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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广播电视大学 图书馆,710119 陕西 西安)
博尔赫斯一生藏书、读书、写书,书与时间、迷宫、梦共同构成他小说的主题。在他诸多以书为主题的小说中,《沙之书》①无疑是集大成之作,那里,作者精心构建出“沙之书”的意象,其描绘简洁之至,其奥秘诡异之至,其内涵深刻、丰富之至。
《沙之书》的故事讲述一个好书之人如何得到、阅读并放弃这本书的经历。一天,一个陌生人来到主人公的公寓,向他推销一本奇书,此书页码错乱,不合常规,而且每次翻开,都呈现不同的内容,无法找到上次看到的文字画面。经主人公细细翻检,竟始终找不到该书的首页和末页。陌生人告知,它名为“沙之书”,得自印度无名氏。于是主人公买下了它,不时翻阅。不久,他发现自己迷失其中,无端地失眠、做噩梦,最终不得不煞费苦心的将书尘封于阿根廷国立图书馆的地下书库中。
不难看出,“书”才是小说真正的主角。那么,沙之书是怎样一本书?表面看,“八开大小,布面精装”,与一般的书无异。“显然已有多人翻阅过”(P464),可以肯定,书比较旧,而且有过不同的主人,或有不少人都读过。拿起来看看,异乎寻常的重,按常理,除非书很厚,开本很大才会很重,主人公没有提到它很厚,意味着书肯定不厚,开本也不算大,我们知道西方有开本很大的书,如对开本。一部八开本不很厚的书没有理由重得让人吃惊。
其次,书名不详。“书脊上面印的是‘圣书’,下面印的是‘孟买’”,(P464)与现代以来书的装帧模式一般。似乎书名就是“圣书”,不过圣书似乎没有资格作为书名,它是一个泛称。众所周知,圣经、可兰经,甚至《论语》都可被称为圣书。再者,圣书指向宗教,这部又是哪个教派的圣书,不得而知。后来,陌生人告诉主人公,书的原主称之为“沙之书”,(P465)这难道是书的真名,可从书本身又找不到证据。直到后来,主人公也没有读出书名。而沙之书不过是对这本书的形象描述,用来指称它,约定俗成,但并不意味着书的创造者就叫它“沙之书”。
再次,书的年代、起源不详。主人公以为它是19世纪的书,又根据上面提到的已有多人翻阅过,并且,往下两行,我们知道书页已严重磨损,(P464)看来此书已有年头了。陌生人也不知道他出于何时,只说是在平原上的一个村子得到的。(P465)联想到书脊上孟买的字样,看来书是印度产的,而且,陌生人提到原主的种姓,意味着陌生人是从印度人手中得到它的。西方人一度认为印度、远东是神秘、富有之地。沙之书的产地无疑也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书的原主属最下层的种姓,他的名字便不重要了。而且,根据地位及他不识字来推测,他肯定不是书的创造者。陌生人认为印度无名氏把此书作为护身符,这再次指向宗教。年代久远,不知所出,的确像宗教圣书。
翻开书,书的页码非常奇特,像是密码。粗略一翻,页码便引起了主人公的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却是999”,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P464)[1]奇怪,常翻书的人知道,通常书逢双的一面肯定是奇数页,这里却是偶数。难道是排印错误或故意这样?从措辞看,“比如说”,意味40、514不一定是相联的一对偶数页,“接下去”, 514与999肯定是相联的偶数页,999又成了一般排印的奇数页,页码的措置恐怕不是故意为之。并且,书的页码不连贯,跳跃。紧接999页的页码有八位数,恐怕古今独一,除非是现在的电子图书,没有任何书能厚达八位页数。第二天凌晨,主人公再次翻开沙之书,竟看到有一页页码大到九次幂。(P466)这些完全背离常识。
