我已是怒火腾腾了。
父亲这时一把扣住酒壶,“不洗脚,就别吃了!”
我气不打一处,起身,由于用力猛了点,脚趾蹭到了桌子,一阵钻心的疼让我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这时我瞅了一眼刚才坐过的八角木凳子,这个木凳子上面雕龙画凤,质地还不是一般的厚实、坚韧,是上等红木精心制作。听说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物件了,它来自于很久以前的土改解放年代,父亲一直拿这凳子当宝贝疙瘩。凳子的原主人是那时本地一个家业殷实庞大的地主,土改时被打倒了。就是说,这个凳子,是有很深渊源和显赫历史背景。
面对我的窘相,父亲冷笑了一下,意思是,别拉不出屎怪茅厮(厕所)。
我又怒视了一眼这张八角凳子,凳子稳如泰山的纹丝不动,好像在嘲笑我的幼稚和慵懒。我堵得慌,一个跨步迈近饭桌,一手抡起凳子狠举起,用尽力道地猛砸下去,啪的一下就四分五裂地支离破碎了,我还不解气,抓住一只残破的凳子脚丢出了好远!
你这孩子,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今个,咋这大的火气,做仫个啊!只见白姨一脸怜爱又略有愤懑地说,你黍子姐从上海寄好吃的回来了,走,到我家去。白姨也不看我娘,拉上我就走。
对于父亲这个词,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些抵触,甚至带点愤怒的成分!
依稀记得第一次记事的时候,具体多大年纪也忘了。那一天天气很晴朗,下午时分不知何故娘与父亲吵了起来,父亲揪住娘的头发死力往木墙壁上撞,娘哇哇尖声大喊。我睁大一双眼,吓得厉声哭叫。我和娘凄厉的声音引来了诸多邻里人们围观,他们纷纷站在我家门前的田埂和陡坡上翘首观态。劝架的也就那么几个,包括白姨,他们是与我家关系最好和关系最尖锐的邻舍。
父亲揪住娘的头发往墙上撞还不解气,又拖着娘的衣袖子一边走一边说,走,离婚去,你个娼姑婆,我就是光屌屌打光棍,也不和你过。娘披散着头发,满脸泪花的死命抓住篱笆墙不松手,任凭父亲怎样骂和用力地拖扯她,就是不肯跟他去镇里办离婚。
娘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将近一米七的个子,无论穿什么衣服都难以掩饰她的窈窕和端庄,只可惜她因幼年丧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后来我成人后怎么都觉得娘嫁给父亲是一种屈就。我为这种奇怪想法哑然失笑!
那天我吓急了,已忘记啼哭,趔趔趄趄地冲上去抱住父亲的脚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刀子一般还是儿童的眼光剜向他,鲜红的血液流在父亲健壮的小腿上。
父亲痛得大喊了一声,转身看了我一眼,扬起了手,他的眼神由凌厉继而化为柔软,随之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极震怒的脸上奔涌而下,继而他松开了拖娘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那一年他们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但也是从那一年起,我很少和他说话了,就算是必须或不可少的日常生活起居里,年幼的我也是坚硬得像一只张开披挂的刺猬。
在我幼小的心里,我不希望他们分开,哪怕父亲暴徒般虐待我的娘亲。
在我的湘西南那个破落的小村社,父亲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众人皆有些畏惧。但他又很讲义气,路见不平必会拔刀相助。故,大家对他又有所依赖,只要是村人纷争之事必请他出面调停,他又是村社方圆数十里德高望重的人与举足轻重的人,有时候,镇长处理不了的家庭琐碎,他一到场,就迎刃而解。
