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起死》是鲁迅取《庄子·至乐》中庄子与髑髅对话的“一点因由”而点染铺排成的一篇表现深切而格式特别的现代小说,作于1935年12月,在收入《故事新编》时鲁迅把其作为“压轴戏”排在全书的最后。作品以现实与荒诞交织的手法,设置人与鬼神、古人与今人错位的情节与对话,形成人物之间强烈的矛盾与戏剧冲突。小说中髑髅复活、鬼神现身、古今不同时代的人聚首,这自然是荒诞的虚构,但作者遵循“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1}的真实性原则,所写每个人物的言行都符合其自身处境与自身思维的逻辑。
作品写庄子奉旨去见楚王,走到一片荒野觉得口渴,在一个水洼用手掬了几口水喝,上路时发现一个髑髅,他用马鞭敲着髑髅发了一通“自杀是弱者的行为”的高论后,忽生出使髑髅复活和他谈谈闲天的想法。在作法呼唤司命大天尊显灵时却出现了一帮鬼魂,嘲笑他多管闲事,并警告说要叫他当场出丑。庄子自恃有楚王的圣旨罩着,不怕鬼魂们起哄。司命来后也嘲笑庄子不安分,“认真不像认真,玩耍又不像玩耍”,况且“死生有命”,人死怎能随便复活。庄子给他讲了一通“齐生死”的理论,并劝他“做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司命笑他“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司命把髑髅复活为一个汉子后隐身而去。经庄子反复询问,知道这汉子是商纣王时人,外出探亲被打了闷棍抢去财物。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赤身裸体的汉子缠着庄子要自己的衣物,庄子嘲笑他“是一个澈底的利己主义者”。并给他讲自己怎么发善心使他死而复生。汉子却说自己要正经探亲去,没有工夫陪庄子说笑话。即便是庄子真的使他复活,把自己弄得精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于是庄子请司命大神还汉子的原型,司命大神却再也不出现了。庄子只得吹警笛招来巡士。本来巡士要带庄子到警局去审讯,等听庄子说要去见楚王并知道了庄子的真实身份后,立刻恭维庄子的《齐物论》是上流文章。当看到赤身裸体的汉子时,也央求庄子赏他一件衣服遮羞。庄子脱身离去,留下汉子与巡士继续纠缠。这样一篇以荒诞的手法让阴阳古今的人聚首,各以自己的需求与思维逻辑上演的一场闹剧,到底表现了作者怎样的创作意图和思想呢?
梳理以往研究者对《起死》的解读,大致有以下四种观点或看法。首先,一些研究者从社会革命的政治视角来解读《起死》,联系1930年代的社会思想斗争,认为作品主题是通过对庄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齐物论”哲学思想的批判与反讽,揭露和批判现实中那些奉行唯无是非观的庄子的“私淑弟子”们。如伊凡(叶德裕)认为:“《起死》这一剧作,正是鲁迅通过艺术形象对糊涂主义、唯无是非观的一个辛辣的讥刺,一个毁灭性的总讨伐。{2}李何林认为《起死》是“讽刺庄子的‘无是非观和玩世不恭。游戏人间,一切都无所谓,不了了之,自以为清高超脱,却又说到做不到。”{3}认为《起死》和鲁迅的杂文一样,“也是为着对现实进行战斗,不是为写古人而写古人的。”{4}邓国伟认为:“《起死》中的庄子与鲁迅对庄子的认知并非吻合。将庄子符号化,其目的在于借游戏化的笔调,讽喻20世纪30年代文坛上涌现的一派充满‘庄子气的‘无是非文人。并进一步将笔锋深入到国民性批判,揭示中国社会的道教根底。在针砭现实之余,也嘲弄了庄子,指出因其退隐的精神本质和无免于‘油滑的辩才,以至于有被后世的隐士们利用的尴尬。”{5}
二是从鲁迅自身思想个性特点与文化批判的视角,认为鲁迅是通过对老庄哲学的批判来自我“解毒”并深挖国民劣根性的根源。在严肃的学术著作中,鲁迅称赞庄子“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6}并且鲁迅自己说在思想上“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7}所以不可否认,鲁迅是受过老庄哲学的影响的。鲁迅抗拒世俗、独立不倚的个性气质中就浸淫着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精神因子。据此,高远东把鲁迅在学术著作中描述的作为历史人物存在的庄子与小说《起死》中作为虚构的庄子相区别,认为鲁迅之所以对老庄哲学痛加嘲讽和批判,是意在自我“解毒”,或说是把自己创作《野草》时期的虚无与绝望思想与老庄的无为虚无思想进行区隔。认为老庄的虚无无为是安于虚无,而鲁迅却是要走出虚无、反抗绝望。“正是执著于人得‘走出、得‘反抗、得不断行动——不仅作为思想主体而且作为行动主体而行动的观念本身,使鲁迅最终有别于庄子。”{8}认为“《起死》中鲁迅对‘庄子的拒绝实际上只是对道士(方士)思想的拒绝,对‘庄子哲学的批判实际上只是对道士(方士)思想的批判。鲁迅笔下的庄子只是一个被功能化了的、被世俗利用的思想形象而已,既非真實客观的学术性形象, 更非忠于古代典籍的历史化形象。”{9}
