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靖华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秦观,字太虚,又字少游,北宋时期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被尊称为婉约派一代词宗。秦观的词娴雅深婉,有独特的美学意义和艺术价值。秦观善用色彩物象,创造一种色彩画境,描摹一种深层心理情感。《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秀,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1]冯煦认为,秦观之词是用“心”之词而非骋“才”之词。秦词不仅饱含一往如深的情思,同时也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形式画面美感。在秦观的一些词中,秦观选取红色物象和绿色物象同时出现在词中,从而创造了一种红绿交织的美丽画境。
元丰三年(1080),秦观作《八六子》词。其时,他“自会稽还家,不久有《与李乐天简》云:‘时复扁舟,寻邗沟而南,以适广陵’,词乃自广陵还里经邵伯斗野亭时回忆扬州恋人而作。”[2]全词如下: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首词描写了“芳草”“柳”“青璁”“翠绡”“红袂”“飞花”等景物,抒发了秦观在扬州与佳人分别后的忧伤思念之情。词中的这些红色、绿色的景物,组成“恨如芳草”“柳外青璁别”“水边红袂分”“翠绡香减”“片片飞花弄晚”的画境。“恨如芳草”,以芳草喻离愁之恨。芳草青青,色冷而寒;芳草萋萋,离恨难解。风吹起绵绵的芳草,好似恋人间绵长的牵挂。此处化用李煜《清平乐》中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离愁就像青草,“此恨绵绵无绝期”(唐·白居易《长恨歌》)。“柳外青璁别”,柳取“留”义,指劝留,而骏马暗指远行,柳枝与青璁组成了一幅即将远行却又难舍难分的画面。“水边红袂分手”,佳人伫立水边,凄冷孤独的身影,与情人恋恋不舍的告别,潺潺的流水就似恋人的情意,细婉流长。“翠绡香减”表现了对昔日之情的追忆,翠绡犹在,暗香已减。“片片飞花弄晚”,傍晚时候飞花渐落,“花谢花飞花满天”(清·曹雪芹《葬花词》),一片哀伤忧愁的意境。明代李攀龙《草堂诗馀隽》评“全篇句句写怨意,句句未曾露怨字,正是‘诗可以怨’”。[3]这首词以景衬情,描绘了一幅“红绿离别”的画境。缠绵悱恻,柔婉含蓄,体现了秦词情韵兼胜的风格特征。[4]秦词表现男女恋情的作品,虽然在总体风格上承袭了晚唐五代的传统,但褪去了前人浓艳绮丽的习气,代之以清新妩丽的笔致,写艳情终有品格,淡语有味,浅语有致,显现出专主情致与抒情深婉的风格特征。[5]
秦观的词作中,多有红绿色相辉映的色彩画境。比如,花与绿叶的画境。在《满庭芳》中写到“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词中秦观以渔父自喻,抒发超然物外、拔情尘世的情怀。[5]花繁叶乱的景致,红绿色彩的映衬,显现了大自然的美和秦观对自然之美的热爱。又如杨柳与落花的画境。在《江城子》中,秦观写“西城杨柳弄春柔”“飞絮落花一登楼”。“西城杨柳”化用宋王雱的“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杨柳意指忧愁。“飞絮落花一登楼”化用五代张泌“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落花意指思念。杨柳与落花,冷暖色的相互映衬,愁上加愁。再如,“红粉绿荷”的动人画境。《虞美人》中,秦观写“绿荷多少夕阳中”,此句化用唐朝杜牧的“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杜牧多情,以荷拟人,以美景喻美人,以袅娜之态见凝愁之姿。[5]秦观亦多情,他化用此句,营造了粉红色的夕阳余晖映照着碧绿的荷叶的红粉画境,烘托出秦观对人生对爱情的忧思。
青年时的秦观有报效国家的宏图大志,喜读兵书,理想高远。秦观曾对挚友陈师道说:“往吾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5]而红色正是象征热情、理想的颜色,与秦观的人生追求相契合。秦观在词作中,多次选取红色的物象,来表达词人心中难以遮掩的建功立业的热情和壮志。夕阳是在秦词中出现较多的红色景物。清人袁枚曾诗云:“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秦观爱夕阳,这与他多愁善感的性格相关,也与他希望建功立业但又觉得人生短暂仕途艰难的心理相关。夕阳象征着人生的短暂、死亡的未知和来不及建功立业的悔恨之情。“夕阳照柳”成为秦观词作中常见的画境。《虞美人》中,秦观写“夕阳村外小湾头,只有柳花无数送归州”。这首词是秦观南游扬州思念苏辙所作。