其实,父亲不仅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还会杀猪、弹唱渔鼓戏。
每年的农闲时节,村社里的人都会围坐在一块听父亲唱《窦娥喊冤》,唱至窦娥告状国丈无果反被衙役大刑伺候凄凉悲伤处时,大伙吆喝不断,甚至有心善老者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与窦娥同悲愤,在这种催情热捧的氛围下,父亲拍渔鼓筒的声音更大更卖力了。
他杀猪除了过年时节杀自家的猪,也只帮山背后村社的姨妈家杀年猪,不会给村社里其他任何人家杀猪。姨妈家杀猪时,会提前半月通知父亲,父亲将屠刀磨了一遍又一遍、锃亮亮了,直到能认定它锋利了才停止。接下来将气棍(一种杀猪后专门捅入猪身搅动后,吹气令猪肚鼓起而刨毛用的钢棍。)用抹了茶籽油的老丝瓜囊擦亮,洗净铁撩钩(用来给猪开膛,专门钩住猪屁股挂梯子或墙上,带两三个环扣的铁钩。)后就静等那一天往姨妈家赶。
这一天,按惯例,不仅父亲去姨妈家,我和娘也去。我们去是吃杀猪饭。
杀猪饭,很好吃,既有嫩滑滑的油辣子爆炒猪肝又有热腾腾的血碗子汤喝,还有味道奇香的姜丝腰花、红烧五花肉等,简直是孩提最幸福的事。回来时,姨妈还会送一块三斤多重的腰方肉给娘,娘总是推辞,最后总是我提着回家。看着我高兴地提着那块肉,娘只是笑。
父亲从来不帮姨妈家以外的任何人家杀猪。这个让我费解,年幼的我曾问过他一回,他沉吟半晌,说,杀猪是一种罪孽,不能让自己背负太多的罪孽,那会给家里带来厄运的。听村人说,一个长年杀猪的屠夫,死的时候会很凄惨,有的甚至断气都像猪一样号啕,要避免这种报应的话,就得在临死前给病人穿上蓑衣、戴上雨斗笠,毛巾捂住脸,这样就不会受到猪王的惩罚了。我听得一身冷汗。如今往回想,不禁嘲笑起自己年少的天真和无知来。
与父亲正式结下梁子,是我七岁那年。
这也是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件事。那年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开学几天后,我死活不去学校,结果被脾气火爆的父亲满山撵,我一会河里一会旷野地里的到处蹿,父亲怎么也抓不住我,后来在村社口,恰巧赶上村民兵队长从外面回来,父亲招呼他截住我,我才被捉。此后被扒了裤子吊在屋梁上打得鬼哭狼嚎,父亲还用麻绳子绑了我要拿去沉潭。娘慌了,大声哭喊着将我从父亲的手里拽了出来。那一次,他们因为我又差点离婚。后来我去上学了,看着因为我被父亲揍得鼻青脸肿的娘,但从此我恨上了这个老男人。
我怀疑自己不是他亲生的,是捡来的!
我没想到我在县城读高中时,他会辗转好几个镇的汽车站,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专门赶到学校看我,还特地背了一袋子我喜欢吃的零食,他说学校伙食不好,吃零食也能补充能量。不幸的是,当时我正与一个同班女同学恋爱,她来找我的时候,刚好被我父亲撞上。
父亲气得脸色发绿,待那女孩走后,他一个巴掌重重地摔在我的脸上。
暴怒之极地吼道,“我让你谈娘麻嫓的戀爱!”
“她是哪的?说!”
“井头圩镇的。他爸是副县长。”
“县长?”父亲愣怔了片刻,继而又一巴掌擂了过来。“别拿个鸟芝麻官唬我,老子不吃这套!就是市长的女儿,也不能影响我儿子考大学!快跟她断了,不然我打折你的腿。”
我……我……
不断是吧,我去找你们校长,校长怕的话,我找市教委!
她已经怀孕了。是你的孙子!我像一条虫子一样嗡嗡地低声说。
什么?父亲瞪圆了双眼,像要喷出火!将那根背袋子用的油光油亮的竹扁担抓在手里,一步跨到我身前,“我一扁担弄死你个狗日的孽障!”
我闭上眼,一动不动,脸上热泪翻滚,我等待着父亲那一扁担将我砸死。
父亲的扁担最终没有落下来,也许那一刻,他想到了我因为他而自杀的姐姐。最终他只是将他从数百里外村社里背来的一袋子好吃的猛地摔下了学校宿舍楼。他说,喂狗喂猪,也比给你吃好!你能啊,你有种,我管不了你,我不管还不行吗,我来错了还不行吗,我走还不行吗,祖宗!