三是以启蒙的视角认为《起死》表现的是鲁迅对启蒙的质疑与反思。如郑家建认为《起死》在深层上隐藏着哲学家/汉子这样一个对立的意义结构。“《起死》,既是鲁迅对其一生从事的启蒙的思想追求的一种隐秘的自我反讽:对于复活的汉子来说,他所迫切需要的是衣服和食物,他根本无法也无心理解庄子所关注的那些思想;又是对所谓民众的怀疑:那些在铁屋中沉睡的将要死灭的人们,即使唤醒他们,又会怎样呢?这是一个现代性的质疑。”{10}
四是从世俗与精英对立的视角,认为《起死》是批判世俗的庄子而继承了庄子狂放独立的精神。如学者王学谦把小说中的汉子看作是狂人庄子的隐喻。他认为郑家建将小说中的“道士庄子看作是启蒙知识分子的隐喻很难成立。虽然他救了汉子,然而,他的道士身份,特别是他与楚王(有楚王圣旨)、警察局长之间的联系,很难符合二、三十年代启蒙知识分子的基本性格和价值取向。”{11}他也把鲁迅笔下的庄子区分为两个,一个是缺乏反抗精神,一味求弱求柔和狡猾多变、无操守、无信仰的阴柔化、世俗化的庄子;一个是“愤辞”连篇、愤世嫉俗、狂放不羁的刚性庄子。但他不同意高远东的自我“解毒”或“区隔”说,而是认为“鲁迅批判庸俗庄子而继承了狂人庄子的精神。小说中道士庄子即是庸俗庄子的化身,汉子则是狂人庄子的隐喻。《起死》没有否定相对主义,只是否定了庸俗的相对主义。”{12}endprint
这些从不同研究视角提出的观点或看法各有自己的思维逻辑和论证依据,因此也均能为我们理解作品提供启示与帮助。所以也没必要一定从中分出高低对错,因为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所包蕴的文化内涵不是单一的,而是丰富复杂具有多重指向的,甚至是充满歧义的。基于此,笔者也试着提出一种与上述视角稍有不同的解读或看法,认为《起死》是在启蒙的基本底色下隐伏着一丝革命的亮色,即在解构传统、讽喻现实与国民性批判的基调中,也透出了一点民众觉醒的反抗之声。
1930年代的鲁迅,内心一直坚守着启蒙与个性主义的新文化传统,但作为“左联”的旗帜或精神领袖,他也确实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阶级论思想。这在他当时许多杂文中表现得是很明確的。如在与创造社、太阳社关于革命文学论争中鲁迅说:“世界上时时有革命,自然会有革命文学。世界上的民众很有些觉醒了,……那自然也会有民众文学——说得彻底一点,则第四阶级文学。”{13}在与梁实秋就文学的人性与阶级性论争时,鲁迅深入阐释人性与阶级性的关系来为无产阶级文学存在的合理性辩护。认为“无产者就因为是无产阶级,所以要做无产文学。”{14}甚至明确表示:“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15}不过,正像有研究者所分析的,虽然“鲁迅有不少言论是站在大众、阶级的立场之上的,他和梁实秋论战,骂梁实秋是资本家的乏走狗,他与‘左翼青年作家的交往,与共产党重要人物的秘密会面,与瞿秋白的秘密交往和友谊,包括他的被通缉、对苏联的赞颂等等,却不是那种自觉的阶级意识,也并不是组织意义上的社会革命行动,而是一种浪漫主义英雄的心态。……鲁迅也很难被组织,被领导。”{16}其实,与其说鲁迅对“左联”的参与、接近与支持“是一种浪漫主义英雄的心态”,还不如说鲁迅是把左翼视为自己激进的反抗世俗传统与现行体制的坚定而有力的同盟军。而他的“很难被组织,被领导”,则是源于他坚持启蒙的个性主义的独立意识与左联党团领导人坚持的集体主义的党性原则之间的矛盾。作为左联党团领导人的周扬等人,在思想认识上,自然把鲁迅这样有社会影响力的左翼非党员作家,作为联合、团结并努力争取的对象而与党员作家区别对待,但在具体领导与行动上则希望或要求鲁迅以党员的标准和党性原则来服从组织上的领导和安排。而鲁迅则是把“左联”视作反抗旧营垒建设新文化的一个同盟体或联合阵线,在这个同盟中,各个个体为着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奋斗,但并不取消或泯灭自己的独立的个性与意志。