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福龙,宗新华
(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350)
十九大报告将“乡村振兴战略”作为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的“七大战略”部署之一,[1]这体现了党中央对城乡发展不均衡、农村发展不充分问题的高度重视。我国传统社会推行“皇权不下县”式“双轨政治”[2],即使在皇权缺失的地域也能够实现有效的治理。究其根源即在于家族的存在,一方面家族依据族法、家规为当地社会秩序的建构提供了内在的伦理基础,另一方面家族保证了精英人才的回流,如官员致仕以后,回到地方成为一种代表地方利益的“保护型经纪”[3],为乡村治理提供服务。乡村振兴不能脱离原有的社会基础,而应该在传承中寻求发展。家族作为一种传承千年的乡村组织形式,对于当代乡村中的空心化、原子化等问题仍有着重要意义。当前,中部地区的原子型村庄呈现出一些家族重建活动,而这些活动多数是家族内部权威领导实现的。因此,农村家族权威是探究家族重建的一个关键切入点。华南学派以谱牒、族规、祠堂等明确的组织形式判定家族中是否存在权威,实则忽略了当代家族的实践性以及家族权威的非制度性[4]。在华南学派的影响下,还很少有直接的文献来诠释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逻辑。基于晋北W村的实地调研材料,在吸纳既有的权威研究成果基础上,本研究尝试对这一问题进行初步探索,以期为“乡村振兴战略”提供一些借鉴。
传统宗族权威不仅是族人的精神权威,同时也是整个家族成员的实际管理者,族人“事无大小,毋得专行,必咨亲于家长”[5]。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形成的原因有四:其一,族老掌握着教化权力。费孝通指出传统的乡土社会是一个礼治社会,长者通常更为熟悉礼仪规范,掌握着对年轻人的教化权力[6]。其二,祖先崇拜导致了族人对长者与辈分高的人的尊敬。第三,儒家文化的熏陶。儒家强调“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秩序观,因而卑、幼者要自觉遵循所处的角色规范,自愿地让渡权力,服从长者的支配[7]。第四,国家通过法律制度肯定了尊长者的地位。因此,年龄、辈分、血缘身份通常决定了某人是否有资格成为宗族的权威。一般而言,族中各房支的长老即为宗族最高权威的候选人,其形成方式由族人推选或者由前任族长指定,推选或者指定的标准为德行和社会地位[8]。然而,当代农村家族的组织形式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土地占有是父权存在的基础[9],可是在当代,父亲与儿子一样都是从国家获取土地的使用权,所以父亲已经在经济上失去了对儿子控制的主动权。在分家的过程中权力中心即由父母一代向已婚子女一代转移[10]。同时,以公共权力为基础的法理权威替代了家族权威的诸多职能,这使得家族权威的能力远不及传统的宗族权威[11]。
总之,代际关系的变迁以及法理权威的兴起极大地削弱了年龄、辈份、德行对家族权威形成的影响力。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完善,社会地位对于家族权威的影响与日俱增,谁在某一领域占有较多的资源就有可能成为家族的权威。
日常生活中的权威是一种以人情化的个人关系为依托,建立在因互动过程中产生的同意权力基础上的权威,具体的衡量标准为个体在群体中的地位高低[12]。中国人在交往过程中特别注重“讲人情”,在展开交往活动的过程中通常是先情后理。所谓“合情合理”“通情达理”“酌情处理”等都提示个体在交往中要兼顾情理,不可“得理不让人”,也不能以纯理性的思维行事[13]。
依据情理准则,中国人在展开交往的时候,首先需要考虑对方的现实处境以及与对方的关系,然后据此权衡考量互动过程中的利益分配,但结果往往是一种不对等的分配。如此,又引发了互动双方在后续的交往过程中“报”与“面子”的行为准则。“报”的行为准则要求接受他人“人情”的个体,要加倍偿还施恩者的帮助。而这种“报”通常又是非及时性的,施恩者因此即获得了未来某个时刻对接受“人情”者的支配能力[14]。“面子”作为一种行为准则,指个体要依据互动方在自身心目中的地位与评价,决定是否答应对方的请求。若请托者有一定的地位且与自身有一定的交情,资源支配者往往难以拒绝对方的请求,不得不给对方“面子”。这样,个人的自主性即为请托者所掌控[15]。中国人正是在长期的人情往来中形成了对互动方的隐性支配能力。因此,人们对权威的依附与服从并不来自制度的规定性,而是关系的状态。村落熟人社会是农民自我实现的“社会文化场”,其长久性和非选择性决定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本体性关联[16]。村民如果要成为交往群体的权威,就需要坚持以人情准则与每一个成员进行交往,获取其对群体成员的支配能力,家族交往也不例外。
