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赐
舒适柔软的双人床上,脏衣服、吹风筒、破吉他以及揉成团的卫生纸,这些都是清晰可辨的。床铺一半用来睡觉,一半用来堆放杂物。清晨六点钟,床上空无一人。他赤身裸体地睡在地板上,身体宛如婴儿般蜷曲,拢着一块暗色的石头。
窗框惊悚地咔咔作响,一阵大风将窗帘掀开,布面上印着的纤细花朵,要被折断了茎叶似的。空气里弥散出湿润的气息,宛如一片青苔蔓延生长,先是有了光的触角,每一个毛孔都微微张开,钻出了痒痒的感觉。雨丝的凉意终于在身体上恣意盛开,冷与热缓缓交融,身体推开了现世的大门。细雨化作银色的毛茸茸丝线,编织成了美好的晨景。
太阳隐藏在灰色的云幕背后,将万事勾勒得无比柔和。窗外不远处的公园里,湖面淹没了岸边的半棵柳树,一只白色的水鸟翻转急升。一阵又一阵的风袭来,卷起漫天杀意凛凛的叶片,或黄或绿的已不分明,在黄泥岸边厚厚的浮着一层。秋天的山丘悦丽无比,沿着密林遮掩的青灰石阶而上,耸立着一座威风的白塔,在雨水的滋润下,像是上了一层釉彩。
他忽然涌出了强烈的使命感。受万物滋养而生,而必将成就不凡。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顿时端坐起来。嘶——可真是太冷了!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身体里尚存的一丝小火苗,让他庆幸自己还活着。一阵龇牙咧嘴过后,他将双腿盘起,试着将感官的封印一一开启。时间如烟尘般四处逃散,内心倏地慌张起来。
他的视线被一块石头断绝。这是哪来的石头?怪石嶙峋的意象,滋生出了混乱的磁场。今天是星期几?到底发生了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发出电流般微弱噪声。他还患有严重的耳鸣症,虽然不致命,但发病的时候,耳朵里会有鸟群盘旋。他将鸟群从荒野中驱散,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不过是自己的“巢穴”。独居生活着实乏善可陈。他知道,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就无法驾驭所有的生活物品,以维系房间的秩序。昨晚的睡眠糟糕透了,甚至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创伤。男人卷起舌尖,轻轻滋润了嘴唇。
思绪无法继续深入,身体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如针扎却找不到根源所在。若不是和人打了架,就是干了重体力活,每一块肌肉都在抱怨,甚至是在抗议。三十五岁的年纪,身体完全成熟。皮肤变得粗糙起来,各种各样的身体故障,以及诸多细小的疤痕,令他不再那么敏感。爱欲却焚烧,使得他愈发孱弱了。总是稍稍用力过猛,就会造成损伤。顺着疼痛的线索,他摊开了手掌,上面有被石头棱角划伤的痕迹,但是并没有血迹存在,伤口附近微微发白,似乎被雨水浸泡过。他昨晚一定经历了十分可怕的事情。
他断定,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块石头。然而,混沌的记忆并没有给他指明方向。他仔细地打量它,希望从上面获得一些蛛丝马迹。灰色的纹理中,有风和流水的花纹,一层一层无比分明。用手拍打它,比想象中要坚硬得多,也粗粝得多,稍不留神就会割破皮肤。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若不是神迹般地出现在居室中央,平日里他是不屑一顧的。
阅读一块石头,是需要耐心的。它经过时光的反复打磨,再也没有了怨言。但时间并没有转变它平庸的本质。它或许是一块山石,也可能是一块礁石。对石头毫无研究的男人,第一次开始思考人生,比如人与岩石之间的宿命。很明显,没有比石头更具有重量感的存在了,它是山的一部分,更是大地的一部分。但它又从来不会归顺于谁,绝不成为谁的附庸品。
一块石头可以用做什么?搭建房子,占卜未来,雕刻佛陀?城市里人来人往的,他要运送这么一块大石头,绝对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说不定,这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在真相被揭开之前,他必须将这块石头管理好,并认真记录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就是他所秉承的人间美德。他愿意与一块石头独处,就如同欣赏自己的不同。
他的身体游刃有余,虽然并不健美,但是异常柔软。来不及穿好衣裳,男人就一丝不挂地站在电子秤上。六十公斤,对于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来说,还是显得过于苗条。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粗壮的玉米,展示出裸体的野蛮。当他卯足力气,再次站上电子秤上的时候,怀中又多了那块迂腐的石头。他有些困惑,赫然还是六十公斤。他明显感受到了石头的重量,两条手臂已经有了酸胀感,每根脚趾都在用力抓地,可是电子秤竟然毫无察觉。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一时无法厘清。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这也未免有些滑稽。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石头,赭石色,形状不规则,重量约百斤?他画了一个巨大的“?”,并反复将之描粗。停下了手中的笔,心里的疑虑却更多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正在充电中,电量显示只有30%。日历上显示的,赫然是星期一。真是令人绝望的消息。一块石头的出现,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他必须要为奇葩的事件,找到合适的借口。如果无法将这块石头的问题解决,他可能会彻底疯掉。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这声音不绝于耳,和脑海中的电流声混合在一起。秋天和冬天在残酷厮杀,从积水的面积来看,这雨足足下了一整夜。季节是没有界限的,这天终究是会越来越薄凉,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盖。他将视线从窗外的公园拉了回来。还不是欣赏风景的时候,秋天和冬天的矛盾,远远不及他和这块石头之间的矛盾。
