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学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以人为对象、以人为主体、以人为目的的“人的文学”观念是现当代文学的核心理念。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大批书写人生、刻画人性、关怀人类的文学佳作相继问世,使人性的光辉闪耀于不断走向丰富和多元的中国文学。伴随“新世纪”带来诸多新质为文学所敏锐感知,对人性的观照角度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使得新世纪文学在真实反映人性境况,深沉思考时代变革下的人性变异,锐意求索人性关怀等方面深入开掘。对不同阶层人性的书写与反思成为新世纪文学最重要的特质。
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18。如若将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作为一个统一体,自然属性是基础,社会属性以自然属性为前提并统摄之。他们都服务于人的生命活动,构成人的生命活动的基本方面。文学作品中的人性,则是作家借助生动的感性材料或具体的感性形象,经过作家主观情感投射后,表现出带有强烈感性色彩和主观色彩的人性形态,将“人”的书写提升到自然性与社会性辩证统一的高度。
人性的觉醒与新文学的发生几乎同步,“五四”文学中人的自我意识觉醒也是人性的觉醒,开启了自我观照和启蒙的时代。然而在启蒙与救亡的二重变奏中,启蒙的声音很快被救亡的迫切所压倒,人性在救亡的洪流中被民族性所裹挟,在进步的浪潮中被阶级性所压抑,并在阶级斗争话语中遭到践踏和放逐。随着新时期的到来,文学中人性的复苏成了思想解放的尖兵。正如一些文学史家所指出的:“正如五四文学发端于人性解放的主题,文革后文学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人的回归”[2]420。在整个新时期文学中,人性的复苏贯穿始终,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新时期文学存在于文学史中的本质特征。由新时期而来的新世纪文学继承了新时期文学关注人性、书写人性的这笔珍贵遗产,并试图在此基础上深化对于人性的书写和认识。
诚然,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是中国人的人性从压抑到解放的四十年;与此同时,也是人性变化最为迅疾的四十年。20世纪80年代末启蒙热情受挫,随之而来的九十年代开启了商品化、市场化的潘多拉魔盒。一方面,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才是硬道理”的口号下,中国经济迅速发展,为新世纪经济飞跃和综合国力提高提供了雄厚基础,激荡着中国人的自豪感和崇高感;另一方面,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竭泽而渔的理念和罔顾法制、贪污腐败、官商勾结的行为也假“发展”之名蔓延开来。中国崛起的亮色和改革副作用的暗色经过新千年被新世纪全盘悦纳,在新世纪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而使新世纪中国人的人性状况呈现出复杂斑斓的特点。
一方面,在知识分子的呼吁和现实改革发展阻力的反作用下,政府层面充分认识到当前人性所面临的挑战,在主流意识形态方面大力提倡以德治国,弘扬人文关怀。不论是对于和谐社会的呼吁,对于“八荣八耻”的倡议,还是近年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弘扬,都能看出政府在改善社会风习方面所做的努力。这些努力有效果,从近年来社会道德风气的改善、道德模范的涌现、犯罪率下降以及腐败情况好转来看,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中国人面对“非典”、雪灾、大地震等自然灾害中所表现出的人性光辉而言,中国人的人性状况确实存在相当程度的上善因素,这些善的因素随着经济发展和国民整体素质提高得以滋长,在某些特殊情境下还会得到井喷式勃发,中国社会人性状况的主流是“积极、进步、向善”[3]11-15的,这在一些文学作品尤其是主旋律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
