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瑞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西汉刘向编撰的《列女传》被认为是女德教育起源的标志。《列女传》将先秦女性划分为七类: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前六类从女性的容貌和品德出发,指示出女性德行的标准。其中,母仪之姿是讲女性的外在容貌之美,而贤良明理、仁义智慧、贞节随顺、贞洁义气、明辨通达是指女子的内在美。女德是北魏皇族女性干政的重要内因之一。首先,外在之容貌美与内在之品德美,或二者取其一,或两者兼而有之,这是获得君王宠幸或走上后妃之位的重要条件。其次,贤良明理、仁义智慧、贞节随顺、贞洁义气、明辨通达等内在美又助其干政。然而女性干政本身有违女德,部分干政女性的失德又加速了北魏政权的灭亡。蔡一平先生指出:“探讨女主政治可以为深入研究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结构,正确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变迁提供一个有益的新视角。”[1](P38)女德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北魏女性干政过程中的作用不容忽视。另外,从这一视角还可厘清一些问题,例如冯太后的出身问题。
北魏建国前期尚未建立完整成熟的封建政权体制,仍处于部落联盟状态之下,因而君权无法自立。而“百世不婚”的原则又使得拓跋后妃多来自于外族。拓跋政权不稳固,君长初死而新君未立之时,或为稳定原有部落联盟,或为破坏原有平衡建立新的联盟,或为争夺君位,或为制约君权,拓跋后妃们的部族都会通过后妃干预其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母权干政现象在拓跋鲜卑时期既已发生。史有记载且较为突出的是桓帝之后祁氏摄国监政。“桓帝后(祁氏)以帝(平文帝郁律)得众心,恐不利于己子,害帝,遂崩。”[2](P10)祁氏谋害了丈夫的侄子平文帝拓跋郁律,先后立自己的两个儿子为主,自己摄政临朝。
祁后临朝之后,又有平文帝郁律王皇后护储有功,左右朝政。“平文崩,昭成在襁褓。时国有内难,将害储皇子。后匿帝于袴中。”[2](P323)王皇后力保尚在襁褓之中的昭成帝什翼犍免于内乱,而且力排众难,辅佐什翼犍顺利即位,“烈帝之崩,国祚殆危,兴复大业,后之力也”,[2](P323)此为其仁义智慧之德。后来在昭成帝继位初期,王氏过问朝政,甚至有足够的发言权来决断朝堂上“议不决”的国家大事。“昭成初欲定都于灅源川,筑城郭,起宫室,议不决。后闻之,曰:‘国自上世,迁徙为业。今事难之后,业基未固。若城郭而居,一旦寇来,难卒迁动。’乃止。”[2](P323)究其原因,当初仁智的护储之功奠定其坚实地位。
昭成皇后慕容氏虽未直接摄国干政,但凭借“后性聪敏多知,沉厚善决断”[2](P323)的精明能干而“专理内事”,而且其主张提议多被什翼犍采纳,且“每事多从”。这正是慕容氏自身智慧通达的内在素养,才使得其间接干政。昭成皇后慕容氏亦具备政治敏感性和慧眼识人的洞察术,这一点从她对刘悉勿祈的告诫之事便可看出。“初,昭成遣卫辰史悉勿祈还部落也,后戒之曰:‘汝还,必深防卫辰,辰奸猾,终当灭汝。’悉勿祈死,其子果为卫辰所杀,卒如后言。”[2](P323)慕容氏曾告诫刘悉勿祈要提防他奸猾狡诈的哥哥刘卫辰,后来果被言中,事实证明了慕容氏的政治敏感性及其识人辩人的能力。
如果说拓跋鲜卑时期因其尚未完善国家政权制度,相关史料记载较为简略,由此表现出的女性干政现象尚不明显直接,那么,进入北魏以后的后权干政则要明显得多。对北魏社会、政治、文化等的影响也更为直接。