要将昨晚的经历梳理清楚,或要依靠他人的判断。男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拨通了苏珊的电话。最近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危机,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在这种时刻,就要表现得凝重一些,以缓解他们之间的尴尬气氛。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苏珊,昨晚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是的,我们分手了。我不想再重申一遍了。”
“天哪,这不是最重要的。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是说,咱俩总会和好的不是吗?”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温柔,“亲爱的,我现在真的是糟透了,早晨我睡在地板上,是被寒风冻醒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块大石头,可是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你在骗鬼,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真是见了鬼!你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儿?你至少要告诉我……”
话音未落,苏珊就挂断了电话。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的脸色肯定不太好,手指甚至还在微微发抖。说实在话,对于苏珊的应激反应,男人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她太容易较真了,而且不知悔改,如果对话继续下去,必然会变成无休止的争吵。
两个人相处得久了,互相成为彼此的软肋,甚至不惜恶毒地嘲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总是能重归于好,试着开启下一段生活,以及下一段激烈的战争。他必须承认,苏珊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她总是可以找到结束争端的方法,并显露出无情的一面。她的无情反而让他觉得迷人,就像一条小皮鞭抽打在身上,让他痛彻心扉却舍不得喊停。她是他疼痛的根源,更是止痛的良药。他喜欢这种矛盾,却也深深的自责。
和苏珊相比,蒂娜就是糖果,是最浪漫甜蜜的情人。她娇小而灵活,身体里藏着用不完的能量。她看起来不那么聪明,但又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小聪明,这大概就是她的高明之处。她知道如何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傻姑娘,并讨男人的欢心。这或许是一种错觉,但他对此既欣赏又恐惧。对于她的美好,他总是浅尝辄止。
“蒂娜,你昨晚睡得好吗?”
“天哪,你终于醒过来了?昨晚的你简直魅力无限。”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失忆了,现在头痛得厉害。”
“是吗,你和我求婚了,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不要调侃我了,你还不到结婚的年纪。”男人变得有些懊恼,甚至已经临近暴躁的边缘。这个女孩总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做一些疯狂的事。他用无数的方法,试图验证自己是爱她的。但他总是无法确认,她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又是假的。她让他困惑不已,“求求你了,快些告诉我吧。”他拿出哀求的语气,内心中却蔓延出了苦涩的情欲。
“你喝了许多酒,给我打了电话,说了很多的情话。”蒂娜又开始了她的长篇大论:“当时,你那边的声音异常嘈杂,天在下雨。我这边却是晴的,至少证明,雨是从城东边开始落的。天气那么冷,你却一直在外面晃荡,这样对身体可不好。你还和我数落苏珊的不解风情……”她像一只夜莺鸣唱不停,毫不在乎观众的回应。
其实,男人也很想就这么一直听蒂娜讲下去。他甚至能够透过清脆悦耳的声音,看到她动人的模样,她的眉毛是微微皱起的,眉心呈现“几”字型,这让她多了一些明媚的忧愁。她变得认真起来,眼睛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湖,闪烁出狡黠的光泽。“我就不该给你打电话。”此时此刻,他必须撂下一些狠话,来终结这个漫长的聊天,“我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你真的和我求婚了,尽管你不承认。”蒂娜显然有些失落。男人一想到蒂娜正撅起性感櫻桃似的嘴唇,身体里那团小火苗就一节一节地窜起来。无论这话真假与否,他立刻就感到了愧疚,真是不该让一个姑娘失落,但是蒂娜转而欢快地笑了,“没关系的,你终归会想明白,谁是最适合你的。”这时候,男人很想说一句谢谢,却如鲠在喉。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挂断了电话。他的生活关系并不复杂,几乎没有交际,和所有的远方亲戚都保持着疏离。除了苏珊和蒂娜,男人想不到还有谁会知道自己的行踪。因为再没有其他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介入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也只有自己而已。
