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人序跋管窥明代宋诗接受
——以宋濂、李梦阳、公安三袁与钱谦益为例

2018-01-31 19:32:07汪国林
关键词:序跋宋濂宋诗

汪国林

(安徽科技学院 中文系,安徽 滁州 233100)

何谓“序”的本义,《尔雅》云:“东西墙谓之序[1]。”《说文解字》亦取其义释为:“东西墙也,从广,予声[2]。”孔安国在《尚书序》中释为:“序者,言序述尚书起讫、存亡、注说之由[3]。”王应麟在《辞学指南》中释为:“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4]。”明人吴曾祺《文体刍言》对序跋类文体的界定比较详细,他说:

古人每有所作,必述其用意所在,以冠一篇之首。如《尚书》每篇之首数语,乃史臣之述其缘起,即序也。或读者为之,则如《诗·关雎》之有序,或云出自子夏,其确否不可知,要其由来固已久矣。至史家之体,序文实繁。[5]

此外,曾国藩论及序跋文性质时说:“序跋类,他人之著作述其意者,经如《易》之《系辞》,《礼记》之《冠义》、《婚义》皆是[6]。”林纾在谈及序跋使用范围时说:“序古书,序府县志,序诗文集,序政书,序奏议、族谱、年谱,序人唱和之诗,则归入序之一门;辨某子,读某书,书某文后,及传后论,题某人卷后,则归入跋之一门[7]。”由此可知,“序”含义的复杂与丰富,著名文章学家吴承学先生对此归纳道:“序是置在书籍或文章、图表前后的说明文字,……序可以用于介绍作者其人其事,阐述著作原由,说明作品内容,分析文章精义或者发表评论[5]。”

所谓跋,《尔雅·释言》云:“跋,躐也[1]。”贺复征说:“跋,足也。申其义于下,犹身之有足也”[8]有“踩”“踏”之义。序与跋在明清许多文章家那里含义是极为相近的,如明人吴曾祺《文体刍言》对论及序、跋两类文体时,说道:

跋亦序类也,其出比序为后,其作法亦稍近,惟序有前序后序,跋则施之卷末而已,故取足后之义为名。而金石一家,传此者甚伙,有汇成一书者,盖考证之学,于此体为宜。叙序跋类第二,为目十七,曰序、曰后序、曰序录、曰序略、曰表序、曰跋、曰引、曰书后、曰题后、曰题词、曰读、曰评、曰述、曰例言、曰疏、曰谱,其余为附录。[5]

徐师曾说:“题跋者,简编之后语也。凡经传子史诗文图书之类,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谓尽也。其后览者,或因人之请求,或因感而有得,则复撰词以缀于末简,而总谓之题跋[9]。”姚鼐与曾国藩将序、跋并称“序跋”,视为一种重要的文章类别。吴承学说:“题跋是我国古代一种特殊的散文文体。古代文人在阅读书籍或欣赏字画时,如有心得体会,或要进行说明议论,可以题写于书籍卷轶之后,此类文章即是题跋[5]。”一般而言,位于正文之前为序,置于文末为跋。

序跋的文献价值极为丰富,就文学理论与批评而言,其多样化的形式,率意真诚的写作心态,优美风趣的语言使它具有独特的价值,并成为我国古代文论中优秀的文化遗产。明代序跋也是如此,笔者选择明代各个阶段具有代表性作家的部分有关论及宋诗的序跋,看其对宋诗的接受情况,从而管窥明代诗坛对宋诗的态度,及其变化与其背后的历史原因。

一、明初浙东诗派殿军宋濂的宋诗观:

载道重经与推崇宋代理学诗 明初诗坛深受宋代理学影响,廖可斌先生说:“在明代前期文坛占垄断地位的,首先是浙东诗派,接着是以江西派作家为主体的‘台阁体’。他们的诗作都以宣扬程朱理学,为统治者歌功颂德为能事[10]。”明初浙东诗派殿军,“开国文臣之首”,一代理学硕儒宋濂,以其丰富的诗文理论遗产得到学界普遍关注,如左东岭先生的《论宋濂的诗学思想》[11]、孙克强先生的《宋濂诗学思想浅论》[12]都有精辟论及,笔者只选取论及宋代诗文的序跋或书论,以管窥他对宋代诗歌的态度,并略作归纳如下:

(一)诗歌史论上:不轩轾唐宋

自宋调形成之初,“诗分唐宋”的论调就一直不绝于耳,宋元大多有唐宋之分,而绝少唐宋之争。元朝诗学总体表现为尊唐抑宋,无论是金元之际的元好问,还是入元的辛文房、杨士弘,他们论诗标举唐音,诸如《唐诗鼓吹》《唐才子传》《唐音》等重要影响的唐诗学文献著成。明初文坛巨擘宋濂对唐宋诗却不轩轾某一家,他在《答章秀才论诗书》中说:

三百篇勿论已,……迨王元之以迈世之豪,俯就绳尺,以乐天为法; 欧阳永叔痛矫西昆,以退之为宗。苏子美、梅圣俞介乎其间。梅之覃思精微,学孟东野;苏之笔力横绝,宗杜子美。亦颇号为诗道中兴。至若王禹玉之踵微之,盛公量之祖应物,石延年之效牧之,王介甫之原三谢,虽不绝似,皆尝得其仿佛者。元祐之间,苏、黄挺出,虽曰共师李、杜,而竞以已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自此以后,诗人迭起,或波澜富而句律疏,或煅炼精而情性远,大抵不出于二家。观于苏门四学士,及江西宗派诸诗,盖可见矣。陈去非虽晚出,乃能因崔德符而归宿于少陵,有不为流俗之所移易。驯至隆兴、乾道之时,尤延之之清婉,杨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丽,陆务观之敷腴,亦皆有可观者。[13]

对宋代诗人王禹偁、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王禹玉、盛度、石介、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苏门四学士、江西宗派、陈与义、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等等,都认为有可观之处,并对当时学者无视古代名家表示不满,他说“近来学者,类多自高,操觚未能成章,辄阔视前古为无物,且扬言曰:曹、刘、李、杜、苏、黄诸作虽佳,不必师;吾即师,师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无伦,以扬沙走石为豪,而不复知有纯和冲粹之意,可胜叹哉!可胜叹哉!”其中将“曹、刘”“李、杜”与“苏、黄”并称,可见,他对诗歌遗产的宽容胸怀。

(二)诗文功能上:独尊宋儒“载道重经”与“辅助教化”

宋濂既是明初“开国文臣之首”,也是一代理学硕儒。诗文功能上主张“载道重经”与“辅助教化”,使他对宋儒表现出特别遵从。他在《徐教授文集序》中说:“文者道之所寓也。道无形也,其能致不朽也宜哉!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后之立言者,必期无背于经,始可以言文。……夫自孟氏既殁,世不复有文,贾长沙、董江都、太史迁得其皮肤,韩吏部、欧阳少师得其骨骼,舂陵、河南、横渠、考亭五夫子得其心髓。观五夫子之所著,妙斡造化而弗迷,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斯文也,非宋之文也,唐虞三代之文也;非唐虞三代之文也,六经之文也”[13]。

虽是论文,但古代诗文相通,宋濂有意打通诗文二途,他说:“如《易》《书》之协韵者,非文字之诗乎?《诗》之《周颂》,多无韵者,非诗之文乎?何尝歧而二之[13]?”诗文成了载道的工具,儒家之道又载于六经之中,且认为汉初名儒贾谊、董仲舒、司马迁之文只得儒家六经的“皮肤”,韩愈、欧阳修之文得到六经的“骨骼”,而宋代名儒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之文得儒家六经“心髓”,是真正的“六经之文”。宋濂在不同场合称赞韩愈与欧阳修,他说:“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可见,宋濂对唐宋名儒诗文的推崇。