(一)北魏开国皇后——献明皇后贺氏 北魏开国皇后献明皇后贺氏,太祖道武帝拓跋珪之生母,以其端容仪态逐渐走上后位,“后少以容仪选入东宫”。[2](P324)在后来的动乱之中,她能够避难迁徙,躲过追杀,又劝说兄长拥戴儿子,护得太祖周全。贺氏虽未干政,但是她的智勇之德行却在北魏政权更替中发挥过关键作用。
(二)第一位保母皇太后——惠太后窦氏 为防止长期存在于拓跋部的生母弄权和外戚干政现象,太祖道武帝效法东汉乳母封君的旧制,制定了“子贵母死”制度。这个制度确实有效杜绝了母权干政,却造就了另一段北魏奇闻——乳母干政,称皇太后。尚在幼年的皇子一旦被立为储君,生母即被处死,皇子即由精心挑选的乳母奶养伺奉。一方面,乳母代替生母而扮演了母亲的角色,给予皇子缺失的母爱与护养,皇子自然会对乳母生发出教养之恩,母子之情。另一方面,北魏进入父系宗长制时期不久,尚未完全摆脱母系氏社会母权为尊的影响,女性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保母虽为仆为婢,但较晚入主中原的北魏,尊卑礼制并不建全,这便使得封赏保母为太后,进而保母干政的现象可以出现在北魏的政治舞台上。北魏历史上共有两位保母获封皇太后。第一位保母皇太后是世祖拓跋焘的保母窦氏。另一位是文成拓跋濬封的保母常氏。她们因其特殊身份,或多或少都染指北魏政治。
世祖太武帝拓跋焘被立为太子之时,其生母杜氏便因“子贵母死”之制被赐死。“太祖命为世祖保母”,[2](P326)窦氏成为太子乳母,为日后干政做好了准备。“世祖感其恩训,奉养不异所生。及即位,尊为保太后,后尊为皇太后”,[2](P326)并且“封其弟漏头为辽东王”,足见世祖对乳母的恩宠。不仅如此,在军国大事方面,世祖也十分在意窦氏的建议。神二年(429年),太武帝欲讨伐经常骚扰边塞的蠕蠕,群臣“尽不欲行”,窦氏与众臣观点一致,认为不可行“亦固止帝”。唯有崔浩一人赞同伐蠕之举。太武帝出兵意志坚决,令崔浩说理辩论,群臣方才同意。即便如此,只因“保太后犹疑之”,世祖亦不能果断决定。世祖“复令群臣至保太后前评议”,且令崔浩“善晓之令悟”,最终在征得窦氏同意之后,世祖方才出兵讨伐。如果说这次是窦氏间接干预了世祖的用兵决断,那么太延五年(439年)在世祖征战在外,国内无主之时,窦氏则调兵遣将,直接干政,护佑平城于危难之时。“世祖征凉州,蠕蠕吴提入寇”,[2](P326)平城内外促不急防陷于混乱,“总录机要”大臣穆寿此时竟欲请景穆太子弃城避乱。窦氏则坚决反对穆寿弃城之念,果断决定出兵御敌,“太后命诸将击走之”。在这场生死攸关的平城保卫战中,窦氏可否决“总录机要”大臣的主张,且可以调兵遣将,号令出兵抗敌,足见其威望与政治权力之大。
“初以夫家坐事诛,与二女俱入宫”,[2](P326)保母皇太后窦氏是作为罪妇,被没收进宫的末等宫女。因其“操行纯备,进退以礼。太宗命为世祖保母”,可见,窦氏入宫前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操守德行纯良皆备,又懂礼仪知进退,这种德行的女子在当时北魏后宫中定是鹤立鸡群,广受赞誉。正因如此,不论是太宗慧眼识珠,或是他人举荐,窦氏才有机会从一个罪妇之身的末等宫女被提拔为太子的保母。