纷飞的柳花伴着小村外静静的夕阳,色彩鲜明艳丽,情调却寂寞而冷清。元丰三年(1080)三月,苏辙为兄赎罪,被贬为筠州酒税,过高邮,与秦观相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南宋·李清照《武陵春》)。秦观别扬州思友人,不忍别离,又觉得未来茫茫相见无期。夕阳染红柳花,诉说词人的心绪。《如梦令》中,“楼外残阳红满,春入柳条将半”,也是一幅“残阳照柳”的旖旎画境。这首词是秦观绍圣四年(1097)春贬谪郴州之时所作。“柳树”“残阳”成为秦观心情落寞、思念妻子的象征。秦观实写残阳柳树,虚写哀愁之情。“夕阳”和“柳”正是词人对仕途失意的惆怅及词人骨子里多愁善感的表现。夕阳壮美,柳树柔美,也恰是秦观性格的表现。秦观有刚烈勇敢的个性,也有脆弱多情的性情。
除了红色与绿色,秦观也常用其它色彩来表达词情,抒发心绪。如《满庭芳》: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凌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找徘徊。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这首词是秦观谪居郴州时所作。首句化用唐杜牧《早秋客舍》的“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秦观仰慕杜牧为人,特别喜欢在词作中化用杜牧的诗句。词 中用 “碧 水 ”“ 黄云 ”“ 斜 月 ”“翠 竹 ”“ 黄 菊 ”“白 露 ”“苍苔”这些彩色景象,描绘了重阳节前的深秋之景,以黄色、青色、银色突出深秋之景的萧瑟与荒凉,表达词人心中无尽的悲伤。黄色是暖色调,但是,秦观却问这鲜艳金黄的菊花是为谁开?黄艳的秋菊寄寓了词人最深的悲情,以乐景写哀情,菊花越艳丽,越能烘托出词人悲伤的心境,越显现了浓得化不开的忧伤。秦观因党争之祸,远谪蛮荒之地,面对秋日这一萧瑟之景,怎能不问黄菊为谁开,怎能不思念故乡和亲人?暮色渐进,黄云惨淡,绿水依旧;西风阵阵,落叶飘零。这枯寂凄凉的气氛,传递着词人内心无限的荒凉、寂寞和惆怅。清风吹过竹林,以为是故人到来,然而依然形单影只,只得与黄菊对语,与清风倾诉,借酒浇愁愁更愁,词人一片孤苦和难耐的感情跃然纸上。“竹”和“菊”从来都是文人墨客笔下高洁脱俗精神的象征,竹子清高,菊花淡雅,是文人不屈心性的外化之物。在仕途遭遇挫折时,秦观以“绿竹”或“黄菊”自喻,既表明了自己心性的纯洁和志向的高远,又抒发了难以排解的忧郁之情。黄菊与绿竹相语,白露与斜月相诉,一片诗意、梦幻、彩色的画境,诉说着秦观彩色的忧伤、彩色的梦想、复杂的心境。
秦观作词,善于从自然界中捕捉不同的审美对象,把不同色彩的景物组合入词,从而创造出一种旖旎梦幻的色彩画境,以此来寄寓词人自己的几许深情、几份情痴和一片诗心。秦观的词像是一部戏,粉墨登场的各种角色,共同演绎一部动人的故事。而这故事是有色彩的故事,如诗如画。当情节定格时,这场景更像是一幅画,这画色彩斑斓但意境深幽,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词人的喜悦和悲伤之情。秦观词作融词、画、情于一体,读起来优美隽永,意蕴绵长。
秦观一生多情却失意。他的词有几许的柔美温婉,悲伤含蓄,却也载不动几许愁怨。从青年时的满怀壮志,到中年的辛酸与坎坷,再到迟暮的绝望悲戚,秦观的一生亦是一幅色彩绝妙的画。理想给了他红色,多情给了他青色,失意给了他银色,离世给了他紫色。他爱色彩,或许因为他的内心是灰色的、忧郁的。他要用画笔填满他心中的灰色画纸。
秦观在词中创造的这样一种色彩画境有独特的美学意义。首先,色彩画境使秦词充满了质感,即词不仅仅可读,更可“看”,看词的色彩,领悟每一笔色彩的情感。其次,色彩画境丰富了秦词的表现手法,以色彩的选取和变换来表达词人不同的心境和思绪,画亦词,词亦人。再次,色彩画境加深了秦词的思想内涵和感染力。因为有色彩物象,就有情感共鸣,从内容到形式都会有较强感染力。这样的色彩画境,使秦观的词作在同时代的词人中形成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秦观善将冷色强化,暖色冷色化,以暖色强化冷色,以冷色渲染暖色,在冷暖色的强烈对比之中,抒发一己愁情。绿是寒绿,银是冰银,红是冷红……色彩虽暖,词人心冷。这暖色融于词人的情愁意蕴中,顿时又生了几分冷意。这色彩已经融化在词人的人生心境之中了。
同时,秦观善于对前代诗人和同代诗人的语言成果加以吸收和借鉴,而后以独特的色彩语言创造了词的色彩画境,既丰富了宋词的表现力,同时也对后来的词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有学者指出,“少游词,如花含苞,故不甚见其力量。其实后来作手,无不胚胎于此。”[1]“西风一来,吹动着梅枝,洒落的都是些又冷又香的词句,从此你的身影,不再会消失,总婉约在,一窗宋词的景色里。”[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