在对晋北农村家族的调研过程中,我们发现许多家族正是基于家族中一些“能人”“强人”的私人关系才能够保持频繁的互动以及一定的组织形式。鉴于当代农村家族的实践性特征以及权威的非制度性,我们认为当代农村家族中的权威指那些在家族内部能够得到大多数家庭的认同与拥护,拥有一定的同意权力,并且对家族事务有一定组织能力的人士。差序格局的重要功能之一即在于对稀缺资源的调配[17]。随着我国家族经济功能的提升,以家族权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调配资源的作用也在强化。家族权威的组织能力也因之表现为对不同房支掌握的异质性资源进行调配的能力。基于对晋北W村的实地调查以及既有家族权威的研究成果,我们尝试将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的生成历程分为三个阶段:个人地位的形成、人情往来的建立与资源调配能力的掌握。
个人地位指个体因年龄、辈分、血缘身份以及个体所拥有的能力、资源等多种因素作用下,个体在家族中所占据的地位。个体只有拥有一定的个人地位,族人因资源交换的需要才能够与其建立普遍、长久的联系,成为家族关系的中心,因此个人地位应该视为当代农村家族权威形成的实践基础;个人地位只是为个体成为家族关系的中心提供了基础,并不意味着个人地位高的人就一定能够成为当代农村家族的权威。权威意味着某一个体对族人有一定的支配权力,而在实践性亲属关系下,这种服从完全是建立在个体意愿上的。因此,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的非制度性特征要求想要成为权威的人必须在家族网络中掌握一定程度的同意权力。而这种同意权力正是基于人情往来中的“情”“理”准则形成的。所以,人情往来应视为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方式。有一定的个人地位,同时讲“人情”的个体虽然具备了成为家族权威的可能性,但是倘若其与族人的互动不够平衡、互动范围不够广泛,他就只能在小范围的交往群体内进行资源的调配,不可视作整个家族的权威。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的核心组织能力表现为对不同核心家庭或者主干家庭掌握的异质性资源进行调配的能力,因此,资源调配是权威形成的实践表达。从个人地位的形成到资源调配能力的获取反应了家族中某一个体成为家族权威的实践逻辑。接下来,我们即以W村为个案,详细地说明当代农村家族权威形成的实践逻辑。
W村位于山西省北部的K县D乡,距离县城约20公里,地理位置偏僻,是一个典型的中部原子型村落。W村主要有张、王、李、赵四大家族,此外也有一些杂姓,诸如杨、雷、马、袁、贺等*本研究所用到的人名都是化名。。由于杂姓家族大部分是近些年从外地迁入的居民,亲属关系不在本村,因此本研究的范围以四大家族内部的权威状况为主。张家是W村的“坐地户”,何时开始在本地聚居已经说不清楚,目前张家已经分化为两个完全独立的家族。以张一横为首的张家与张喜栓为首的张家已经基本断绝了家族关系上的交往与互助。同时,在两个张家内部各个家庭之间的来往也很稀少,各主干家庭或者核心家庭之间封闭自立。因此,张家家族的发展状况可与家族解构的趋势相对应。王家远祖从太原迁移到此,至今已繁衍至第九代。其间,几经起落,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遭遇重大家族危机,家族成员也因此散佚各地。当前在W村的王家人多为王家第六代长子王国仓的后代。王国仓育有两儿一女,长子王树林三儿两女,次子王富林一女二子,女儿王彩林嫁到邻村ZJ庄郭家。这些后代又各有子嗣,构成不同的房支。20世纪90年代以前各房支往来较少,2000年以来则开始增加联络,家族形态逐渐凸显。王家的发展状况体现了家族扩展化的趋势。