暑假,我没有回,憋一肚子气无处可出。
小嫣回去了,只是她一回,就没有再来学校。新学期开学后同学告诉我,在一个清清爽爽的早晨,她穿一件天蓝色碎花长裙,长发飘飘地采摘了许多紫云英,把它们编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花环后戴在头上,一个人去到她家镇后的一个山坡上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他说那个山坡到处都是楠竹,竹林里的布谷鸟每日都会像童话一般鸣叫,所以这个山坡叫“梦园”。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包括她父亲。法医也验尸了,无果!同学满脸悲戚地说。
我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同学惊问,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他妈就是一悲剧!一个罪孽深重的少年男人,将自己最喜欢的女孩送去了另一个永恒的世界,我痛恨自己是个懦夫!
小嫣回去前找过我,说,孩子打掉了,我们这是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我回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要听你父亲的话,要好好考个好大学!
我以为,她的伤心会很快过去的。我们还没到非分道扬镳的境地。
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想不开。我像跌进冰窖,背负着小嫣的十字架!
我与父亲的关系从那一天起,形同水火。是他,让我辜负了一个花朵一般灿烂的女孩的爱,这一生,我还会原谅那个脾气暴烈的老男人吗?可能不会了吧。那个叫小嫣的女孩啊,我越想越纠结!她做了那个祝英台,我却非梁山伯。
我浑浑噩噩地熬到高三毕业,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也许纯属意外,也许是小嫣在天堂帮了我一把之故。
去省城大学报到那年,父亲将家里两头计划用于年终杀了买化肥和农药、种谷开支用的土猪,为给我筹集大学的学费提前卖给屠夫了,而当时那个屠夫知道我家缺钱,就狠命压价,父亲咬着牙还是将猪卖给认钱不认人的杀猪佬了,因为还是没凑够上大学的学费,父亲瞒着我和娘坐了四小时车去县城医院卖了四百毫升血,凑够了我的学费。从那一天起,我又原谅了我的父亲,并特别清晰地记住了他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面如死灰的粗糙老脸。
我在心底问过自己很多次,我是不是有悖于一个中国儿子的行径??
我甚至没叫过他一声阿爸,喂喂地喊了多年了。他还不到四十啊,一头的白发。很多的时候,我在他的背后冷峻地盯视着这个一天天衰老下去的老男人,一股难以言传的痛楚填充着我青春期的年少身体,他火爆的脾气呢,好像也荡然无存了,现在已俨然一个木讷颓废的老人。很多时候,他说话还没有娘的大,他从什么时候起又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了?
我盼着他变老,因为只有老了,他才不会凶狠地欺侮我的娘。但他真的老了,我又这么忧心忡忡和痛心疾首。
炎炎酷暑的薄暮十分,我碎步于村社前的应水河边,看晚霞里翱翔天际的白色鹭鸟,一阵风吹来,我突然打了一个很大的寒噤,这七月的热风像冬日的北风,寒意阵阵袭向我的身体。
到姐姐的坟地时,天空已完全黯淡了下去。坟地上,也不只有姐姐的坟茔,这里一溜排开,是十三位少女的坟,她们死的时候皆没满十六岁,她们坟茔的下方,是一座水波泛蓝的浩瀚水库,若细看,这水会是暗黑暗黑的魔幻之色,看久了,人的头皮不仅阴凉阵阵,更会莫名惧恐。
这个水库,是邻镇的,邻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君山。
君山水库离我家门口不远,也就二三里地的光景,走路去,也就一顿茶的工夫。因为离我们村社近的缘故,很多时候,我们从山上砍柴或放牛归来,男娃们会先将水牛赶进水库,之后三两把扒光衣裤,一个猛子扎进幽蓝水库,人与牛欢畅地没入水库冰凉发蓝的水里,又嬉闹又疯喊,真是快哉!