正是这种组织领导超越思想认识的错位,使得鲁迅无论怎样拼命地干,周扬等人还是觉得他“很难被组织,被领导”,甚至背后说他“不做事”,“破坏统一战线”。而鲁迅却在给友人的信中多次嘲讽周扬等人为“工头”“奴隶总管”“元帅”,认为“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17}抱怨“总觉得缚有一条绳索,由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么起劲地做,也是打,而我回过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地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的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这真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18}其实,鲁迅当时所说的“苦境”正是他坚守启蒙的五四新文化传统,试图努力融入当时的所谓革命文学潮流而不得的尴尬与窘境。在创作上,鲁迅确曾试图写一部像亚历山大·绥拉菲靡维奇的《铁流》那样的以红军反围剿为题材的小说。据冯雪峰回忆,鲁迅为此专门请冯雪峰约由苏区到上海的陈赓到家吃午饭,同去的还有当时在中央宣传部工作的朱镜我。陈赓就红军艰苦英勇的反围剿战斗情况和鲁迅谈了一个下午。但最终鲁迅还是因感到缺乏这方面的生活实感而没有动笔。{19}他自己说因为没在“革命的旋涡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处去考察,所以我大约仍然只能暴露旧社会的坏处。”{20}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表示“近几时我想看看古书,再来做点什么书,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21}可以说,鲁迅当时确实想创作带有革命亮色的作品,但他又忠实于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内心感受,坚持“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肯趋时地硬造“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22}所以,写《理水》《非攻》《起死》等作品时的鲁迅,虽然其创作的主调延续了他的启蒙文化批判的一贯的姿态与立场,坚持“暴露旧社会的坏处”“刨坏种的祖坟”,但是,作为“左联”的旗帜人物或精神领袖,为保持与联合阵线确立的革命文学的步调一致,他也努力试图在作品中透露出一些革命的亮色。小说《起死》正是在这种启蒙与革命交织纠结的心态下创作的,其解构传统与文化批判的启蒙意向是很明确的,同时也暗示了阶级觉醒与反抗的左翼的主流意向。
就解构传统看,《起死》无论从人物形象还是就主题观念上,都对以往所有以庄子寓言为题材的作品进行了颠覆与解构。人们把老子与庄子并称老庄,同被视为道家哲学的始祖。但老子仅留《道德经》五千言,且“本文惟杂述思想,颇无条贯;时亦对字协韵,以便记诵。”{23}而庄子则“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24}可以说,老子是道家哲学的草创者,庄子则是把道家哲学发扬光大的集大成者。而庄子的特点是把文学的审美与哲理的思辨相结合,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汪洋恣肆的笔调创造出诸多出人意表的寓言故事和奇异雄浑的意象,在给人以崇高的超凡脱俗的审美感受的同时,也把其所要阐释的人生哲理比喻得恰切到位。正是他作品中这些富于文学感染力的奇异的寓言故事,触发了古今众多作家的文学想象与创作欲望,所以,后世在庄子寓言故事这一文学“母题”的基础上,繁衍生发出众多的文学作品。