太武帝及位之后,以窦氏“性仁慈,勤抚导。世祖感其恩训,奉养不异所生”,“及即位,尊为保太后,后尊为皇太后。封其弟为辽东王。”[2](P326)两次尊封太后,不论是对于以罪妇身份入宫的保母,还是对于北魏皇族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一般来说,一个皇室外人从罪妇身份走上后宫的至高位置,朝廷上下,宫苑内外必是重重阻力。可是窦氏反而受到皇室内外的推崇,很顺利地掌管皇宫后院乃至朝堂政务。女德是其走上高位,且参与政治决策的根本内因。首先,窦氏性格仁厚慈爱,善于抚养引导。拓跋焘感激她的恩情教导,侍奉她如同亲生母亲一般。其次,“太后训厘内外,甚有声称。性恬素寡欲,喜怒不形于色,好扬人之善,隐人之过。”[2](P326)窦氏处世清心寡欲,淡薄名利,得尊太后之后,在保持皇室秩序的同时,她依然保持过去的仁慈勤劳,扬人之善,隐人之过。用优良的德行赢得了皇室及朝廷的赞誉与拥戴。从罪妇出身的末等宫女,被挑出做太子保母,直至可以“训厘内外,甚有声称”的保太后,窦氏的操守德行、母仪之姿、仁慈勤劳、智慧通达等等的女德魅力都是不容忽视的原因之一。
(三)保母太后常太后 常太后,辽西人,祖父常亥与父亲常澄均官至太守,母亲是常澄的妾侍。北魏拓跋族开疆扩土,攻打前秦,使之覆灭,常氏携家逃至北燕,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在北魏对北燕的一次战争中,常氏被掳入平城宫中为婢。太延年间,世祖太武帝选其为高宗文成帝的乳母。
《魏书》记载常氏有“慈和履顺,有劬劳保护之功”。[2](P327)“劬劳”一词出自《诗经》中“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指父母抚育儿女的辛劳。由此可见常氏对高宗的辛劳抚育之情胜比亲生母子。“保护”,保卫护佑,则缘于常氏在“宗爱之乱”中的护驾之功。在这次叛乱中,常太后在危急时刻,护佑高宗逃出平城,于鹿苑藏身,直至平叛结束。此期间常氏对高宗的保全照顾,愈加奠定了其在高宗心中的地位。故高宗在即位后的第二个月,便尊常氏为保太后,次年又尊其为皇太后。与窦太后不同,常氏是高宗的乳母,常氏对高宗除了“宗爱之乱”中的保护之恩,还有从小的奶养之功。另因高宗生母郁久闾氏早已过世,故而常太后不论在后宫还是前朝,势力与影响都极大。从兴安元年(452年)获封保太后,至其和平元年(460年)崩,常氏以至尊身份干预北魏朝政8年之久。在后宫,常氏拥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话语权。献文帝拓跋弘之生母李氏被依旧制赐死,虽说依“子贵母死”的旧法赐死李氏无可非议,但不合高宗之情,却合于常氏之理。一方面,李氏当初是由高宗私自召幸于“斋库”,他们感情笃深,赐死李氏有违高宗之愿;另一方面,李氏为高宗诞下长子,且被立为太子,何况她还是高宗选中的意中人,李氏无疑会动摇常氏在后宫专权的地位。故有违高宗之情而赐死李氏当与后宫主政者常氏有关。在朝中,常氏铲除异己,大力扶植亲信,以扩大其权势范围。常氏之兄常英被封为辽西王,官至太师、平州刺史、太宰,其弟常善被封为燕郡公,官至洛阳刺史,常氏姐妹被封为县君,子嗣都得以厚赏,常氏家族便跻身朝廷。当然还有其他官员因常太后而拜官,如林金闾,官至尚书,平凉公。从上至下,从内至外,形成了强大的常氏集团,造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外戚干政。
冯太后作为北魏最有作为的参政女性,她的一生最专情也最风流,最狠心又最慈善,女德与失德在她身上体现得最为复杂矛盾。
文成帝拓跋濬英年早逝之后,冯太后痛不欲生,一度投火欲随文成帝而去。然而被从火中救出。的冯氏似乎变了一个人,“太后行不正,内宠李弈”,冯氏所养男宠不在少数,李弈只是被显祖诛杀的男宠之一。显祖献文帝认为冯氏淫乱,世人也常有异言,故而“献文帝因事诛之(李弈),太后不得意。显祖暴崩,时言太后为之也。”[2](P328)毒害儿子,狠心如斯的冯太后,却对差点误伤到她的厨子手下留情,一笑而过。“宰人上膳,案裁径尺,羞膳滋味减于故事十分之八。太后尝以体不安,服菴子。宰人昏而进粥,有蝘蜓在焉,后举匕得之。高祖侍侧,大怒,将加极罚,太后笑而释之。”[2](P329)此外,冯太后重视培养接班人并且能够体恤民情:太和三年(479年)“二月辛巳,帝、太皇太后幸代郡汤泉,问人疾苦。鳏贫者妻以宫女。”[2](P146)