再看看书的内容。无疑,主人公也急于知道这本书的内容。他粗略一翻,这书“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笔法笨拙仿佛小孩画的”,古朴的笔法暗示此书的古老来源,通常越古的书越朴拙。推销员提醒他:“仔细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他合上书,再打开,“尽管一页一页地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了”。(P464)日后,当主人公拥有此书,他曾描摹书中的图案,这些图案相隔两千页,结果没多久一整本笔记本就用完了(P467)。虽然仔细看了,但主人公没有提到书中图案、文字的意义,仿佛这书没有可理解的意思一样。这也不合理,我们所见,任何书都是要表达特定意思的。
但最不可思议的还是这本书“像沙一样,无始无终”,所以被称为“沙之书”。主人公试着找第一页和最后一页,但“封面和手之间总是有好几页”。(P465)当他拥有这部书之后,经过长时间翻检,用放大镜检查,做记录,不得不承认,它的确是本无限的书(P467)。
一本书尽可以是无名,来历、身份不明,页码混乱,毫无疑义,但其内容不可能像沙一样流动,这才是沙之书最神秘、最与众不同之处。
那么,作者创造出沙之书这一诡异意象,究竟何所指,有何用意?首先,让我们从小说本身所给线索来尝试理解这一意象。
第一,圣书的意象。小说明确提到,沙之书书脊上题有“圣书”二字,书的原主,印度无名氏似乎把它当作护身符,特别是,陌生人首先是圣经推销员,主人公一再把圣经与沙之书放在一起谈论,这样的情况出现了七次,②似乎暗示它们之间有某种隐秘关系。而且,与沙之书一样,凡圣书多有其神秘来源。博尔赫斯对诸如喀巴拉等密教学说多有研究,曾提到《圣经》、《可兰经》等的神秘起源。“东方有一种天书(Holy Writ)的观念,也就是一些由神明所写成的书”。据说,《旧约?律法书》是“圣灵屈尊下凡从文,写了一本书”,“在这本书中没有哪一点是偶然的”,“而所有人的著作则是有偶然性的”。[4]“伊斯兰教神学家认为《可兰经》早在世界诞生之前就已存在”,“《可兰经》具体呈现出所有上帝的特质,即他的正义,他的慈悲以及他所有的智慧都可以在书中找到”。③不过圣经、可兰经之类,毕竟是一本书,④而且字、页码都是确定的,尽管信众相信那里充满不为人知的奥秘,而经师的工作便是发现并宣讲其中的奥秘。不同的是,沙之书不确定,你可能发现连贯的内容,它讲述了我们世界的所有事件,也可能是另一个世界,更多的情况是,在里面根本发现不了任何有价值、有条理的内容,因为无限允许任何事情发生,其复杂性超出我们的想象,超出我们世界所能容纳的内涵。今天的科学家相信我们的宇宙可能存在了120亿年,如此巨大的数字在沙之书面前也显得很可怜。沙之书就是允许所有偶然性的书,这实在令人恐惧,人是喜欢秩序的动物。这点恰恰是它不同于一般宗教圣书的地方。尽管包含了人间天上所有奥秘,但《圣经》有其确定的文字,唯其如此,神与人才能建立起固定的联系。沙之书打破所有可能的联系,以至没有任何确定性。如此看来,沙之书俨然一本非神之书。换个角度,假设上帝无限超出人的智慧,创造了这本沙之书,要知道“造物主和神道喜欢无限”,(P113)但这个假设与宗教信仰的极端确定性背道而驰,它仍是虚无之书,没有任何根基,怎么不令人恐怖!如此,主人公与陌生人在约摸确定沙之书的身份之后,紧跟着便联系到宗教。主人公问推销员宗教归属,他回答道:“不错,我是长老会派”,再次提到沙之书,推销员使用了“邪恶”这个形容词,主人公也宽慰他“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地方”。(P465)看来,他们对这是一本邪恶的书看法一致。
后来,主人公竟被它迷惑,孤独,失眠,做噩梦,胡思乱想,他“领悟到那本书是本可怕的怪物”,“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进一步证明了沙之书的邪门身份。他最后处理此书的方法也殊为奇特。“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去处是森林”(P457)。小说主人公与博尔赫斯有相同的经历,曾在阿根廷国家图书馆供职,知道那里有个地下室,“存放报纸和地图”。随即,他尽可能糊里糊涂地把这本邪门儿的书塞在那里“一个阴暗的搁架上”。(P467)虽然这里有地图,却指不出沙之书的位置。报纸与沙之书倒多少有些亲缘关系,怎么讲?报纸一天天出版,不重复,至少从发明的那天起至今,还看不到衰落的迹象,看来,它也会继续“流动”下去。并且报纸过期就失去它的价值,博尔赫斯一向认为报纸使人遗忘,书籍使人永志不忘⑤,这就像再翻开沙之书很难找到上次的图文一样。虽然如此,沙之书有种邪门的神秘,报纸则浅薄明晰,现代早期有大思想家惊呼:现在人们以读晨报代替做晨祷,⑥看来报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常听闻过去术士做法,用脏污之物镇住邪气,沙之书被关在报纸中间,看来是想用浅薄流俗的文字垃圾镇住沙之书的邪气!如此,沙之书是本邪书,确定无疑。