以《庄子·至乐》篇中的“髑髅叹”寓言故事为原型衍变出的各种体裁的作品众多。“髑髅叹”原故事讲述庄子在去楚国的途中遇见一个骷髅,于是用马鞭敲着设问怎么由活人变作髑髅的种种原因。随后就枕着髑髅睡着了。半夜里梦见骷髅对他说,你所说的那些情况都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你说的那些忧患了。上没有国君统治,下没有官吏管辖;也不用四季操劳。即使南面为王也不可能超过这种快乐。庄子问他是否希望死而复生。骷髅回答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这则原本表达“齐生死”与“无为诚乐”的寓言故事,引发了后世文人无限的慨叹与想象并以此为题材创作出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考察众多从庄子“髑髅叹”寓言生发出来的作品,可以看出,早期张衡、曹植等人的《髑髅赋》《髑髅说》等,只是通过对庄子见髑髅寓言的模拟以表达勘破生死的洒脱之情。到明末王应遴的杂剧《逍遥游》才演化出复杂的人物情节,其思想内容也由原来超然的“齐生死”演变为世俗的神仙度化与谴责恩将仇报了。此后的作品均沿袭了《逍遥游》杂剧的主要情节与主题。endprint
纵观历史上以《庄子·至乐》篇中的寓言故事为题材的作品,其中庄子无一例外的是超尘脱俗、修成大道后心怀善念而普度众生的正面人物;而其妻与髑髅复活后的汉子则是反面人物,或是口是心非无情无义贪恋色情的毒妇,或是贪图钱财、混淆是非、恩将仇报的市井无赖。而作品的主题则几乎毫无例外地表现的是神仙度化或道德谴责。而《起死》则无论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还是在主题观念上,都对传统同类题材作品进行了彻底的解构或颠覆。《起死》中的庄子再也不是传统作品中那个超然得道、济世度人的庄子,而成了一个热心利禄、庸俗势利、空话诳人的“伪士”。他不但积极应诏到楚王那里去“发财”,还时时拿楚王的圣旨来唬人。他使汉子复活的初衷不是要普度众生,而是想找人谈谈闲天以打發寂寞的时光,同时了解髑髅的历史以作为自己显摆的资本。汉子复活后他不想法给汉子解决实际问题,却指责汉子是“澈底的利己主义者”,给汉子讲“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毫无用处的空话。当汉子坚持向他索要衣物时,他就借助权力(巡士)来打压汉子。当巡士劝他赏汉子一件衣服时,他借口要见楚王而加以拒绝。作者站在现代的立场剥去了戴在庄子这个历史人物头上的光环,消解了他作为一个超然的哲人的形象,解构了传统中他修道成仙的神话,而把其世俗化为一个披着“隐士”外衣、唱着“齐物论”高调而追逐利禄的能说而不能行的人。而作品中的汉子,既没有原寓言中认为生是拘累死反快乐的超脱的思想,也不是以往作品中恩将仇报的恶棍,而是一个陷于困窘的绝境的真实的人。他本来带着礼物去探亲,可一觉醒来却变得精赤光光无法见人。所以他无法听懂也无心来听庄子给他讲的空洞的道理,而一心向庄子索要衣物,这是合于情理的。至于巡士对庄子的先倨而后恭,也符合这类人谀上而欺下的性格特点。也就是说,《起死》虽然也是以庄子与髑髅对话的寓言为小说的故事原型,但却解构了原寓言所表达的“齐生死”“无为诚乐”的思想以及后世所有以此为题材的作品的神仙度化和谴责恩将仇报的主题。
除解构传统之外,《起死》中表现了讽喻现实与文化批判的思想意蕴。就对现实的讽喻来说,作品中鲁迅以庄子自身矛盾的言行来揭破其齐物论虚无主义的荒谬,借此讽喻和批评现实中一些人拿庄子哲学作挡箭牌,遇事不讲是非甚至有意混淆是非的意向是很明显的。由此,一些研究者“将《起死》的现实意义概括为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批判,对施蛰存劝青年读庄子的批判,对庄生的‘私淑弟子消极逃避现实的批判。”{25}我们说,1930年代左翼作家在为维护无产阶级文学的合理性和主流地位而与新月派和民族主义文学论辩之时,胡秋原和苏汶以不偏不倚的“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相标榜,对此,鲁迅明确指出在有阶级的社会里他们是做不成超阶级的“第三种人”的。也就是说,鲁迅清楚的知道,所谓“自由人”和“第三种人”决非没有自己的立场的中庸或调和派,而是有自己明确的是非选择的,即以文艺自由论来否定文学的阶级性。至于施蛰存劝青年读庄子,是指1933年施蛰存应《大晚报》之邀,把《庄子》与《文选》开列为培养青年文学修养的书目。鲁迅以丰之余的笔名批评其“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的喽罗。”{26}随后施蛰存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庄子〉与〈文选〉》,对“谬种”与“妖孽”的说法表示不满,并说希望鲁迅的文章不是为他而作。于是鲁迅发表《“感旧”以后》(上),表明自己的文章并非为施蛰存而作,而批评的是“一大队遗少群的风气”,然而也不排除其是之中的“一肢一节”。之后施蛰存发表《推荐者的立场》,对鲁迅说他是“遗少中一肢一节”表示极为不满,嘲讽的说要把自己推荐给青年的书目“改为鲁迅先生的《华盖集》正续编及《伪自由书》”,并表示自己要退出论战。