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社会确实面临着人性大规模沦丧的危机。人性危机的根源在于物欲横流。改革开放四十年的高速发展,造成中国特色市场经济的高度繁荣。然而,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实用主义思维历来发达的国度,市场经济带来繁荣同时,也顺理成章地造成以物欲为中心的物化时代迅速生成。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一再预测的人的异化在中国上演,“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上绞架的危险”[4]829,对利益追逐形成的“商品拜物教”使新世纪的中国人变得无所畏惧,食品安全、假冒伪劣、对弱势群体欺凌、对环境毁灭式破坏、对历史与文化的漠视等体现出的是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沦丧,而在不健全的市场环境下,官商勾结、权力寻租、知识分子犬不健全的儒化更是触目惊心。“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5]1,狄更斯《双城记》中的经典表述用在当下中国社会,成为新世纪物性强烈挤压人性的最好写照。这一切都被新世纪的文学敏锐捕捉,而人性沦丧的“重灾区”都市和人性沦丧的“敏感人群”知识分子无疑成为新世纪文学人性状况描写的最佳标本。
建国之初,自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遭到批判,都市文学便沉寂多年,直到改革开放后,现代化、城市化进程骤然加快,都市与都市人的生活才如同沉潜了多年的巨鲸浮出水面,不仅接续起现代文学中伴随着现代性书写的都市想象,也承载着新时期以来城市化向纵深发展同时带来的人性之变。与新时期都市刚刚兴起都市小说,热衷描绘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观,将着眼点更多放在“物”之不同,新世纪小说更注重表现都市中“人”的生存质量与生命质量,书写物质极大改善的人的精神世界。无疑,现代化、都市化浪潮中,人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乃至审美习惯都发生了显著变化,新文学产生以来就一直代表着诗意和精神家园的乡村生活景观以及人际关系,在新世纪文学中遭到荒废和疏离,这既是一种社会必然趋势,也是新世纪文学在自身主题表达、创作手法以及其他各层面不断进行探索的真实写照,而这一切探索的成果集中反映在都市小说所塑造的、不同阶层的人性上。
新世纪以来,伴随市场经济发展,商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越来越大,并成为城市迅速发展的主要推动力。与此相应,从事商业活动,拥有大批资本的商人成为新的、当之无愧的“时代英雄”,不仅在社会上,传统重农抑商的想法已荡然无存,甚至在一些情况下,权力也不得不拜首于商业资本,或与其结成同盟。这一方面带来商人主体意识的高扬;另一方面,资本的逐利性也挤压着商人的正常人性,使资本的力量得到某种确证。在李佩甫的《生命册》中,骆国栋具有先天残疾,身体的残缺不仅没有击垮他,反而使他生命的能量因受挤压而反弹,表现为一种极致的挥洒和强劲的弹射。这种对极致的追求,使得骆国栋步入商海后剑走偏锋、敢于冒险。一开始投机的得手使他信心满满,对于资本的占有变得欲壑难填、难以满足,甚至蔑视法律,为了逐利违法乱纪,与妻子、挚友分道扬镳在所不惜。最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骆国栋走投无路,跳楼自尽,成为被资本魔鬼扭曲人性、最终走向毁灭的时代典型中的一员。中国的文化背景下,资本对人性的扭曲往往还伴有一定的历史背景与家族纠葛,以及与权力形成“共谋”。在阎连科的《炸裂志》中,外出经商的朱颖用自己的身体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并靠色情服务积累起雄厚资本和“崇高的社会威望”。为了复孔明亮的杀父之仇,她不惜牺牲爱情与自己所痛恨的孔明亮结婚,不惜处心积虑色诱孔家父子使之走上不归之路。