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1
面对着新寨以及别的很多村寨的那些辍学的学生,我们是这样恳求他们的:帕后,明天就回学校上学吧,今天你可以在家里再好好想想……
最终帕后,以及别的很多辍学的学生并没有回来。
在那之后,我们每年都要多次去那些辍学学生家里,但可能是我们劝那些孩子回来的理由不够充分,只有很少的几个回到学校。但我们还是要多次进入这些村寨。
其中有几次,我们从那些村寨回来,会在路边的某家小饭馆里吃简便的饭,那些小饭馆基本都是在一个自然异常丰盈的世界里,那里有河流,有竹子,有古木。我们不只是为了吃那顿简便的饭,我们需要在那样稍显静谧与清凉的世界里重新认真理理我们的思绪。我们会更多去考虑那些适龄儿童辍学不读的各种理由。在我们最后一次来到其中的一个傈僳族寨子时,一场车祸刚刚发生不久,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那起车祸上,是伤了几个人,还是重伤,我们立即意识到我们此次的到来也将与前几次没多少区别。那些辍学的学生,已经到外省去打工。我们只能面面相觑,我们原来想好的那些劝告的话语,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有那么一刻,我们恍然觉得那些学生的家长正在敷衍我们,他们开始怀疑我们出现的真正意义。那一刻,我们成为了虚无的一部分。我们就那样亲眼目睹着一个世界与角落遭受到了另外一种文明的裹挟。我们说不清楚,那样的裹挟的利与弊。我们无法真正辨别,我们也无法做出准确的评判,我们只是意识到我们堕入的这个世界与过去是有了一些区别,我们见到了正在脱去古老服装的民族的现实日常。每年,我们最为头疼的还是学生的辍学问题。我们又在一家小饭馆里坐了下来,那时正下着细碎的雨,天气迅疾凉快了些,我们不像往常那样大声地说着话,而是变得很安静。
补:我们曾多次去往那些村落,我们几乎因为学生辍学的原因把那些村落走遍了。这也是我们深入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我们多次在那些村落里感受到了莫名的尴尬,我们的说辞失去了效果,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深信自己的说辞,当我们的说辞就那样被那些辍学的学生猛然一击并瞬间垮塌之后,我们就坐在其中一家人的台阶上,我们努力找寻着一些理由想从那个尴尬的境地中抽身出来,而那样的努力总是显得无力疲乏。他们早已从那个世界之中抽身出去,并站在了某个点上重新回望了眼前的世界,他们的回望锋利无比,他们把一些东西看得似乎比我们还清晰,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有好几次,我们再次出现在某些村落时,辍学的学生已经不在家里,而是去往了一个远方的城市,几乎没有人是去往另外一个村落的。但我们依然要重新制造一些有力的说辞,然后再次进入一些村寨。
2
你就在其中一个茂林修竹自然静谧的地方,思考着众多学生辍学的原因。内心里面的喧哗与宁静,忽散忽聚。你只是痴痴地想了那么一会儿,你不敢把原因定义得很简单,你索性就不再去深思那些问题了。你开始只是去关注眼前的自然,你就只是以不同的方式不断走入同一片自然之中。此时,眼前静谧,能听得到万物跃动的声音。在一些节日里,这里不再宁静,而是变得喧闹,好多个村落的人会在这个场地里载歌载舞,许多舞蹈里面还能捕捉到最为原始的因子。你曾多次痴痴地觀望着那些民族舞蹈不想离开。舞蹈的人群背后是那条深河。你暂时把注意力放在了那条深河上。
补:
深河,神啊!
我想渡河,
到大家聚会的地方。
——黑人灵歌(远藤周作《深河》扉页引用的文字)
远藤周作是日本信仰文学的先驱,单单从这部《深河》(他还写有《沉默》等作品)里,就可以发现他对生命、人生、社会、文化、历史的深刻思考与参透。怎样的一条深河,是哪条河流?精神的深河?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开始了自己的阅读之旅,一天的时间,静静地阅读。有一群人为了信仰而去游荡,有目的与无目的。有这么一群人,不断找寻信仰,其中一些灵魂被那条叫恒河的河流彻底唤醒。我所在的潞江坝,在许多江岸上的寨子里,傈僳族信仰基督教,我一直想走进一些傈僳族村寨,选择周末的时间,看他们礼拜的情景,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去。也许,我一直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观察着一个又一个少数民族,保留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坚持着不是很古老的信仰!