但是,水库里的人与牛好像皆在遵守着一条铁的纪律,也无须任何人提及,大家都不敢往水库中心游,靠近水库中心的入口处,长着一棵薭草,这是一棵枯萎了若同标本的草,它就长年这样立在水库中央,像极一条尘埃里的警戒线,没有谁去逾越它。犹如一条红色死亡之线。
在姐姐没有被淹死之前,这座水库每年要淹死两个没成年的少女。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年年周而复始。有人建議,将这座水库填平,但是君山镇上千亩良田拿什么灌溉?一个镇的人强烈抗议。
水库依旧,少女们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结伴而行,赴水库走向未知的黑暗。
有人说,她们又做了水库里女鬼们的替身。来年,又会是哪家姑娘呢?
那天早上,天气炎热,太阳一早就火滚火滚的了,父亲回来时,脸上既挂着露水也挂着怒气,脚步匆匆地一屁股坐在厨房门边的四角木饭桌边。近日来他在和堂叔伯们一起为争一块祖留地正在和镇里的人交涉,镇里欲在这块我家祖留的地上建一个公共汽车站,但又不想给补偿,父亲以及他的兄弟们不服,正据理力争,但一直进展不大。父亲在他们兄弟中排行老三,但由于脾气火爆又敢说敢做,故每一次为争地基的事,他们都推举父亲领头,由他负责与镇里交涉,所以每次他都是说话最多的,也是最苦恼的。因为稍有差池,埋怨自是纷至沓来。
见到日上三竿了,灶膛里的饭菜还没做好,柴烟正噼啪燃烧,这阵势,没有一时半会,饭菜是不会好了。父亲急性子的暴脾气又上来了,他瞥了一眼病床上的娘,冲姐姐骂开了。
姐姐正在摘辣椒蒂和洗茄子,没吱声。
这一年,她刚满十五岁,正在读初三。
父亲的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听。姐姐轻咬着嘴唇,大颗大颗的泪珠挤出她的眼眶挂在腮边,头后乌黑油亮的马尾巴随着她的抽噎声也一顫一顫的。
母亲这时白了一眼骂兴正酣的父亲,挣扎着回敬了一句,“你有气就冲我,别骂我闺女!”
你闺女?难道不是我生的?野种吗??
姐这时气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激烈而十分尖利!
母亲火气攻心,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暗红的颜色。
姐捂着脸,边哭边寻找着什么。我畏惧地拉了一下姐的衣袖子,姐脸色凄然地看了我一眼,蹲下身子在我左边的脸上亲了一下,随手在厨房放柴的角落抓了把镰刀破门而出。娘伸出的手划了个空,没拉住姐,“啊吆”一声还差点摔下床。我看了看病床上的娘和怒坐一角的父亲,默默地做着姐姐未做完的事:添柴烧火煮饭。
父亲看了我一眼,卷了根喇叭旱烟划火柴点燃。吸第一口的时候,他咳得很厉害,歇了一下,再抽就没有咳了。烟抽完后,他问我,刚才你姐去哪了?
我摇了摇头。
他旋即出门,问村社里的路人,打听姐的去向。
黑轱说,你女儿刚才哭着出门的,发生啥事了?
皮子说,你女儿往君山水库方向去了,提着一把镰刀。有阵工夫了。
父亲心里一沉,不好!急忙往水库方向跑。
由于是前夜下过雨,清晨的泥路上鲜有人赶早去山里。柔软的泥浆路只有一双不大的脚印,歪歪斜斜延长至水库的路向。
父亲一看这脚印,就知道是自家闺女的,一丝不祥之感涌上他的心头,他像个疯子一样心急火燎地狂奔向君山水库!
从我们村社至君山水库,须由一条山路往前走,要经过一个名叫三马龙的茶树林,在这片密匝茶树林的下方有一个池塘,叫马龙潭。水不深,最深处约四五米左右,这潭面积不大,也就三百平米上下,它也是灌溉我们村社农田用的,但只要天稍微干旱,它就没水了,裸露出池塘底的淤泥。有时,淤泥里还会有禾花鲤鱼,大的有巴掌那么大,小的也有两个指头并排那么大,所以每年干旱的前期,我们村社的一帮小屁孩就会来这里抓鱼。我最多的一次抓了七八条巴掌大的禾花鲤鱼,由于没有渔具,只好脱下汗衫将鱼们包裹起来。姐姐见到我抓回的活蹦乱跳的禾花鲤鱼,那笑容,像墙上贴的电影明星一样灿烂和甜蜜,我看着姐的脸发呆,姐这个时候总要亲昵地擂我几下,说,“小傻蛋,看仫个看!”