鲁迅再发表《扑空》,认为施蛰存就像打了人一拳就宣布退场的拳击手,令对手再出拳就等于“扑空”。指责施蛰存不从学理上论证他推荐《庄子》与《文选》的理由和鲁迅文章的错误,而是一味地诬赖、猜测、撒娇、装傻,“明明白白的变了‘洋场恶少了”。{27}此后,施蛰存又发表《突围》《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等进行回击,鲁迅也发表《答“兼示”》《难得糊涂》等给予回应。可以看出,这场“《庄子》与《文选》之争”虽然是由《庄子》所引起,但其论争点并不在庄子本身,换句话说,鲁迅批评的着眼点并不是庄子而是当时社会上的复古思潮。所以把《起死》讽喻的目标限定为“自由人”和“第三种人”或施蛰存的观点是值得商榷或说过于狭窄的。我们说,鲁迅一生追求真理,是非分明。他多次批评那些以庄子的虚无哲学来作护身符的人。希望人们“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人呢?——他先就非被‘轻不可的!”{28}批评“今之名人说‘忍字诀,春天的论客以‘文人相轻混淆黑白,秋天的论客以‘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抹杀是非。”要求人们“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29}所以,鲁迅在小说中讽喻的是现实中不讲是非的一种风气,是社会上以庄子的无是非的虚无主义哲学态度处世的一类人,如小说中喜欢庄子哲学而以“隐士”自居的警察局长。这样以无是非观的态度处世的人执政给社会带来的危害是可想而知的。
就文化批判的意义上说,《起死》重点是通过庄子自相矛盾、自我碰壁的言行来批判其消极无为、混淆是非的哲学思想。而目的在于“刨”国民劣根性的“祖坟”。庄子哲学貌似洒脱旷达,其实是消极退守而摆出目空一切的姿态,颇类似于阿Q的精神胜利法。阿Q自己处于最卑弱的地位,却把整个世界的人全不放在眼里。明明被赵太爷打了,却用“儿子打老子”的逻辑,以威风的赵太爷成了自己的儿子来做精神的自慰。鲁迅对这一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明哲保身提供精神遮羞布的庄子虚无主义哲学是十分反感的。所以笔者对高远东与王学谦截然把鲁迅内心的庄子分成两个的说法持保留意见。鲁迅确实受过庄子的影响,但鲁迅自己已经明确其所受的影响是“中了庄周的毒”。鲁迅也确实在《汉文学史纲要》称赞庄子的文章“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尤以文辞,陵轹诸子”,但这种称赞基本上是限于文采而非思想。对于庄子的思想,鲁迅大都是持批判态度的,鲁迅是把庄子哲学作为国民劣根性的根源来批判的。是在“刨”国民劣根性的“祖坟”。就像高远东所分析的,老庄思想衍生出来的“道教迷信,作为道家思想的庸俗化和宗教形态,它以民众的信仰为通道,以感性蛊惑为诉求,潜移默化地影响和塑造着中国人的生活态度,与普通中国人的精神发生着联系。早在留日时期思考‘改造国民劣根性问题时,鲁迅就觉悟‘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主张关切‘道士(方士)思想对于中国国民根性的影响。后来,他更把现代中国人的种种问题——诸如阿Q之‘精神胜利法、方玄绰之‘差不多说、‘无是非观、‘无特操的‘伪士现象、‘把一切当成戏剧看的‘看客现象、游戏人生的人生态度等等,都与道家思想的负作用联系起来思考。”{30}endprint
在解构传统、讽喻现实与文化批判的底色下,《起死》也透出了一些阶级觉醒与反抗的所谓革命的亮色。虽然鲁迅内心一直坚守着启蒙与个性主义的新文化传统,但毋庸讳言,他当时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了阶级论。他创作的主调虽然一直延续着“暴露旧社会的坏处”“刨坏种的祖坟”的启蒙文化批判的立场与姿态,但作为“左联”的精神领袖,为与联合阵线保持一致的步调,他也努力试图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尽力在作品中透露出一些符合联合阵线要求的思想与意向。《起死》就透露了这种启蒙与革命交织纠结的心态与情绪。作品中塑造的汉子就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被压迫者形象。