但在与权力的共谋中,朱颖也变得身不由己,最终在儿子的面子下,还是不得不支持孔明亮的“事业”,成了孔明亮的帮凶。在朱颖身上,我们看到一个扭曲的灵魂,这种扭曲不仅凭借资本之手,还隐含着历史、权力与家族的魔影。当然,在新世纪文学中并非所有的商人人性都被书写的如此邪恶。柳建伟的《英雄时代》,便塑造了陆承伟这样一位正面商人形象,尽管陆承伟也是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有时不惜使出奇招、险招,但他始终坚持在法律政策框架内行事,并热爱着父辈建立起的社会主义政权。陆承伟的人性中,不能说完全没有商人追逐利益不顾一切的因素,但这种因素始终被心中的法律准绳和道德律令牵制,使陆承伟成为英雄时代中真正的“时代英雄”。
在不断形成的市场经济中,如果说以商人为主体的市场是一只“无形的手”,那么以官员为主体的政府则作为一只“有形的手”共同调控着市场经济这一城市迅速发展的发动机。在这一机制良性运转的同时,的确可以收获自由市场和国家调控带来的双重红利,为经济健康、快速发展保驾护航,但在复杂的国情和人际关系中,这一机制走向官商合谋不仅共同造成了一幕幕悲剧,也使得人性在其中扭曲、变质。《炸裂志》中的孔明亮原是一个乡村中的小人物,特殊历史阶段独特的权力结构和中国传统文化基因对权的畏惧和渴望使他为了利益铤而走险,采取盗窃方式令村民致富,走上权力之路。得到权力后,他不仅任人唯亲,而且草菅人命,无视家庭。在他眼中,生命、亲情、爱情都可以作为自己往上爬的工具,而炸裂的一再发展则是其继续往上爬的资本。在他的带领下,炸裂一再高歌凯进,从一个小村庄发展为国际大都市,但与此同时,包括孔明亮在内的炸裂人的人性也在炸裂,道德、坚守、节操一步步丧失,尽管阎连科采取了自称为“神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笔法中不乏夸张之笔,但其中所反映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人性沦丧却使我们在感到真实的同时,也感到刺骨的寒意。塑造人性沦丧、腐化堕落的官员不仅出现在严肃文学中,也广泛存在于通俗文学的官场小说,与晚清“黑幕小说”形成一定对话。例如《驻京办主任》《官场笔记》《二号首长》等,这些小说大多着眼于“讲故事”,满足了当前读者对官场的猎奇心态而受到迎合,但其过分强调权谋,脱离现实,不仅伤害了小说的艺术品质,也使得其无法触及人性的根本方面,因此不再赘述。与之相比,在《英雄时代》等主旋律小说中塑造的一些正直官员形象,如陆震天、燕平凉等人,反而具有一定的人性深度和积极价值,对于当前官场小说一味描写权力寻租、权钱交易形成有力反思。
此外,新世纪都市小说的触手还伸向了一系列普通市民。与底层不同,他们并非赤贫,往往具有一定收入,即使没有固定收入也无冻饿之虞。与商人、官员这些呼风唤雨的时代英雄不同,他们是都市中最为普遍、也最为普通的人,承受着生活带给他们的重担,却也满怀希望的奋斗和追求着。然而即使是这样普通的生活也是脆弱的,一旦生活发生某种变故,他们的人生便会立即发生某种颠覆性变化,人性发生某种程度异变。苏童《黄雀记》中的保润是一名普通的、生活在苏北香椿树街的青年,孤独、忧郁、不善表达的他在人际关系和感情上连连碰壁,最终被卷入朋友柳生制造的一起强奸案,蒙冤入狱。牢狱生活更加阻断了他表达自己爱与恨的渠道,只能将仇恨的种子种在心中。出狱后,他与柳生、白小姐的一系列误解进一步激怒了自己,最终在柳生新婚之夜杀死了柳生。保润本是一个具有正常人性的小人物,有本能地对于祖父的亲情,有出于爱慕对于仙女的爱情,也有出于崇拜对于柳生的友情,但是当不幸命运降临头上时,保润的爱变成恨,出狱后,尽管在柳生救赎自己的努力和白小姐的妥协下,保润表面上原谅了柳生,但潜藏在心底的恨早已使他变得敏感多疑,最终走上杀人道路。人性扭曲带来的仇恨不易化解,但带有人文关怀的达观却并非无法做到。余华《第七天》的线索性人物——孤儿杨飞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又因其善良与上进得到了女神李青垂爱,两人结婚,婚后日子平静而美好。但这样的幸福并未持续很久,妻子红杏出墙弃其而去,事业受阻,杨飞本人也在一场意外爆炸中莫名其妙死去。死后的杨飞在作为幽灵追索自己死亡原因的过程中目睹了正在的人性变异惨剧,得到了自己的死亡原因,并意外获得了自己身世的信息。最终,在长达七天的跋涉后,杨飞来到了“死无葬身之地”,在这里,他得以用平和、达观的心态,去冷静、悲悯地观察种种不公与罪恶,也目睹了人性的复归和救赎。小说出版后,受到了“社会新闻剪报”的质疑,在其中,主人公杨飞事实上只是一个线索性人物,所有当下中国的社会惨像都由作者经杨飞之眼冷静表达,但整个过程中,杨飞不怨不怒、不哀不艾,并最终在“死无葬身之地”达到了达观、冷静的态度,实现了对其生前克制、宽厚人性的继承。从结构角度来看,在某种程度上,杨飞的态度也代表作者余华的态度,尽管新世纪的都市中太多的人性悲剧,但是我们仍然需要以爱和悲悯温柔地观照着这个世界,因为,这样才能抵达健康纯美的人性。