“看,这是仫个?”
姐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几个清水梨,扬动在我的眼前,就是不给我。往往此时,我会眉毛眨眨,灵机一动冲姐姐甜甜喊,“好姐姐,弟弟想吃呢,要流口水了!”姐姐银铃般地笑,说我不经逗,这果子就是她打猪草时专门给我摘的。她说,我摘的果子,不给我宝贝弟弟吃,给谁啊,你这个猴急小笨蛋。我啃着果汁丰厚的梨子,傻乎乎地笑。
从三马龙潭的边沿往前方穿,那里叫阴井地,茶树林没有了,原来这里是一片胡椒林,每年六七月是采摘胡椒的季节,胡椒不仅能卖钱,还能榨油,煮菜的时候若放上些许,味道奇香。以前村社里每年农忙季节都会有一个农祭,会杀一头牛一头猪,用偌大的铁锅放柴火炖煮出香味,再撒一把胡椒粒或泼些胡椒油,那肉香会蔓延四面八方。这个时候,村社里的男女老少就会倾巢而出,各持盆、碗浩浩荡荡奔向炖牛肉的大锅灶,静候令人垂涎欲滴的丰盛佳肴。后来慢慢这里的胡椒树被疯狂砍伐,已所剩不多,只有几棵歪脖子的胡椒树伫立在时光深处,像在诉说着内心里的哀怨。人们不敢砍这几棵歪脖子树的原因是,其中那棵最大的杆上吊死过人,是村社里的富喜爷爷。他因为家里爷媳关系紧张,又因放羊时丢失了两只羊,想想回去还不知怎么被儿子的媳妇数落,再想想过世的老伴和自己多病的身体,觉得活着憋屈,就一根草绳挂在那棵最大的歪脖子胡椒树上,披坚执锐地了结了自己。那一年,他六十八岁。人们觉得那棵歪脖子树怨气太重,不敢砍。所以它就这样幸存下来了。
现在胡椒林这里是一片种满各类农作物的开阔地,中间是通向水库的路,两侧是大豆地、包谷地、豆角地、高粱地、苦荞麦地等,据说建国初期土改时,很多地主就是在这里被正法的。故此地又有乱葬岗的绰号。来这里种地的乡亲从来不敢单独来,皆是结伴而行。阴井地的尽头往下走,就是人人谈水色变的“君山水库”。
父亲不顾一地切穿过三马龙潭,见到那棵歪脖子胡椒树,他想到了屈死的富喜爷爷,头皮一阵发麻,但还是行了个大礼!他确信姐不在这里后,抬腿就疾步往前走。早晨的阴井地,在父亲的眼里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魍魉和惧恐,只见挂满露珠的农作物上除了鲜嫩的清香就是几只蜜蜂嗡嗡地飞转,大地一片安详。其实此时的阴井地,是一天之中最静谧清亮迷人的时分,清新的空气里,让人冲动的想把肺腑往外掏,来洗涤生活中所有的悲喜和烦纠!但父亲无力注意这些,他依稀看见姐姐歪歪斜斜的脚印往水库的方向延远而去。
“宝贝闺女,你在哪呢?别唬父亲啊!”父亲拨开路边的杂草驰疯急行。他一边奔跑一边喃喃自语。
在阴井地的尽头,泥巴路没有了,姐姐的脚印随之消失。再往下是通向水库堤坝的水泥阶梯。望着碧波微漾的君山水库,父亲的心宽了下来。他想,不会的,应该不会发生的。父亲在往最好的方面想姐姐,却又不得不必须沿水库阶梯往下走。只见水库安静得可怕,不仅没有任何进出堤坝的人,更无一只鸟鸣。这有点不正常,这早间的山上水库,怎么会没有鸟鸣呢?除非除非,父親霎时豆大的汗珠冒出额头,脸色死灰死灰的。
父亲像要努力寻找什么说服自己似的,他探寻的目光在全方位地扫描着水库的前后、左右和上上下下,他希望千万不要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最好是白来一趟。
但是当他的目光第三遍扫描水库堤坝时,隐隐约约地发现了异常,却又模糊朦胧。他使劲地把眼眯成一条缝再瞅,发现堤坝正中央草地上好像放着一束花,像是青桐花,白白的颜色。