他在《欧阳文公文集序》中说:“文辞与政化相为流通,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资之以达务。是故祭响郊庙则有祠祝,播告寰宇则有诏令,胙土分茅则有册命,陈师鞠旅则有誓戒,谏谭陈请则有章疏,纪功耀德则有铭颂,吟咏鼓舞则有诗骚。所以著其典章之懿,叙其声明之实,制具事为之变,发其性情之正,阖辟化原,推拓政本,盖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也。”[13]从强调文辞的政教功能角度,宋濂对欧阳修的诗文表示肯定与赞赏。

宋濂甚至对宋人诗文的新创精神表示称赞,他在《苏平仲文集序》中借霍去病辞谢汉武帝欲教其古代兵法时说:“濂谓去病真能用兵者。古今之势不同,山川风气亦异,而敌之制胜伺隙者常纷然杂出而无穷,吾苟不能应之以变通之术,而拘乎古之遗法,其不败覆也难哉!为文何以异此[13]?”因而,他指出: “为诗当自名家,然后可传于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匠仆,尚乌得谓之诗哉[13]?”

(三)诗歌本体论上:并举韩、欧,重情重礼

宋濂既是明初理学硕儒,又是诗文巨匠,他对诗文创作的甘苦有极深的体认,对诗文的本体属性有清醒认识,在重视政治教化的基础上,提出诗生于情的观点。其《马先生<岁迁集序>》说:

士之生斯世也,其有蕴于中者,必因物以发。譬犹云既滃而灵雨不得不降,气既至而蛰雷不得不鸣。虽其所发有穷达之殊,而所以导宣其湮郁,洗濯其光精者则一而已矣。是故达而在上,其发之也,居庙朝则施于政事,谋军旅则行于甲兵,严上下、和神人则见于礼乐,交邻国则布于辞命。或穷而在下,屈势与位,不能与是数者之间,则其情抑遏而无所畅,方一假诗以泄之。诗愈多,则其人愈穷也可知矣。[13]

士大夫生于世,必有众多情感蕴含内心,因外物牵动而发而为辞,如云凝结成雨不得不下,气遇蛰雷不得不鸣。诗文创作是情感遭遇抑遏无所通畅后的宣泄,诗文愈多,则其诗人遭遇的抑遏越多,这明显受到韩愈“不平则鸣”与欧阳修“穷而后工”的影响。宋濂的“诗本于情”是要“止于礼仪”的,不然就不符合他心中的理想,他在《<霞川集>序》中说:“盖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情之所触,随物而变迁。其所遭也忳以郁,则其辞幽; 其所处也乐而艳,则其辞荒。推类而言,何莫不然,此其贵乎止于礼义也欤? 止于礼义,则幽者能平而荒者知戒也[13]。”

宋濂对唐宋诗歌认识较为客观,都各有得与失,他说:“夫诗一变而为楚骚,虽其为体有不同,至于缘情托物,以忧恋恳恻之意而寓尊君亲上之情,犹夫诗也。再变而为汉魏之什,其古虽不逮夫骚,而能变而不华,质而不俚,亦有古人之遗美焉。三变而为晋宋诸诗,去古渐远,有得有失,非言辞之能尽也。……唐宋诸名家,其近古者固不可绝谓无之,而不及乎而者,抑何其多也[13]!”但宋濂论宋诗存在明显的偏向理学的倾向,对明初诗坛理学诗的兴起有直接的影响。