一面是以死殉情刚烈坚贞,另一面却肆养男宠风流成性。一面是报复心强狠心毒子,另一面却是“笑而释之”,“问人疾苦”。这种反差之大,首先是冯氏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性格特点使然。其次是由于北魏社会风气开化,妇女地位较高,受封建礼教束缚较小。再者,24岁即守寡干政的冯太后,她身为女主的政治和生理的需要。更为重要的是冯太后的一体两面性,其出身当为鲜卑化的汉人,如此才能解释她身上传统汉人女子鲜见的巨大矛盾反差。关于冯太后的出身问题,在众多争议的观点中,笔者更赞同“鲜卑化的汉人”。日籍学者内田昌功指出:“在太后出生的前期,北魏社会仍保持着鲜卑的习俗,推测冯氏在成为太后时,依然保留不少鲜卑的特性。《魏书》卷十三文成文明皇后传记载:‘太后性聪达,自入宫琅,粗学书计’,表明太后自身还缺少作为儒教汉人的素质。”[3](P260)
宣武灵皇后胡氏,姓胡,名仙真,又名充华,孝明帝的生母。“胡灵皇后是北魏后期临朝称制的皇太后,……但是她的淫乱,她的野心,她的专制,她的宠用奸佞,是导致北魏朝政动荡的主要原因。她是导致北魏覆灭的重要人物。”[4](P221)
胡太后能进入北魏后宫,除了姑姑的智慧举荐,还得意于其“姿行”。“后姑为尼,颇能讲道,世宗初,入讲禁中。积数岁,讽左右称后姿行,世宗闻之,乃召入掖庭为承华世妇。”[2](P337)同历朝历代大多数皇族女性一样,母仪之姿的容貌美是迈进后宫的敲门砖。当众妃嫔因“子贵母死”之旧制,“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唯后每谓夫人等言:‘天子岂可独无儿子,何缘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不育冢嫡乎?’”[2](P337)与其说这是冒死的一步险棋,不如说是胡太后过人的智慧与胆识。胡太后非常清楚后宫之中“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的状况,已经使北魏濒临绝后,北魏急需皇子的出世,“子贵母死”制度必将走向消亡。这一点从肃宗出生后,宣宗的谨慎护养即可看出。“先是,世宗频丧皇子,自以春秋长矣,深加慎护。为择乳保,皆取良家宜子者,养于别宫,皇后及充华嫔皆莫得而抚视焉。”[2](P337)正是这些理性大胆的分析,才使胡太后成为“子贵母死”制度的终结者,才使她从众妃嫔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皇太后且临朝听政:“及肃宗践阼,尊后为皇太妃,后尊为皇太后。临朝听政,犹称殿下,下令行事。后改令称诏,群臣上书曰陛下,自称曰朕。”[2](P338)
如果说胡太后的明理智慧使其诞下皇子,进而走上北魏政坛,那么当时正处于极盛时期的北魏朝,正是在胡太后的淫乱妄为,失德行为之下,盛极而衰,加速了北魏的灭亡。宋其蕤在其《北魏女主论》一书中称胡太后为“亡国艳后”。通览《魏书·皇后列传》中宣武胡灵皇后的传记,不难发现通篇出现最多的即是其淫乱不检之行。“时太后得志,逼幸清河王怿,淫乱肆情,为天下所恶。”[2](P339)“太后自以行不修,惧宗室所嫌,于是内为朋党,防蔽耳目。肃宗所亲幸者,太后多以事害焉。”[2](P339)“灵后淫恣,卒亡天下。倾城之戒,其在兹乎?”[2](P341)
纵观北魏参与政治的女政治家们,兴,德也;败,失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