他在索要自己被剥夺的衣物而与庄子的争执中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但当知道庄子是警察局长都敬仰的与楚王都有关系的“大人物”时,汉子吃惊地退进蓬草丛中蹲下去。说明他也有懦弱惧官的长期被奴役的精神创伤的劣根性。不过,最终他还是执着地向庄子讨要衣物,在巡警放走庄子后揪住巡警讨要说法。甚至坚定地要和巡警去警局,大有不能活毋宁死的气概。表现了处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绝境的汉子的坚定反抗精神。小说中描写的汉子的觉醒与反抗,与当时左翼作家如茅盾、叶紫、丁玲等所描写农民在残酷压迫剥削下觉醒反抗的作品表现出来的阶级反抗意识可以说是异曲同工的,只不过后者表现得直白显露,而鲁迅却是笔有藏锋。
总之,《起死》是在啟蒙与革命交织纠结的情绪与心态下创作的,其在启蒙的基本底色下隐伏着革命的亮色,表现出对以往庄子寓言题材作品中传统主题与观念的解构,对现实中以庄子无是非虚无主义哲学态度处世的社会风气的讽喻,对国民劣根性的根源——庄子消极无为混淆是非的哲学思想的批判,并通过汉子的形象表现出了阶级觉醒与反抗意识。
注释:
{1}鲁迅:《什么是“讽刺”?》,《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0页。
{2}伊凡(叶德裕):《关于?骉起死?骍》,孟广来、韩日新编,《?骉故事新编?骍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670—672页。
{3}{4}李何林:《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页、252页。
{5}邓国伟:《?骉起死?骍:荒诞的游戏及所讽喻》,《中山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第48页。
{6}{23}{24}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鲁迅全集》第9卷,第382页、373页、375页。
{7}鲁迅:《写在?骉坟?骍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第299页。
{8}{9}{30}高远东:《论鲁迅对道家的拒绝——以?骉故事新编?骍的相关小说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1期。
{10}郑家建:《被照亮的世界——?骉故事新编〉诗学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7—68页。
{11}{12}王学谦:《狂人庄子对庸俗庄子的颠覆——鲁迅?骉起死?骍对庄子精神的批判与继承》,《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13}鲁迅:《文艺与革命》,《鲁迅全集》第4卷,第83页。
{14}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全集》第4卷,第208页。
{15}{20}鲁迅:《答国际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6卷,第19页。
{16}王学谦:《鲁迅为何改写老子和孔子?——从?骉出关?骍看鲁迅晚年心态的复杂性》,《文艺争鸣》2012年5期。
{17}{21}鲁迅:《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第13卷,第445页、330页。
{18}鲁迅:《致胡风》,《鲁迅全集》第13卷,第543页。
{19}参见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页。
{22}鲁迅:《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78页。
{25}周志雄:《?骉起死?骍的多层文化意蕴解读》,《青岛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26}鲁迅:《重三感旧》,《鲁迅全集》第5卷,第343页。
{27}鲁迅:《扑空》,《鲁迅全集》第5卷,第369页。
{28}鲁迅:《“文人相轻”》,《鲁迅全集》第6卷,第309页。
{29}鲁迅:《七论“文人相轻”——两伤》,《鲁迅全集》第6卷,第419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