自新文学产生以来,如何书写知识分子便成为新文学所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这不仅是由于知识分子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有不可回避的重大作用,也涉及到新文学的创作者们如何观照自身的问题。于是,在经历“五四”文学中的救世主形象、左翼中的自我改造形象、十七年文学中的消隐和污名化,知识分子形象终于在新时期以《哥德巴赫猜想》为标志,塑造建立在集体记忆基座上痛苦承受又担当拯救的、高大的知识分子人格雕像。然而,经历多年市场经济的风雨洗刷,原先的知识分子人格雕像面目模糊,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知识分子形象似乎由受人尊重的受难使徒,沦为汲汲于世俗名利的功利主义者。”[6]157知识分子形象降格的背后,是知识分子人性的变化,新世纪文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特点,并形成了近些年广受文学界关注的“知识分子叙事”或“大学叙事”。
20世纪90年代初,伴随着知识分子启蒙热情的挫折,理想主义破灭。随其之后的九十年代是一个商品化、物质化、消费化的年代,启蒙现代性所强调的科学理性和技术力量一旦脱离人文理性和人性关怀的束缚,便成为人类满足自己贪欲的有力工具。随着市场经济转型不断深入,贪欲在广度上不断延展,深度也从最直接的商人上升到官员并最终侵染到处于象牙塔尖的知识分子。在全社会的物质狂欢下,这种贪欲一旦进入象牙塔,便轻易地冲决传统文化和主流意识形态多少年来苦心经营的人性精神堤坝,一向被视为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也从象牙塔上跌落,混同于功利主义的大江大河,难以自持,惶惑不安。出版于1993年的《废都》可谓描写这一现象的先声。贾平凹借庄之蝶,将消费主义冲击下知识分子人性的压抑与放纵放在文化溃败的现实中夸张表现,表现出特定社会转型情境中知识分子难以承受的、刻骨铭心的空虚之轻与失重之感。如果说在1993年的社会历史情境下,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整个社会对于知识分子人性的普遍溃败还感到难以接受,认为贾平凹的写作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夸张,那么当社会和文学一起演进到新世纪,人们对于世俗欲望中沉沦的知识分子形象已经见怪不怪,坦然接受。2001年,阎真的《沧浪之水》出版,书写了医生池大为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官场沉浮,在生活逼迫与权利诱惑下逐步丧失自我,由一个清高纯粹的学者蜕变为“成功”的官员学者。与《废都》中贾平凹将关注的视角置于废都的外在环境不同,《沧浪之水》的成功在于立足池大为的内心世界,深入剖析池大为人性变异的缘由:现实生活的残酷物化迫使他向权力退让妥协,而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使池大为尝到权力的甜头后,也以泯灭自我为代价投身权力追逐中,并且在不断地人性泯灭中获得成功,在人性批判的同时也实现了社会批判的意图,表现了作者对于“丛林法则”扩展到知识分子领域事实上也就占领了全社会的忧虑。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20世纪60年代毛泽东曾提出过流传甚广的“皮毛理论”,如果摈除其中的阶级偏见,事实上有其合理因素,只不过在新世纪知识分子所要依附的不再是带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政治理想,也不再是阶级斗争理论下对立的某一阶级,而是在痛苦挣扎后,不是倒向权力,就是倒向市场,获得丧失独立人格的宿命。