李家人是从邻近的ZJ庄迁移过来的,至今已经繁衍了五代人,现与ZJ庄李家已经基本断绝了往来。第四代人李金宝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李胖四儿三女,次子李贵祥入赘到DX庄崔家,女儿李珍祥一子三女。李家各房支之间还维持着日常的人情往来,但是已经基本不存在互助关系,可以视为家族解构趋势的代表。赵家本自三十里外的GJ湾搬迁而来,现在W村已经生活了八代人。W村赵家现与GJ湾赵家已经基本断绝往来。第一代人到第三代人子嗣形成的各房支之间的往来较少,已经分裂为不同的子家族。这些子家族中,又以第四代人赵耀宗的子嗣形成的家族最为庞大。赵耀宗生有八个儿子,其中四儿子、五儿子、八儿子早逝,其他五子各有子嗣,形成了五个房支。这五个房支之间不仅有着频繁的人情往来,还有诸多互助行为以及大型的家族活动,族中一些“能人”正在筹谋建立宗族组织形式,因此可以视为家族向宗族转型的一个代表。这四大家族正好展现了家族发展的两种不同趋势——解构与重建,为我们分析个人地位、人情往来以及资源调配三大因素对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影响提供了比较的可能*张、王、李、赵四大家族在村中居住的成员多有变动,本文论及的一些房支并不在本村居住。。
1.个人地位: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基础
个人地位是一个综合性概念,它不仅指个体因受到年龄、辈份、血缘身份的影响,同时受到个体的能力及其所能够掌握的资源的综合影响。当代农村家族已经转变为一种“实践性的家族”,家族之所以能够组织在一起并非基于传统宗族的同居共财,而是基于现实的利益诉求。表面上,大型家族活动的尊者是族老,然而实际层面的操办者却是那些有身份、有地位且手中掌握着一定资源的“能人”“强人”。家族内部的各个家庭在展开交往的时候通常会倾向于与那些个人地位较高的人进行交往。当代农村家族的利益勾连日益紧密,差序格局的资源调配功能也在不断强化。族人如果要成为差序格局的中心,依据个人关系将家族联系起来,就必须拥有一定的资源与能力,这样家族内的其他家庭因资源的需求,才会与其建立普遍的互动与互助关系。因此,个人地位应当视为当代农村家族权威形成的实践基础。
以W村张、王、李、赵四大家族为例。其中,有公共默认权威的家族为赵、王两家。当前,赵家内部的实在权威为赵耀宗的二儿子赵卫军。他早年在县教育局工作,后来又自学工程建筑,拉起了一支施工队伍,手中掌握着一些教育方面的人脉关系以及建筑方面的资源。赵卫军精明干练、社会经验丰富,其他各家遇到一些重要的事件都习惯与之磋商。如赵卫民的子辈因子女是农业户口,无法进入县城小学上学,只好通过赵卫军的私人关系来解决。赵薇香为第六代人的长女,出嫁以后,子女工作调换的问题也是找赵卫军帮忙解决的。此外,春季肥料、汽油、农具的购买,族人也习惯找赵卫军解决。一些族人因修房盖屋需要建筑材料,一时之间又没有现钱,更是经常托赵卫军帮忙赊欠。正是在这种资源的交换过程中,赵卫军逐渐成为了家族关系的中心,将赵家各个房支以个人的私人关系联系在了一起。在日常的生活情境中,出于对家族长子以及长者的尊敬,赵家的家族活动通常以赵卫军的大哥赵卫民为最高权威,由他负责主持仪式性活动。然而,这些活动背后的经费、器械、参与人员、流程规章等都是由赵卫军来筹划、组织。因此,就家族活动的实际操控者来看,真正的权威是赵卫军。赵卫军的权威地位也得到了其他族人的一致肯定,如赵卫民的长子赵俞归说:“自打我小时候起,家里的婚丧嫁娶就都是我二爹给操办的。这几年,娃娃们念书、家里人修房盖屋我二爹都可给出力来着。这家能发展成今天这地步,谁也不能不念我二爹的好。”(来源于访谈资料20170703)
王家的情况与此类似,只不过王家的实在权威也是家族的形式权威。当前王家家族的公认权威为王家第七代人王兴财一支的第五个儿子王五。王五本是一个木匠,四处打工,后来赚到了一笔钱,就回到村里畜牧、种地。为人勤俭、憨厚,手头较为宽裕。2008年被推选为W村村主任,进一步掌握了一些办事的权力。王五之所以成为王家人的关系中心,主要是基于其与族人的经济关联。一些亲近的族人,如果遇到生病、买房等资金不足的时候,大多愿意找他借钱。同时,王五是一个木匠,族人如果要修建房屋,通常请他帮忙。当选村主任以后,许多族人在一些公共事务处理上,多请他代为照办,诸如村中的移民楼手续、贫困户审查、入户登记等等。作为W村的村主任,王五的公众形象已经得到了王家人的认同,因而族人也通常推选他主持家族的公共事务。这样,王五即成为了王家实在权威与形式权威的统一代表。与赵、王两家相比,李家各房支多是农民,文化水平较低,族内各个家庭掌握的资源性质以及数量相仿。各家之间的相互依存度不高,无法形成一个关系中心,而是一种散漫的血缘互动关系。由于缺乏“能人”“强人”,李家家族内部虽维持着日常的人情往来,但组织化程度很低,并不存在一个默认的权威。