第二,时空的隐喻。小说明确提到空间两次,明确提到时间一次,暗示两次。小说开始得非常突兀,讲到“线是由一系列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P463)“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P465)⑦这些似乎暗示沙之书与时空的关系。每一次读到沙之书的内容都仿佛是时空中的一个点,因其流动,下一次打开的内容构成另外一个点,依次类推,向前有无数的不同的点,向后有无数的点,构成线的隐喻,如此,沙之书具有喻指空间的潜能。
不过,沙之书之所以为无限的,端赖于在读者的翻检。前次翻阅构成的“内容-点”,不是这一次的,现在的“内容-点”又不是下一次的,这构成了关于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很形象的隐喻。小说也一再暗示沙之书的这种时间特性。主人公以“刚领到的退休金和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圣经》”换得这本奇书。推销员走后,他把书不是放到了原先空出的《圣经》的位置,而是藏在几本不全套的《一千零一夜》后面(P466)。这部不完整的《一千零一夜》简直就是留给沙之书来填补的!表面看来,那部阿拉伯巨著讲的是一个又一个故事的连环,从另一方面看那是珊鲁佐德避免死亡的策略,使生命的时间得以延续;故事本身又是在时间中衍生,可以说时间就是这部大书的隐秘主题。博尔赫斯对此洞若观火。在哈佛诺顿讲座上,他举到《一千零一夜》书名的英文翻译:Book of Thousand Nights and a Night,也就是“一千夜又一夜”,而非一般的Book of Thousand Nights and One Night.⑧前者体现出一种时间的延续性。显然,作者的这种安排绝非随意为之,而是进一步确定沙之书的的时间特性。再有,主人公在处理沙之书时,提出了一个反对烧掉它的诡异理由:“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P467)沙之书体积有限,不会烧不完,只有按时间理解,它流动、无限,才可能烧不完。如此,小说题下引文“你沙制的绳索”,显然喻指时间,绳索象征时间的线性,沙暗示时间的流动。引文作者乔治赫伯特,是英国玄学派诗人。据说,一个思想、一个抽象的思考对此派诗人就如同一种感受、一个意象,⑨无疑,这里博尔赫斯是借用一本无限的书作为对时间的形象对应物。
第三、生存与死亡的暗示。那么,为什么在作者晚年的这篇作品中偏偏突出对圣书与时间的隐喻,莫非它们之间具有一种隐秘关系?首先,宗教关乎对人对世界、人生的根本看法。其中,对时间的理解更具有决定意义,可以说,对时间的不同理解导致对世界的不同理解,也就导致不同的宗教。比如,犹太传统信认一种创世观,时间是与世界一起被创造的,古希腊人据说秉承一种循环史观,曾经发生的将一再发生,就是说时间是无限的,只是其中发生的事件会一再重复。前者导致信靠上帝,后者产生对宇宙的信任。从而两者对生与死的看法截然不同。前者认为生是为了死,后者生是为了“强力意志”式的创造。⑩看来时间与宗教的关系,事关生死。另外,沙之书的两个可能的名称——“沙之书”、“圣书”,一个是对其自然特性的描述,一个是对其人为特性的描绘,这隐约指向古希腊自然(physis)与人为(或习俗,nomos)的分野,一个标明它的自然特性——流动、无限;一个暗示它的人为因素——宗教-神话,并进而囊括整全(The whole)。对整全的追意味着哲学(爱智之学)。苏格拉底说:哲学就是学习死亡。如果我们相信小说每一安排绝非随意,那么,宗教、时间以及一对书名在生死之点上的交汇就绝非偶然。那么,沙之书是否有此一意?