在格非“江南三部曲”最后一部《春尽江南》中,主人公谭端午显然没有了自己的先辈陆秀米、谭功达那样的革命激情,作为一个身处新世纪的诗人,他清醒意识到属于文学和理想主义的年代已经过去,自己是这个社会“多余的人”,因而甘愿自我放逐,做一个无用的好人。然而,现实的荒谬和家庭的纷争使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疏离到了什么地步,并最终不得不一次次地违拗自己的本性,来获得生存的权利。在新世纪知识分子书写中,知识分子往往处于这样的矛盾中:一方面他们面对市场和资本形成的全新格局下自身所处的、相对贫寒境地感到无法忍受;另一方面,他们在精神挣扎后或主动或被动地进行了自我调整,对于社会的失序即使不满,抱有的也不再是批判和改变的激情,而是哀怨和不尽的感叹。
在权力和物质的双重挤压下,部分知识分子通过自身调整名利双收获得了名誉、地位与金钱。异化的生活和精神的空虚却使得他们放纵自己的情感,试图从肉欲的追求中填补自己精神的空洞,在情感追逐的过程中上演一出出人性异化的丑剧与闹剧。刘震云的《手机》中,主持人严守一看似幽默诚恳,有着美满的家庭和体面的工作,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谎言四伏。严守一的好友费墨是一名大学教授,兼任《有一说一》节目策划,高谈阔论,姿态清高,满口仁义道德,但在这背后,却隐藏着婚外情的秘密,最终也因手机被妻子识破,暴露了真实面目。和当年的《废都》一样,《手机》也着眼于知识分子的爱欲放纵,但如果说当年《废都》中庄之蝶的爱欲放纵多少还有一点文化上“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意味,那么《手机》中严守一和费墨的爱欲放纵,则完全是消费主义盛行下扭曲人性的精神空虚所致。并且在偷情事发后,两位知识分子不仅毫无忏悔,反而怪罪于手机使生活变得更近,将当前一部分知识分子的人性丑态刻画地淋漓尽致。这样放纵的爱欲不仅出现于新世纪与社会亲密接触的媒体,甚至出现于常常被视为宁静圣洁的大学校园。在阎连科的《风雅颂》中,副教授杨科回到家,推门发现的就是妻子赵茹萍和副校长李广智在床上偷情的场景。被发现偷情的赵茹萍和李广智,对杨科首先极尽拉拢,试图平息风波,发现这样做毫无作用后竟通过投票将杨科送进精神病院。而赵茹萍更是无耻地通过剽窃杨科的书稿,名利双收。李广智和赵茹萍均是所谓的著名学者,但其人性扭曲比之于社会上的种种乱象有过之而无不及,深刻体现出某些知识分子人性沉沦的严重性。
当然,在新世纪知识分子小说的人性书写中,并非所有的知识分子人性都被扭曲的如此不堪。一方面,如池大为、谭端午等知识分子在人性变异过程中并非没有进行过抗争,即使是做出一些违心的举动后,仍然能够保持一种自省精神,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错误,而池大为在父亲墓前的忏悔,既是一曲当代知识分子人性的挽歌,也在某种程度上点亮了池大为人性中残存的些许微光;另一方面,在阎真的《活着之上》中的聂志远、阎连科《风雅颂》中的杨科,尽管他们身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缺点,并且在时代风气的裹挟下做过一些违心事情,但在总体上没有背叛自己的初衷,守护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底线,为新世纪知识分子灰色的人性扭曲之路增添了几抹亮色。
不知不觉间,我们进入新世纪已经十几个年头。十多年来,中国社会文化语境的深刻变化为新世纪的中国文学酝酿了若干新变,形成了若干新的思想艺术特征,使新世纪文学卓然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演进发展的全新阶段。但不论多少新质,均不能掩盖新世纪文学本身的“人学”属性。在论及“新世纪文学”时,雷达曾表示:“人的发现曾是20世纪贯穿至今的一个不断深化的精神课题……新世纪文学离不开如何发现人、认识人、关心人的问题,这个问题决定着新世纪文学的质地和前途。”[6]12在人性书写方面,新世纪文学已在都市题材和知识分子题材方面取得了若干突破。作为仍在行进中的文学阶段,有理由期待和展望新世纪文学在更多领域对变化中的人性进行更深入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