2.人情往来: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方式
个人地位只是为个体成为家族关系的中心提供了基础,但是并不意味着个人地位高的人就一定能够成为当代农村家族的权威。权威意味着某一个体对族人有一定的支配权力,而在实践性亲属关系下,这种服从完全是建立在个体意愿上的。因此,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的非制度性特征要求想要成为权威的族人必须在家族网络中掌握一定程度的同意权力。正是基于这种同意权力,权威才能够获取对家族活动的组织能力。家族群体中,互动双方在展开合作过程以及利益分配的时候,会因亲情的关系尽量考虑对方的处境,并依据关系的性质以及对方的需求而调整分配的结果。讲“人情”的一方为了赢得对方的好感或者为了周济他人的一时之急,通常会主动让渡自己的利益,给对方多分配一些资源。而接受这份“人情”的人,就需要加倍回报施恩者的“人情”。一旦施恩者有所请求,受恩者就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如此,个体即获得了支配与其互动方家庭的同意权力。就此而言,人情往来应视作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方式。
与王家和赵家相比,张家家族内个人地位高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从事的职业以及掌握的资源甚至比王、赵两家更为出色。两支张家内部都有“能人”、“强人”,如张一横的四哥是某军区的师长;张喜栓的二儿子张建军经营养殖场,可说是远近闻名的“有钱人”。但是,这些人与张家人内部私怨很重,不仅不存在互助性交往,甚至连基本的人情往来也维持不下去。在访谈中最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他还不管我哩,我还听他的作甚呢?”观王、赵两家,王五与赵卫军之所以能够赢得族人的拥护与服从,获取不同程度的同意权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在与族人的交往过程中讲“人情”。在与赵卫军及其族人的交谈中,我们发现赵卫军之所以愿意在交往过程中讲人情,一方面固然是出于亲情的考虑以及家族的发展,但另一方面他认为个人的成就是族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要知恩图报。他说:“小时候父亲死的早,家里留下五个孩子,吃喝都成问题。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家里人还供我念书。我哥为了供我,十二三就开始赶皮车。三十几岁累得大病一场,至今下不了地。你说,我能不回报他们吗?”(来源于访谈资料20170721)
在这种动机驱动下,赵卫军与族人交往时多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考虑。赵家人特别注重教育,族内有一种公共的理念,认为:“教育是家族发展的头等大事。”因此,族人大多不愿意送孩子到乡镇中、小学上学。为了将族内孩子送入县城较好的学校,赵卫军常常主动为族人找关系,辛劳奔波却很少收取回报。此外,在帮忙找建筑材料、借钱、看病等方面,赵卫军都努力帮助族人解决困难。赵卫军的行为得到了族人一致的赞誉,他们自愿回报赵卫军的恩情。诸如赵卫民的四个子女,主动为赵卫军管理村里的老院子、耕种赵卫军在村子里的土地长达十多年之久。一旦赵卫军需要帮忙,族人念及他的地位以及人情,很少不给他“面子”。赵卫军五弟的儿子赵伟说:“二爹这么好一个人,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贡献。他老人家说一句话,谁敢不听。”(来源于访谈资料20170619)
王五能够在家族内部获取一定的同意权力,也是基于这种算不清、欠不完的人情往来。王五经常说:“多吃亏不怕。只要家族发展得好,姊妹们红火,不应该计较一时的得失。”他曾历数为一些族人提供的帮助,诸如老三肝硬化以来,陪老三看病的历程;多次借钱给大姑的儿子;老四要给儿子结婚买楼房,王五本来打算自己也买一套,可是为了周全弟弟,主动借钱给老四等等。在这些交往中,王五虽然贴了不少钱,但是并不后悔。而族人感念他的“人情”,在他盖房子、春种秋收、子女上学等方面都主动帮他解决困难。王五如果有什么请求,王树林(第七代长子)一支的族人都愿意服从他的支配。(来源于访谈资料20170731)
