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元敦,裴兴荣
(⒈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⒉山西大同大学辽金文学研究所,山西 大同 037009)
在金、蒙易代的动荡时期,耶律楚材的身份与经历无疑是特殊的。他是辽朝皇族后裔,八世祖乃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东丹王耶律突欲,从其祖父以来皆出仕金朝,受过金朝皇帝的恩宠,而他却在蒙古征金的早期(1218年)就投靠了蒙古,见重于蒙古君主,位极中书令,成为蒙古政权举足轻重的人物。对于耶律楚材弃金投蒙的心态、原因等问题,么书仪《元代文人心态》、徐子方《元代文人心态史》及刘晓《耶律楚材评传》都是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尤其是前两种著作对此问题进行了详细的论述,颇有见地和启发性,此处不赘。在谈到耶律楚材如何面对金朝以及金朝的灭亡这一问题时,么著与徐著都未充分展开,多是泛泛而谈,如么书仪认为:“与辽的皇室之间存在的历史隐痛虽然已成陈迹,但至少,耶律楚材没有理由会产生视金为亡国的仇雠的根据。同时,耶律楚材也没有把灭金的成吉思汗视为仇敌,可见,他也还没有把金朝认作自己的父母之邦。”[1](P16-17)徐子方认为:“同样出于祖先崇拜的汉族文化心理,耶律楚材对于不是由自己祖宗开国的女真王朝并不怀有特别的依恋。”[2](P25)尽管这样的表述有其合理性,但缺乏有力的论证。通读耶律楚材的诗作,我们发现,耶律楚材的《用张道亨韵》《怀古一百韵寄张敏之》两首诗,均用相当的篇幅叙写了金源灭亡的过程,揭示、反思了金亡的原因,是回答这一问题的极为重要的第一手材料。
一
关于《用张道亨韵》,王国维《耶律文正公年谱》将其系于甲午(蒙古太宗六年,1234)[3](P16上),从之。其时耶律楚材正在蒙古帝国的都城和林(今蒙古国鄂尔浑河上游东岸哈尔和林)。这年正月,蒙宋联军攻破蔡州,金朝灭亡。
该诗内容丰富,主要涉及以下四个方面:一是金末政治乱象的反思与蒙金战事的叙写;二是对自身受聘经过、随成吉思汗西征经历的叙述,以及政治抱负不得实现的心迹表白;三是对窝阔台汗的歌颂;四是表达功成以后及时退隐的愿望。第二、三方面所写是诗作的重心所在。现仅就与本文相关的第一方面内容进行分析。
大安之季君政乖,屯爻用事符云雷。边军骄懦望风溃,燕南赵北飞兵埃。民财已竭转输困,元元思治如望梅。太白经天守帝座,长星勾已坼中台。玄台密表告天道,灾妖变异无不该。奸臣构祸谋不轨,鱼鳞鳞首侵宸阶。蹀血京师万人死,君臣自此相嫌猜。居庸失守紫荆破,天兵掣电腾八垓。潜议迁都避凶祸,衔枚半夜宫门开。河表偷生聊自固,京城留后除行台。力穷食尽计安出,元戎守节甘自裁。虬龙奋迅脱大难,微波沉滞独黄能。[4](P298)
这部分首先揭示金朝灭亡的原因,然后,按时间的顺序叙写蒙金战事。在耶律楚材看来,金朝从卫绍王大安时期开始,政治就出现了乱象,皇帝的执政陷入艰难的困境,具体表现为:“边军骄懦望风溃”,将士骄矜懦弱,没有战斗力,面对蒙军的进攻,经常是望风而逃。“民财已竭转输困,元元思治如望梅。”意为民财竭困,百姓的思治之心如同望梅止渴一样,看不到希望。“元元”,训为百姓、庶民。“太白经天守帝座,长星勾已坼中台。玄台密表告天道,灾妖变异无不该。”此四句是说天象和灾异都已显示出金朝走向没落衰亡的征兆。