3
那时你只是一个纯粹的歌者。你抬起了酒杯,里面是醇香的糯米酒,一口下肚,脸色开始微红。你自己给自己斟满,再次抬起了酒杯,你脸上的红润开始沉下来簇集在一块。你说你是需要那些酒的。那时在那个世界之中聚集了很多人。人们抻长了脖子,也抻长了耳朵。你们要在那里对歌。对歌每年都在特定的时间里进行着。你的嗓子变得略微沙哑,你感觉到了脖子的沙哑,你略微不安地再次抬起了酒杯,又是一口饮尽,这时穿过那些人群朝我冲过来的声音开始变得温润了。你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地,那时你不再像平日里面对我们时所展现出来的那般羞赧,在那个属于你们歌者的场中,你找到了我们平时很难见到的自信,那时我们觉得你的内里有着像眼前的那条大河一样滔滔不绝的东西。也许就像老人一样,只有时间才会把你内部的东西掏空。我们每一次面对你时,你本身就是一个很强大的场。歌在你脑海里,是一条又一条小河的汇合,最后变成一条大江。也可能是相反,从一条大江里随便舀上一瓢,便是音符。这与出现在你眼前的这条大河是一样的。你多次提到了眼前的怒江,提到了这条大江的汹涌澎湃,也提到了这条大江流量的减少。你还提到了这几年的干旱,导致了云南大地上的许多条河流断流甚至消失,这里面就有怒江的一些支流。我把这条大江与你脑海中的大江,进行了对比。是一样的,我说。我脑海中是流淌着一条大江的,还真是,我脑海中的大江,随着记忆力的减退,以及在原始自然与传统遭到冲击的情形下,也在缩小,这是你说的。你以歌的方式,记录着这个地域的过往与现在。在潞江坝的许多个傣族寨子里,特别是人们婚嫁时,你不可缺少,那时你都是以一个说唱者的身份出现的。你给新人祝福,你还给新人唱述着乡村的人伦秩序。可以说你是一个说教者,要让那些新人懂得伦理孝道,但这样的说教不枯燥乏味,也不矫揉造作。有那么几次,在酒桌上与你相谈甚欢时,我提出要让你在我的婚礼上给我唱几句的请求。你要娶个傣族媳妇才行,你一本正经地说,脸上泛着红光。
补:他是从骨子里就透露出了对自己本民族,至少是对自己生活的热爱,他的热爱,还表现在他对这个本民族文化的熟悉,以及对这个地域(特别是植物世界)的熟悉上。他的歌,需要这些事物作为依托。他唱歌,几乎都是即兴的,想到什么就唱什么,但这里面又有一定的秩序,并不是那种随意的乱来,一乱来,音符就乱了,就割裂了,就嘈杂了,而他的歌唱得很美,他是当地有名的民间歌手。他更愿意别人把自己当成民间艺人。我在记他的电话号码时,记名字时,他让我记“民间艺人”。在这个地域,除了他而外,还有一些民间艺人。这里再提提那个织布的民间艺人,织那些华丽的傣族服饰所需的布。源自民间的艺术,总是让我感动。我的周围遍布民间,我的周围遍布民间的艺术,只是现在这些民间的艺术之河,正出现与滇西群山间的那些大江小河一样的情形,正面临着断流的危险。也许,遍布在那些民间的艺术真的消失了,某个世界也就倾塌了,毕竟民间的艺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些民间艺术的消亡,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属于某个世界日常生活的消亡,或者是变异。这里,我不敢妄自评论这些民间艺术的消亡,但有时我总觉得是需要这些民间艺术的,是需要它们来编织日常生活的。在“浪坝”那个寨子,那个织布的女子已经是头发花白,而现在的那些年轻人,又四处打工,继承人,都很难找。
4
我进入了一个简陋的庙宇,异常简洁干净。在潞江坝,我所看到的庙宇建筑很少是恢宏的。在西双版纳,我看到了很多恢宏的庙宇,金碧辉煌,有和尚,而在潞江坝的这些村寨的庙宇里,没有和尚,但有很多那些村寨的人。辉煌与简陋之间,似乎并没有多少区别,毕竟都是一处心灵的安放之所。在某些盛会,我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进入那些简陋的庙宇。这些人眼里瓜果蔬菜丰收,碧水天蓝,茂林修竹。有好些老人,把大量的土地交给自己的子女,独住,果腹就行,然后经常来到庙宇,把更多时间放在了回归心灵故乡之上。某天,我和后珍背着个篮子,进入那个自然世界里,清凉,异常清凉。那时,老祖正在打捞庙宇前面那个塘子里的落叶,老祖和我们相视一笑,然后接着打捞落叶,她最后把打捞的落叶倒在她刚种下的那些树苗旁,她还打了一桶水,一瓢再一瓢,时间似乎就静止了,我看到了一片由老祖种植出来的自然世界。黄昏,穿过那些庙宇的感觉,我不曾感受过。