3.资源调配: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表达
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的核心组织能力表现为对不同核心家庭或者主干家庭掌握的异质性资源进行调配的能力,目的是为各个家庭抵御家庭风险、掌控发展机遇以及调解纠纷提供保障机制。族人能够调动的资源范围越大,能够帮助的族人就越多,也就越能够得到族人的认可。有能力、有资源、讲“人情”的族人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对互动者的支配,但是倘若该个体与族人的互动不够平衡、互动范围不够广泛,他就只能在小范围的交往群体内进行资源的调配,而无法成为家族活动过程中大范围的资源调配者,因而也无法成为整个家族的权威。为了形成大范围的资源调动能力,想要成为权威的族人就需要与大部分的族人保持人情往来,不可只局限在本房支内部。这就进一步涉及到了个人的能力以及资源占有的状况,因为即使个人愿意进行大范围的人情往来,可是如果他的能力以及资源不足以支撑人情往来的支出,就无法掌握对多数族人的支配能力。因此,资源调配能力是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表达,而资源调配的成功反过来又会强化调配者的权威地位。
在赵氏家族与王氏家族内部,并非只有赵卫军与王五有一定的个人地位、讲求“人情”交往。赵氏家族内部,与赵卫军同属第六代人的堂哥赵卫业、赵卫才分别是K县食品公司职员以及四川某地农业银行行长,二人虽然有一定的才能与资源,也注重与族人来往,可是身在外地,无法与大部分的房支展开频繁的交往,因而只能掌握与其经常互动的几个家庭的支配能力。王家内部也有类似情况,诸如王五的堂哥王文生为X市地区党校书记,距离K县足有200公里,平时的互动交往只局限在三代血亲之内。与这些人相比,赵卫军与王五之所以能够成为家族权威,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生活在家族聚居的中心地带,另一方面是由于他们有着很强的家族观念,力图平衡家族关系,使族人能够紧密地联系起来。在家族观念的驱使下,他们的人情往来十分广泛。据调查,赵卫军的人情往来涉及赵耀宗以下形成的五个房支,对五个房支内多数家庭有一定支配能力。其中,尤其在本房支下包含的五个主干家庭(包含姐姐赵薇香的家庭在内)有着极强的支配能力。基于大范围的人情往来,赵卫军掌握了在家族内部进行大范围资源调动的能力,他主持的资源调动的事件有:侄儿赵俞唐肝硬化期间,整合家族掌握的医院人脉以及资金,帮助赵俞唐渡过难关;从侄儿到侄孙的喜事;年关、年初的家族聚会;侄女赵俞华盖房子;各家子弟考上大学的赞助等等。在本房支内,赵卫军对待各个家庭都很亲密。不论是哪一个家庭出现了危机都会尽力帮忙。因而,在本房支内各个家庭的联系十分紧密,赵卫军的资源调配能力也最强。(来源于调查资料20170730)
王五的个人能力以及手中的资源不及赵卫军,人情往来的范围也比赵卫军要小一个等级。据调查,王五的交往范围为本房支下的五个主干家庭以及二祖父一支的王一换、王二换两家。王五主持的资源调动事件有:三哥去世以后,子女年幼,主持整个葬礼活动;侄儿、侄女婚嫁;外甥宋晓东父母去世,动员族人,帮他安家;三哥两个儿子孤苦无依,要求各家每年要出钱供养等等。与赵卫军相比,王五的人情往来停留在三代血亲之内,其资源调配的能力因而也只局限在本房支之内。总的来说这些资源调动的活动可分两类:一类是人情往来,维持感情联系;一类是互助性活动。在资源调配的过程中,各个家庭因赵卫军、王五的私人关系联系在一起,并在两人的要求与规定下,呈现出一定的准组织特征。在资源的调配过程中赵卫军与王五获取了对家族事务的组织能力,而这正是家族实在权威的外在体现。资源调配有效化解了核心家庭遭遇的风险,因而反过来又进一步强化了权威者的地位。如赵卫军为族内教育做出了巨大贡献,使得赵家人念念不忘他的功劳。王五发动的扶老恤幼活动,使他声望大增。(来源于访谈资料2017031)