“太白”,星名,即金星,主杀伐;“长星”,星名,多指兵革事;“玄台”,指元初掌管观察天象、考定历数等职的官署名。“奸臣构祸谋不轨,鱼鳞鳞首侵宸阶。蹀血京师万人死,君臣自此相嫌猜。”此四句写卫绍王至宁元年(1213)金廷发生动荡之情形,“构祸谋不轨”的“奸臣”是指纥石烈执中(胡沙虎)。《金史》对此有详细记载,兹略述如下。1213年八月,金右副元帅纥石烈执中发动宫廷政变,杀死卫绍王。九月,迎立完颜珣为帝,是为金宣宗。宣宗“拜执中太师、尚书令、都元帅、监修国史,封泽王,授中都路和鲁忽土世袭猛安”。[5](P2837)十月,执中的部下元帅右监军术虎高琪率所将乣军,杀执中于其府邸。“高琪持执中首诣阙待罪,宣宗赦之,以为左副元帅”。[5](P2838)执中被杀,其党羽故意制造混乱,“呼于衢路曰:‘乣军反矣,杀之者有赏。’市人从之,乣军死者甚众”。[5](P2838)随后,宣宗听从大臣的建议,“乃下诏暴执中过恶,削其官爵。”[5](P2839)经过这一系列的宫廷动荡,君臣之间的关系变得“自此相嫌猜”。耶律楚材出生、成长于金中都大兴府,自十七岁(1206年)就在金朝为官,除任开州同知的几年外,长期生活在中都,其诗中所写皆信实可靠,其中“蹀血京师万人死”所云宫廷动荡导致万人死亡,为史籍所无,可补史籍之阙。
以上诗句所云,均切中金朝弊政之要害,总结得客观、到位。
“居庸失守紫荆破,天兵掣电腾八垓。”此二句是写1213年十月、十一月间,蒙军先后攻破紫荆关、居庸关,这是写实。“天兵”,指蒙古军,耶律楚材站在蒙古大臣的立场上,追叙蒙金战事,故有此称。“潜议迁都避凶祸,衔枚半夜宫门开。河表偷生聊自固,京城留后除行台。力穷食尽计安出,元戎守节甘自裁。”前三句写金宣宗迁都汴京事,并对宣宗只顾自己“偷生自固”、弃国弃民的行为进行了批评。第四句写宣宗南迁前,对中都的防守事宜作出了安排,任命完颜承晖为右丞相兼都元帅,行尚书省事于燕京,辅佐皇太子完颜守忠留守中都。“行台”,按金朝官制,指行尚书省。《金史·承晖传》云:“宣宗迁汴,(承晖)进拜右丞相,兼都元帅,徙封定国公,与皇太子留守中都。”[5](P2225)诗史所云相合。第六句中的“元戎”训为主将、统帅,指完颜承晖。据史籍记载,宣宗南迁汴京后,蒙军加紧了对中都的围攻,中都形势日益严峻,皇太子被宣宗接到汴京,在“力穷食尽”、救援断绝、城破在即之时,完颜承晖坚守节操,服药自尽,以身殉国。第五、六句所写即此事。“虬龙奋迅脱大难,微波沉滞独黄能。”二句写金宣宗因迁都得以暂时逃脱了身死国亡的大难,金朝国祚亦得以苟延残喘十余年。“虬龙”喻指金宣宗“黄能”即黄熊。诗作对蒙金战事的叙写到此即止。接下来的部分主要是对蒙古军队的歌颂、自己受聘经过的叙述。
以上所引部分即诗歌第一方面的内容,虽然不是该诗的重心所在,但该部分揭示金亡原因,叙写蒙金战事,是诗人对自身何以会转向蒙古的现实依据的表述。耶律楚材弃金投蒙,显然是他审时度势的结果。正如张晶先生所言:“他(耶律楚材,引者注)觉得只有方兴未艾的元朝,方能统一海内,澄清环宇,完成历史的大任;而南宋、金等都是腐朽没落的势力,因此,由元朝来统一天下乃是历史之必然。”[6](P223-224)此诗即呈现了易代动荡之际,诗人在政治抉择方面的心路历程。关于《怀古一百韵寄张敏之》,王国维先生认为作于“癸巳、甲午、乙未、丙申四年中”,[3](P19下)诗人时在和林。癸巳至丙申年即公元1233至1236年。该诗是一首怀古诗,长达一百韵,共一千字,气象恢宏,堪称巨制。该诗主要写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咏史怀古,从上古三皇五帝写起,直至蒙元之兴,囊括数千年中国历史;二是叙写个人的身世、被成吉思汗征召及在蒙古从政的经历。前一方面内容是诗作的主体,共计七十七韵,意在总结历代兴亡的经验、教训,正如诗人在诗作开头所说:“兴亡千古事,胜负一枰棋。感恨空兴叹,悲吟乃赋诗。”[7](P312)其写到金朝的部分如下:
二
武元平宋地,殷礼杂宗姬。(金谓箕子之裔,杂用周礼。)治国崇文事,拔贤尚赋词。邦昌君洛汭,刘豫立青淄。大定民兴咏,明昌物适宜。日中须景昃,月满必光亏。肘腋独夫难,丘墟七庙隳。北朝天辅佑,南国俗疮痍。天子潜巡狩,宗臣严守陴。山西尽荆枳,河朔半豺狸。食尽谋安出,兵羸力不支。长围重数匝,久困再周期。太液生秋草,姑苏游野麋。忠臣全节死,余众入降麾。[7](P314)
从“武元平宋地”到“明昌物适宜”写金朝由建国逐渐走向兴盛的过程。“大定民兴咏,明昌物适宜。”“大定”“明昌”分别指金世宗、章宗时期。在耶律楚材看来,金朝到了世宗、章宗时期,走向了兴盛。“日中须景昃”以下十八句,叙写金朝逐渐走向灭亡的过程,间有对金朝灭亡原因的揭示与反思。“日中须景昃,月满必光亏”典出《周易·丰·彖下》“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唐孔颖达正义曰:“然盛必有衰,自然常理。日中至盛,过中则昃;月满则盈,过盈则食。”[8](P224-225)此二句是说金朝之兴盛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走向衰落,这是自然常理。结合“大定民兴咏,明昌物适宜”两句来看,耶律楚材认为金朝从章宗时期已开始走下坡路。此正可与《归潜志》及《金史》的记载相参证。《归潜志·辩亡》在评价章宗一朝的统治时,先指出章宗时期“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极矣”,然后指出其士风、政风上的弊端,并认为正是这些弊端“所以启大安、贞祐之弱也”。[9](P136)《金史·章宗本纪》的“赞”中,亦先对章宗在位二十年所取得的成就及做出的贡献给予了高度评价,转而指出“然婢宠擅朝,冢嗣未立,疏忌宗室而传授非人。向之所谓维持巩固于久远者,徒为文具,而不得为后世子孙一日之用,金源氏从此衰矣”。[5](P286)这些都是非常客观的评价。耶律楚材对金源至章宗朝盛极而衰的看法,与同时代的刘祁及元末成书的《金史》如出一辙,可见这是当时及后世文人们的共识。“肘腋独夫难”中的“肘腋”本义是胳膊肘与胳肢窝,比喻切近之地,此处指金朝中都附近地区。金卫绍王大安三年(1211)春,成吉思汗亲率大军攻金,这年八月取得了野狐岭战役的胜利,九月攻下居庸关,抵达中都城下。对于蒙古攻下居庸关,包围中都事,《金史·卫绍王纪》载:“(大安三年)九月,千家奴、胡沙败绩于会河堡,居庸关失守。禁男子不得辄出中都城门。大元前军至中都,中都戒严。”[5](P294)“独夫”指失君道、天命已绝、人心已去的金卫绍王。《归潜志·辩亡》评价他:“卫王苛吝,不知人君体,不足言。已而强敌生边,贼臣得柄,外内交病,莫敢疗理。”[9](P136)《金史·卫绍王本纪》亦说他“柔弱鲜智能”,[5](P290)“政乱于内,兵败于外,其灭亡已有征矣”。[5](P298)该句是说金中都及其周围地区遭受了蒙古侵犯的灾难,才识平庸的卫绍王身边缺乏中流砥柱的将帅之才。