黄昏太过静谧,特别是在一座庙宇里,特别是万一遇到一个像老祖一样的老人。黄昏,庙宇,自然世界,似乎就是属于亡灵,属于迟暮的聚集,以及狂欢。后珍经常给我讲起那些庙宇、神树,她还经常给我讲一些鬼神故事,一个又一个如童话,或者本身就是童话的鬼神故事。庙宇之中,我那渺茫与寂寞感经常会神奇地消散,那是一个由音乐的喧哗声依然无法打破的寂静,其中的某些音乐还加深了寂静,静谧的天地之间,一群人享受着寂静,一群人享用着密集的寂静。在隔着那个庙宇几公里的某个村寨里,一些人在悲戚中参加某个人的葬礼,一个很年轻的生命,被一辆大车撞死,他的双亲一直嘤嘤哭着,但突然他们就不再哭了,而是变得很静默,抽搐的静默。在一座庙宇里,时间被无限抻长。那些被时间刻上时间印痕的贝叶经,被码在那些布满灰尘的角落里。在庙宇里,后珍一边帮我翻译着那个傣族民间艺人的讲述唱词,一边咯咯笑着,她的笑声中夹杂了鸟鸣,当我朝后珍望了一眼,那一刻我发现后珍的背后就是高黎贡山。
补:庙宇不断被重复,就像老祖在这个文本中不断重复出现一样,而其实这也是“庙宇”这一建筑形态不断被我认知的过程。在那么一段时间里,庙宇里,可以看到许多民间的真实,特别是作为人的隐秘的真实外露。人们在庙宇面前,在一个祭师面前,都会把内心的想法以及自己的过往真实袒露,一个又一个民间,面对着庙宇和祭师忏悔。庙宇,成为一种思辨和反省的场所。一个民间,面对着那些鸡头鸡尾,思考着一个民间的过往、现在以及未来。即便到了现在,在某个节日里,一个民间依然信奉着来自鸡头和鸡尾里的暗示。面对着那些鸡头鸡尾,只有一些人懂,更多人是半懂不懂。
5
你在那个村寨住了很长时间。你说是为了工作,你也说可以是因为别的原因而长时间在那个被隐去地名的村寨生活着。你说,地名本不应该被忽略,但有时是为了避免一些东西,至少是为了淡化一些东西。在那个村寨,你过得很快乐(当然是在你暂时忘记了一些人的苦难时,那绝对是没有任何夸饰的苦难,即便是一些与你无关的人,但你依然无法真正做到事不关己,你总觉得那样的不幸可能会随时降临在任何人身上,但你没有想到在那个村寨,那么多的苦难竟然会集中在了某户人家上)。车祸,直到现在那个男人还没能下地干活,时间已经有一年多。谈到那场车祸,不得不多提一些东西,那是属于民间的叙事方式,民间的鬼神文化渗透到了那起车祸之中,车子到半路灯突然就不亮了,但那男人继续开着往前,车子又突然熄火了几次,但他依然开着,然后就出事了。民间的叙事中,包含着对于那人的悲悯,以及希望自然界的灵能起到至少暗示的作用,以及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所给人带来的恐惧。接着是癌症,家里唯一的老人诊断出癌症,男人刚刚出院回家休养,老人定期去做化疗,变得愈加苍老,脸上皱纹密布,常常紧蹙着。自从儿子出车祸后,老人脸上便不再有笑容了,她常常感觉到身体的不适,但据别人说老人太坚强了,从未听到她有过因病痛折磨而发出的哀叹,哀叹一定都被她吞咽到了肚子里。接着是孙女检查出很严重的贫血,必须手术,但孙女去做手术时又检查出心脏有问题又暂时不能做。这样的不幸,集中地发生在了一年多的时间里。不安和悲痛必然要笼罩着那户人家。也许,只有把苦难分散开一点,苦难才会有所弱化,毕竟要承受那么多的苦难需要多大的力量!你多次去过这户人家。那是家境殷实的一户人家,而在各种各样不幸降临之后,家境早已不再殷实,精神世界也早已不再殷实。在这家人的不幸面前,许多人的不幸又能算什么?
补:你说,关注这些人的内心世界吧!还要关心那么一群被苦难折磨着的人的内心世界吧!但我最害怕自己会把一些东西,强加在那些人家之上。我只能在这里,把你说的最真实的记录下来。生活是有诸多不如意之处,但生活还得继续。那个老人,最挂牵的已经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自己儿子的恢复以及自己孙女身体的康复。这样的表述绝对没有任何强加的成分。许多人来到老人家里,那些人本来是来看她的,但在那些人面前,她绝口不提自己,基本都是在谈论儿子还有孙女。这家人除了这三个人而外,还有一个被你隐在暗处的两个人:老人的儿媳妇和另外一个孙女。其实这两个人是无法被真正藏在暗处的。毕竟当别的那几个被病痛折磨,当生活被各种苦难围困时,还需要有人来撑起一个家,那两个女人努力着撑起了那个家。没有任何夸饰的成分,现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