譬如“白沙先生”陈献章是宋代程朱理学向明代心学转换的关键环节——江门心学的代表人物,论诗推崇宋代理学家们传统诗教,他说:“夫道以天为至,言诣乎天曰至言,人诣乎天曰至人,必有至人,能立至言。尧舜周孔至矣,下此其颜、孟大儒欤!宋儒之大者,曰周、曰程、曰张、曰朱,其言具存,其发之而为诗亦多矣[14]。”其诗文是宋代理学诗的隔代遗传,有“陈庄(昶)体”之说。对此,杨慎批评道:“徒见其七言近体,效简斋、靖节之渣滓。至于筋斗、样子、打乖、个理,如禅家呵佛骂祖之语,殆是《传灯录》偈子,非诗也[15]。”王世贞批评其性气诗:“献章襟度潇洒,神情充预,发为诗歌,毋论工拙,颇自风雩。间作瘦语,殊异本色,如禅家呵骂击杖,非达磨正灋,又类优人出诨,便极借扣,终乖大雅,而增城湛若水取诗教,妄加笺释,真目中无珠者也。固知陈氏之忠臣,必将鸣鼓湛生之罪矣[16]。”后代明人对主理之诗的厌恶,显示出不同时代对宋代诗歌尤其是理学诗的态度,更显出明代诗坛接纳宋诗的艰难。

二、明中叶李梦阳与“宋无诗”观

念的形成 时至明代中叶,批评宋诗的声音愈渐风起,“宋无诗”的偏狭言论几成诗坛共识,宋诗地位扫地。其中原因与李梦阳对宋诗的态度密不可分。李梦阳(1473—1530),字献吉,号空同,祖籍河南扶沟,出生于庆阳府安化县,明代中叶著名的诗文大家,复古派前七子之首。其“文比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影响明代文坛达一个世纪,对此《明史·文苑传》记载道:“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17]。”李梦阳的诗学主张甚是复杂,笔者只选取有代表性的论及宋诗的序跋,不涉及其他,以管窥他对宋诗的态度。

(一)批评宋诗:理胜辞涩有余,格调兴象不足

李梦阳对宋诗好发议论,理胜于辞进行尖锐的批评,他在给好友佘育之其父佘存修诗集《缶音》所作的序言中得到很好的体现,其文为:

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尤足被管弦; 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黄、陈师法杜甫,号大家; 今其词艰涩不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等,谓之人可乎? 夫诗,比兴错杂, 假物以神变者也;难言不测之妙,感触突发,流动情思,故其气柔厚,其声悠扬, 其言切而不迫, 故歌之心早退而闻之者动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邪? 今人有作性气诗,辄自贤于“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等句,此何异痴人前说梦也。即以理言,则所谓“深深”、“款款”者何物邪?《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又何说也[18]?

宋诗过于纠缠于道理,思维方式重思辨,违背诗歌创造注重形象思维的规律,比起古诗与唐诗来,宋诗在创作上兴象不足,缺乏流动之美,语言艰涩,若神庙里有形无灵,面目可憎的雕塑。理想的诗歌应是比兴交错,逸趣横生,情思流动,格调高远悠扬,歌之者不迫,闻之者动心,这正是盛唐之音的典型特色。李梦阳对宋代理学大师程颐“重道轻文“的言论提出尖锐的批评。当然,诗歌不是不可以说理,宋诗只是没有把握好其中的“度”而已。因而,他又说:“诗何尝无理, 若专作理语, 何不作文而诗为邪?”

(二)批评宋诗直陈练字有余,比兴自然苦少

李梦阳说:“古诗之妙在形容之耳,所谓水月镜花,所谓人外之人、言外之言。宋以后则直陈之矣,于是求工于字句,所谓心劳日拙也。形容之妙,心了了而口不能解,卓如跃如,有而无,无而有[18]。”即认为宋诗远离自然性情,多劳心之直陈,少形容之妙,甚至主张回复古代比兴传统,他在《秦君饯送诗序》中说道:

夫学者称饯送率于诗尚矣,然烝民首列乎崧高。韩奕亦曰:“奕奕梁山”此何哉?盖诗者,感物造端者也。是以古者登高,能赋则命为大夫,而列国大夫之相遇也。以微言相感,则称诗以谕志。故曰:言不直遂,比兴以彰。假物讽谕,诗之上也。昔者郑六卿饯宣子于郊也,宣子请各赋,以觇郑志,故闻《野有蔓草》,则曰“吾有望矣”。闻赋《羔裘》,则曰“起不堪”。闻《褰裳》,则曰“敢勤它人”。夫蔓草细物也,羔裘微也,褰裳末事也,曷与于郑志,奚感于宣子,而有斯哉?亦假物讽谕之道耳!故古之人之欲感人也,举之以似,不直说也;托之以物,无遂辞也。然皆造始于诗,故曰:“诗者,感物造端者也[18]。”

推崇比兴传统,追求含蓄不露达到诗歌之美。古人感外物而发意志,不直接言说,而借外物言之,以微言相感,称诗谕志,这类诗才是上上之作,如《诗经》中《野有蔓草》《羔裘》《褰裳》诸篇。这也是针对“宋诗直陈”之病而言的。

李梦阳甚至认为“宋无诗”,他在《潜虬山人记》中说:“山人商宋梁时,犹学宋人诗。会李子客梁,谓之曰:‘宋无诗。’山人于是遂弃宋而学唐。山人于是遂弃宋而学唐。已问唐所无,曰:‘唐无赋哉。’问汉,曰:‘无骚哉。’山人于是又究心赋骚于唐汉之上。山人尝以其诗视李子,李子曰:‘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然非色弗神,宋人遗兹矣,故曰无诗[18]。’”

他认为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一代无一代之文学”,作诗有七难,即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发,而宋人遗弃了它们,所以宋代无诗歌可言。李梦阳一方面提出“宋无诗”,一方面又标举“诗必盛唐”,为其复古主张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其非理性的“宋无诗”观念几乎垄断了整个诗坛,王世懋对当时诗坛无不痛心地说:“今世五尺之童,才拈声律,便能薄弃晚唐,自傅初盛,有称大历以下,色便赧然[19]。”更不要说是学宋诗了。可见,它对明代诗坛健康发展产生的负面影响。

三、明代中后期“公安三袁”对“宋

无诗”的反拨 对前七子“宋无诗”的反拨在明代中期就已开始,如与李梦阳同时代的杨慎,他在评价刘原父《喜雨诗》时,说:“此诗无愧唐人,不可云宋无也[15]。”评价文与可诗作时说:“其五言律有韦苏州,孟襄阳之风,信坡公不虚赏也。……此八首置之开元诸公集中,殆不可别。今曰宋无诗,岂其然乎[15]?”但仍然是以唐诗为参照物,以唐庇宋,并没有明确提出宋诗独特的价值与历史地位,直至“公安三袁”出现在诗坛,他们高举“性灵”,跳出尊唐抑宋老调,以较为开阔的视野看待宋诗,为诗坛接纳宋诗掀开帷幕一角,其观点主要有:

(一)否定唐诗本位,抨击非理性的“宋无诗”

袁宏道论诗反对唐诗本位,理性的批判“宋无诗”观点,他说:“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迨元、白、卢、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至其不能为唐,殆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选》,《选》之不能为汉、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三百篇》耶[20]?”

袁宏道认为唐朝有唐朝的诗歌,宋代有宋代的诗歌,宋人不模拟唐人,唐宋气运不同以至于不似唐诗,这就如同唐诗无法与南北朝诗歌,南北朝诗歌无法与汉魏诗歌相同一样。当今君子们想要用唐诗之韵统一诗坛,又以不合唐诗为理由批评宋诗。继而,作者巧妙的反诘道:既然以不合唐韵来批评宋诗,为何不以不合《选》诗病唐?不以不合汉魏病《选》诗?不合《三百篇》病汉魏?不合远古结绳鸟迹病《三百篇》?要是这样,整个华夏诗歌都否定掉了,成为“一张白纸”。“宋无诗”的荒唐与非理性自不言而喻。袁宏道否定了唐诗本位的意识,并超越唐宋诗歌之争,标举“性灵”、“法不相沿”、反对“因循”、鼓励“创新”,这自然使他看到宋诗的独立的地位与价值。