从个人地位的形成、人情往来的建立到资源调配能力的掌握,构成了中部原子型村庄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逻辑。首先,个人地位是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基础。当代农村家族的经济功能正在提升,家族内部的经济往来成为关系网的主要连接。个人只有在具备一定的个人能力以及资源的基础上,才可能与族人建立广泛的联系,进而成为家族关系网的中心;其次,人情往来是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方式。作为一种非制度性权威,当代农村家族中权威的支配能力是建立在同意权力基础之上的。而同意权力正是基于人情往来过程中的“报”与“面子”基础上形成的;第三,资源调配是当代农村家族权威生成的实践表达。当代农村家族的功能有防御家庭风险、掌控发展机遇以及化解家族纠纷等,因而权威的核心组织能力即表现为对不同家庭掌握的异质性资源进行调配,以应对家族中的重大事件的能力。资源调配者意味着成为了家族中的实在权威,同时资源调配的成功也会强化调配者的权威地位。当前,包括山西在内的中西部农村,打工经济已成基础变量,人、财、物外流的城市化是大势所趋。在熟人社会解体、社会结构原子化的情况下,重建一种新的适应时代潮流的家族组织形式格外必要。一方面,家族重建能够打通城乡之间的关联,使得家族中在城市发展的精英能够帮助村落中的族人,同时也能够因亲情关系吸引人才回流农村;另一方面,原子化会使得核心家庭抵御风险的能力下降。家族重建可以形成一种互助关系,抵御突发的家庭风险。
参 考 文 献
[1] 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32.
[2] 王处辉,吕福龙.“治理”在中国传统社会存在的样态及其特征[J].福建论坛,2018(2):125-135.
[3] 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M].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37.
[4] 肖倩.分中有合:日常生活实践中的家族[M]//肖唐镖.农村宗族与地方治理报告.上海:学林出版社,2010:88.
[5] 李成贵.当代农村宗族问题研究[J].管理世界,1994(5):184-191.
[6] 费孝通.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83-84.
[7] Ching-Chao Wu. The Chinese Family: Organization, Names, and Kinship terms[J]. American Anthropologist,1927(29):316-325.
[8] 吴毅.宗族权威的变异与经济模式的消解[J].文史哲,2003(4):48-54.
[9] 滋贺秀三.中国家族法原理[M].张建国,李力,译.北京: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177.
[10] 阎云翔.家庭政治中的金钱与道义:北方农村分家模式的人类学分析[J].社会学研究,1998(6):74-82.
[11] 王沪宁.当代中国村落家族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83.
[12] 翟学伟.个人地位:一个概念及其分析框架——中国日常社会的真实建构[J].中国社会科学,1999(4):144-157.
[13] 翟学伟.人情、面子与权力的再生产——情理社会中的社会交换方式[J].社会学研究,2004(5):48-57.
[14] 杨联陞.报——中国社会关系的一个基础[M]//杨联陞.中国思想与制度论集.段昌国等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6:349-372.
[15] 黄光国.人情与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M]//黄光国,胡先缙,等.人情、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21-25.
[16] 王德福.做人之道:熟人社会中的自我实现[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13.
[17] 孙立平.关系、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J].社会学研究,1996(5):2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