他急忙三步并一步不顾摔下陡坡高高水泥阶梯的危险,往堤上冲。
近了。近了。近了。
那一束洁白青桐花的旁边,还放着一把镰刀。镰刀的刀刃散发出寒气逼人的锐芒,与清香扑鼻的青桐花形成一幅神秘瑰丽的画卷在早间九点钟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馨香阵阵,像介于美好与魔幻之间的旖旎奇观。它如同在向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表述着什么。
当父亲下到水泥阶梯的最后几级时,这个平常在村社里骄横跋扈、脾气火爆三十多岁的山里壮年猛男人,遽然“唔——”的一声厉声哭喊起来,他像一只被箭镞击中翅膀的巨大猫头鹰,身体成“大”字型扑向君山水库堤坝中央,扑向镰刀和那一束洁白的青桐花!
那把镰刀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不仅是他磨的雪亮刀口,刀脊处还刻有他的名字和打刀日期。为便于自家柴刀被人乱拿,我们村社的人们在去铁匠铺订制镰刀时,大都要求铁匠铸刻上自己的名字和制刀年月日。
父亲像一泡烂牛屎一般瘫在水库堤坝上,号啕不止!
后来一个君山镇的老猎户收猎经过水库见状报帮忙的信。
人们用竹条扎的竹筏在水库的周边、深水区,以数十米长的竹钩插入水底探寻,他们从水库这头探寻到那头,再从那头到中间,再分左右地找。最后,他们的竹筏再度划向深水区,当长长的竹钩第二十七次插入水库中央的水域底拔出来时,掌钩者一声惊呼,“找到了!!”
姐姐的尸体被竹钩轻轻地带着随竹筏向堤坝飘来,她油黑发亮的长发散开来泼在水面,像一块绝美黑绸缎随水而飘,俊秀的瓜子脸苍白如纸。
当天傍晚,阴井地的斜坡上又多了一座新坟。那是十五岁姐姐的永恒新家。
父亲将原本给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棺椁也拿了出来,给了花季的姐姐。
娘因悲戚攻心,失语达半月之久,在恢复语言系统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父亲说:你还我闺女来——!字字冰寒异常,像深夜来自岩洞深处幽灵的巨悲凄啕。
人死了,怎么会复生呢,也许这就是命!人们这样劝我娘。
娘笑。那笑,短如飞鸿,声息微弱,近乎无声音,像一个活生生的哑女。
其实,姐姐的笑同娘十分相似,都是银铃一样的清脆。只是,美好已不再!
看着姐姐坟头长出的深深蒿草,我不仅喟然一声!父亲的坟头同姐姐的一样,也是蒿草丛生。此时,我想到了小嫣,那个我学生时代最深爱的女孩,她的坟头是不是也蒿草疯狂而长呢?
蒿草,也是一种语言吗?或者生前之美好的延续?
父亲是在我十九岁那年过世的,莫名其妙地猝死。
离开姐姐的坟地时,已是这个盛夏的子夜时分,天气已没有了傍晚时分的燥热,我伸展一下身体,农历的月初是没有月亮的,天空里吊着几颗稀疏疏的星星,阴井地中间通往村社的这条凸凹不平的泥巴罗马大道隐隐约约的,看不大清楚。大片黑凌厉压顶而来,我虚弱的躯体像灌满铅一样僵硬、沉重。今夜我没有因为恐惧而跑,不是跑不动,是真不想跑,因为我发现中年的自己此刻特别爱这故乡鬼魅的黑,它像极一条静静的黑河流!曾经的一群少女、姐姐、小嫣、父亲,她们微微地笑,正向我阔步而来,午夜的风扬起了她们的长长秀发。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