袁中道也对“宋无诗”观点表示不满,他在《宋元诗序》中说:“盖近代修词之家,有创为不宜读宋元人书者。夫读书者,博采之而精收之。五六百年间,才人慧士各有独至。取其菁华皆可发人神智;而概从一笔抹杀,不亦冤甚已哉[21]!”

(二)肯定宋诗之法,但批评其主理、以文为诗流弊

袁宏道思想比较通达,诗文见解也比较开阔,认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曾说:“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妍媸之质,不逐目而逐时。……夫古有古之时,今昔对比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20]。”他还肯定宋诗之法,“有宋欧、苏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20]。”当然袁宏道指出其弊道:“然其弊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这是比较公允的。

袁中道对宋诗也给予了高度评价,他在《宋元诗序》中说:“宋、元承三唐之后,殚工极巧,天地之英华,几泄尽无余。为诗者处穷而必变之地,宁各出手眼,各为机局,以达其意所欲言,终不肯雷同剿袭,拾他人残唾,死前人语下。于是乎情穷而遂无所不写,景穷而遂无所不收。无所不写,而至写不必写之情;无所不收,而至收不必收之景。甚且为迂为拙,为俚为狷,若倒囷倾囊而出之,无暇拣择焉者[21]。”

袁中道对宋诗的评价与袁宏道相似,他们都指出了宋诗题材扩大,无所不入的特点,对当下诗人不读宋元诗歌,粗暴蔑视宋代表示不满。同时,又都看到宋人不加选择“收不必收之景”所带来“为迂为拙,为俚为狷”的毛病。

(三)肯定宋诗平淡之美,推崇苏轼范式

袁宏道从审美趣味上说出宋诗“淡”的特点,他说:“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20]。袁宗道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白苏斋”,把诗文集定名为《白苏斋集》,并自号白苏居士,可见其诗学志向。钱谦益说他:“(宗道)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名其斋曰白苏,所以自别于时流也[22]。”袁宗道崇尚苏轼,既是诗坛变革的需要,是对恬淡、旷达性情的自我追求。他没有对宋诗作出评价,但他大力推崇苏轼应是无疑的。

当然,三袁也有偏激之处,如袁宏道曾说:“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20]。”这种矫枉过正的言论也未必就是作者真实想法,主要是要表明他反对诗坛“宋无诗”观念的决心。

在三袁的理论反驳下,加上他们率真流丽的诗作,着使令时人耳目一新,他们的对宋诗的重新评价也得到世人的认同。对此,谢肇淛在《小草斋诗话》中说道:“今日介甫,明日欧公,今日东坡,明日山谷,议论繁多,遂成不可救药之症,悲夫[23]!”虽是反面材料,其影响可见一斑。二百年来奉为圭臬的唐诗,在晚明陷入僵化,诗坛“厌而学宋”之气悄然萌动,明末诗坛风云际会已拉开帷幕。

四、晚明钱谦益祖宋祧唐及意义

“三袁”使诗坛接纳宋诗已由“潜流”涌向“地表”,但三袁理论上终难以纠偏,创作上更弊端重重,后起的竟陵派更将诗歌引向深峭幽渺之境,要改变明代两百年来诗坛积习,既要理论主张,也要创作实践,钱谦益是俱佳人选。因为他早年精熟于俗学,对“空同、弇山二集,澜翻背诵,暗中摸索,能了知某纸,摇笔自喜,欲与驱驾,以为莫己若也。”后与袁小修相识,谙熟公安派理论,再后又吸收唐宋派精华,使他文学创作几经改弦易辙,对文坛各种观点的利弊有切身的体会。这使他对唐宋诗能力破门户之嫌,祖宋祧唐,转益多师,成为开拓清初诗风的第一人。