沙之书唯有打开时才能显现其内容,唯有多次打开才能表现其流动。不然,就是一本普通的书,因为从外观看,它毫无特别之处。再有,主人公费尽心机,把它插在国家图书馆地下书库的某处,显然也是认为,这样沙之书就不会有得见天日的机会,无异于它的死亡。可以说,书的生命端赖于读者的翻阅。博尔赫斯有此观点,即图书馆住满死人,“当你展开这些书时,这些死人就能获得重生,就能够再度得到生命”。但一般的书,每次打开,内容不变,沙之书自身则不断随打开、合上创造自我,一如人通过行为创造自身之所是。从另一方面看,沙之书固有其自我时间,一如人有其心理时间,而且多有哲人告诉我们,这一时间才对人才更为根本。物理时间固然可能无限,但人有生死,具有决定性的是他生存的一段时间。沙之书亦然,当它尘封于地下书库时,宛如人之死亡,物理时间不再具有意义,直至某位读者-上帝再次翻开,赋予他生命-时间。从而,我们也稍可理解为什么沙之书具有邪气,也就是虚无、非神的特性。圣经之类的圣书,试图建立的是神与人的关系。沙之书要么隐喻人自身,因为它暗示有生死、能自为的人;要么借用人书关系的比喻来抬高人,对世界或至少是人为之物来说,人宛若神。对于教义而言,这无异于主张人义论的异端邪说,是彻底世俗化的,当然是邪书。
沙之书的意象固然还有更丰富的意指,这点只要与博尔赫斯其他相关小说互勘,显而易见。不过,就其意象的深层意蕴而言,圣书/宗教-邪书(无神之书)/哲学-时间肯定构成最重要的维度,并集结于生死之点,从而暗暗指向人本身,沙之书的最终所指无疑是有死生的人。
①本文引用《沙之书》译文,自王永年,陈泉[译],《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沙之书》(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②第一次,陌生人初至,声称买圣经,主人公轻松列举自己所收藏的主要西语圣经版本;二,主人公打开书,看到书的编排像圣经一样;三,误以为沙之书是圣经的某印度语译本;四,五,陌生人两次提到用圣经从印度无名氏处换得沙之书;六,主人公再次以圣经早期英译本换得此书;七,提到该版本圣经留下的空当。
③见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诗论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9页。
④从犹太传统看,经出自神意,没有作者,而是古已有之,书出自人意,是作者的创作,圣经不是一部书。可见,说圣经是一本书,显系教外人士的看法。可参见利奥·施特劳斯《雅典与耶路撒冷》(刘小枫,陈少明编《经典与解释的张力》,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282页。
⑤见《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博尔赫斯口述·书籍》,12页。
⑥见施特劳斯,《海德格尔式生存主义导言》,(贺照田[主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118页。
⑦关于此句意义的理解:假设直线上任意一点A,那么,可以认为它就是中点,或是任何其它点,因为在它之前、之后都有无数的点,线段上一点的精确位置——也就是距两个端点的距离——在这里没有意义。
⑧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诗论艺》,66页。
⑨ T·S·艾略特,《玄学派诗人》,见赵毅衡[编]《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王佐良,《英国散文的流变》,商务印书馆,1998年,245页。
⑩相关论述见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北京:三联书店,2002)第九,第十一章及附录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