“丘墟七庙隳”中的“丘墟”指陵墓,此处指金朝皇陵。“七庙”典出《礼记·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10](P382)后以“七庙”泛指帝王供奉祖先的宗庙。此句意谓金宣宗弃中都南迁汴京,中都的皇陵、宗庙遭到蒙军毁坏事。《金史·许古传》载:“自中都失守,庙社、陵寝、宫室、府库,至于图籍、重器,百年积累,一朝弃之。”[5](P2412)《金史·礼志三》亦云:“贞祐二年,宣宗南迁,庙社诸祀并委中都,自抹撚尽忠弃城南奔,时谒之礼尽废。”[5](P729)与诗句所云相合。“北朝天辅佑,南国俗疮痍”二句中的“北朝”指蒙古,“南国”指金朝。在诗人看来,蒙古有着上天的辅佑,而金朝末年政治混乱、民不聊生,蒙古灭金顺乎天意民心。耶律楚材对金末政治腐败、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因而对三世享受俸禄金国的灭亡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留恋。“天子潜巡狩”以下十二句是写金哀宗一朝事,向读者展示了蒙古进攻下的金朝皇帝狼狈、山河破碎之相。“天子潜巡狩”是写金哀宗于天兴二年(1233)正月,弃汴京逃入归德,后又于这年六月逃往蔡州。“兵羸力不支”揭示出金朝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女真民族在移居中原以后,逐渐丧失了尚武精神,生活日益腐化,以至于到了金末,女真士兵的战斗力差到身体羸弱、体力不支之状况。
以上诗人对金亡过程的叙写是客观的,符合历史实际的,且比前一首诗的内容更全面;对金朝灭亡原因的反思与揭示亦是深刻的,颇有道理的。
关于创作《怀古一百韵寄张敏之》的意图,该诗开头四句“兴亡千古事,胜负一枰棋。感恨空兴叹,悲吟乃赋诗”说得很明白。耶律楚材同一年所写的《示忘忧并序》中所云亦可参证:“余作怀古诗百韵,非徒作已,使世之人知成败之可鉴,出世之人识兴废之不常也。因作偈以见意云:历代兴亡数张纸,千年胜负一盘棋。因而识破人间梦,始信空门一著奇。”[11](P314-315)耶律楚材是以佛教“无常”“空”的观念来看待历代兴亡胜负的,已经超越了狭隘的民族意识,超越了一家一姓。他亲身经历了金源衰亡、蒙古兴起的历史巨变,却能够以超脱、冷静、理性的态度看待,这与他的佛学修养有很大的关系。1215年,燕京被蒙古攻陷后,耶律楚材便走向了佛教,拜万松老人为师,经过了近三年苦修禅法的生活,这一经历使其获得了看待问题的新视角,为他“以儒治国,以佛治心”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12](P217)该诗对历代兴亡存废的看法,与耶律楚材所受的佛教思想的影响分不开的。
三
通过对上述两首诗的释证,我们看到,耶律楚材叙写金朝灭亡的过程,揭示、反思金亡的原因,笔调是冷静的、客观的、理性的,他没有对三世受禄的金朝的灭亡流露出多少特殊的感情,也没有拘泥于狭隘的民族意识,拘泥于一家一姓。
耶律楚材作出弃金投蒙的抉择,自有他审时度势的考量。而这种考量,是他在投奔成吉思汗之前,就已经考虑成熟的。这两首诗对金亡过程的记录与金亡原因的揭示、反思,是耶律楚材事后的追叙,而并非是写作这两首诗的1234年前后才有的想法。这一点也是需要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