(一)祖宋祧唐,通融唐宋

钱谦益力破唐宋诗的门户之嫌,祖宋祧唐。在唐代他推崇少陵、香山诗等人的诗作,他在《虞山诗约序》中说:“余少而学诗,沉浮于俗学之中,懵无适从。已而扣击于当世之作者,而少有闻焉。于是尽发其向所诵读之书,溯洄《风》《骚》,下上唐、宋,回翔于金、元、本朝,然后喟然而叹,始知诗之不可以苟作,而作者之门仞奥窔,未可以肤心而末学而跂及之也。……唐之诗,藻丽莫如王、杨,而子美以为近于风、骚;奇诡莫如长吉,而牧之以为《骚》之苗裔。绎二杜之论,知其所以近与其所以为苗裔者,以是而语于古人之指要,其几矣乎[24]?”

钱谦益对于宋诗,尤推崇苏轼,他在《瑞芝山房初集序》中对苏轼诗文尚奇之风表示称赞,他说:“古之善为诗者,收奇抉怪,刻肾擢腑,铿锵足以发金石,幽渺足以感鬼神。尝试诵读而歌咏之,平心而思其所怀来,皆发抒其中之所有,而遘会其境之所不能无,求其一字一句出于安排而成于补缀者无有也[24]。”

当然,钱谦益并不是对所有的宋诗都推崇,他在《王德操诗集序》尖锐的批评江湖诗派及其诗人的江湖气息的“尘俗可厌”。

(二)转益多师,尤宗杜甫

钱谦益论诗心胸开阔,转益多师。他在《石田诗抄序》中对沈周诗学唐宋大家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极为推崇,欣然为之作序,其序文写道:“少壮模仿唐人,间拟长吉,分刌比度,守而未化,晚而出入于少陵、香山、眉山、剑南之间,踔厉顿挫,沉郁苍老,文章之老境尽,而作者之能事毕[24]。”

钱谦益以杜甫为核心,兼宗唐宋,消解了明代两百年的扬唐抑宋局面,为古典诗歌的健康发展开辟了道路,也为宋诗在清代的复兴打开了一扇充满曙光的大门。明末清初无论是著名诗人还是重要诗派都与钱谦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遗民诗人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浙派吕留良、吴孟举;以自己为开山立派的虞山诗人冯舒、冯班、钱曾等等。正因如此,钱谦益一直被认为是清代宋诗风气的开创者。乔亿在《剑溪诗话》中说:“自钱受之力诋弘、正诸公,始缵宋人余绪,诸诗老继之,皆明唐而实宋,此风气一大变也[25]。”此言不虚。至于毛奇龄形容康熙诗坛“时局大变,阴袭虞山之旨,反唐为宋”那是钱谦益所始料未及的。

有明一代,士人对宋诗的接受极为复杂。就笔者所选极小部分的序跋而言,明人对宋诗的接受以负面批评居多,崇唐抑宋成为主流,而且义气之争明显,不够客观公允。郭绍虞先生甚至说:“什么是明代文学批评的特征?那是颇带一些‘法西斯式’的作风的。偏胜,走极端,自以为是,不容异己[26]。”前七子主张“宋无诗”,自是无理之言。

但明人对宋诗接纳的潜流一直没有断流。从明初陈献章序跋中对宋代理学诗一股脑的继承,以至其诗被讥笑为“如禅家呵佛骂祖之语”,到公安三袁序跋中关于“宋无诗”的反拨,再到晚明钱谦益兼容唐宋的气魄,使明人对宋诗接纳由潜隐逐渐走向显见,并为清初诗坛尊宋开风气之先。明人有关宋诗真实率意的序跋,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管窥明代士人对宋诗的真实态度,为我们了解明代诗坛的发展历程提供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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