很显然,两个女人并没有和他经历完整的夜晚。甚至没有多余的缠绵,她们一个冷如冰,一个热如火。宛如季节在交替,却无法将一块石头的来历探明。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还是让他感到稍许安慰。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她们都没有忘却自己。
这些年,是肉欲让他感受到了生命力的回归。他开始打量自己的肉体,这个驱壳真是作恶多端,甚至应该被嫌弃。这应该是有力量的躯体,但是这股力量被轻而易举地消解了。他无法维持身体的紧致,和他混乱的生活一样不堪。松弛的不是皮肤,而在内心深处变得支离破碎。酒精、烟草、疼痛都是来去自由的。作为宿主的他,却从来没有自由过。
他的身体不是被透支的,而是被“不自由”束缚着的,又被无聊的生活生生肢解。如果说,苏珊的身体是现实的,那么蒂娜就是完美的倒影。年轻时候的苏珊,甚至和蒂娜是一个模样。她们都会娇嗔,知道如何用柔软换来回报。他们都是完美的床伴,从不遮掩自己真实的感受。她们会对他赞不绝口,也会对他提出要求,他总能令她们满足。
苏珊是对他抱有期待的,房子、车子和孩子。而他却眷恋着轻盈,云朵、浪花和甜蜜的吻。男人觉得,自己不过是重蹈覆辙,却义无反顾罢了。无论是苏珊,还是蒂娜,都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今再没有舍弃的念头,也不分彼此。他觉得自己太贪心了。
她们互为倒影,又映衬出自己黑暗的一面。窗外那只白色的水鸟,似乎心存眷恋,在湖面上久久地盘旋。乌云还是懒洋洋的模样,无法将日光彻底摒弃,一道闪电将天边撕裂,声音宛如滚石。严寒是无法被驱散的,不仅仅是天气的缘故。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如坠深渊,而深渊却没有尽头存在。生活实在太沉重了,他已经不堪重负。
他用冻僵的手指,将窗子牢牢锁住,仿佛给世界按下了消音键。风声和雨声消失了,唶唶的鸟鸣也远去了,窗子上的泪水簌簌流着,目光所及是那棵浸在水中的疯狂柳树,将万千垂髫歪向一侧,无情地抽打在水面上。此时此刻,他的愤怒无处安放,更无处宣泄。似乎只能嚎啕大哭,却声至喉头,又被硬生生地吞咽而下。
她们都是如此美好存在,又如此的不堪一击。屋子里冒出的这块顽石,和他的心境无比贴合。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能够和他相互凝望的,或许也只有这块石头了。没有罪的石头,放弃了身体的权利,却将世间所有的沉重背负在了身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块石头,在放弃自由的同时,又成全了自己。无论怎样,都是平淡无奇的日子。
他摇摇晃晃地搬起石头,并试着将之举过头顶,但是并没有成功。它实在太沉了,超过了他能负荷的极限。但这并不会影响他,想要用一块石头来表达愤怒。哐当一声过后,又是骨碌碌的声响。这块顽皮的石头,竟然无法砸破地板,甚至还具有超强的弹性。它感觉到了疼,叫了一声哎哟,扭头就要逃走。它简直不像是一块石头了,更像是个修炼成精的怪物。男人迅速拿起纸笔,继续记录:“有弹性的石头,不为任何外力所迷惑。”
它有那么重要吗?除了缺失了一段记忆外,单纯的一块石头,似乎不足以让他感到困惑。生活里有太多和石头相似的情形。这些东西都妄图占有他,并奴役他的思想。他偶尔也会妥协,还可以获得强烈的满足感,因为这并不是遗憾的事情,他只不过是听之任之而已。这块神秘的石头,吸取了他的记忆,也试图修改他。他忽然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只有不断地相互攫取,才能更好地相互占有。
这块倔强的石头,简直成了他的心魔。若是置之不理的话,无疑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妥协了,要将这块石头当成自己的一部分,直到昨夜的疑团水落石出。如果不能搬着石头过河,那就和石头一块儿被淹没吧。他要成全这块石头,也是在成全自己。他将这块石头在心头反复描摹,石头似乎就活了。这块石头能懂他的真心。
自此,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要搬着石头出门!在他看来,这确实是愚蠢至极。他甚至已经想到了,需要翻找出耐脏的外套,耐磨的裤子,以及一双结实的手套。秋裤是一定的,可以保存体温,并帮助他回复体力。他还需要雨具,雨披当然是最合适的。短短的一瞬间,他就成了行动派。他绝不会与它分开,并将与之分享生活中的种种烦恼。
打开抽屉,里面只有一把黑色的电动雨伞,被折叠得一丝不苟。他对雨伞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偏执。电池是不久前刚换过的,一按圆形的按钮,伞骨就会自动弹开。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愚蠢的设计,男人忽然觉得可笑。没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这个世界总是因为改变得太快,而让人缺乏安全感。他将雨伞收放了三次,才确保它是可信任的。
当然,一块石头是总能给人安全感的。无论是被当作建筑材料,还是被用作雕刻神像。当你和它合二为一的时候,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蓬勃力量。前提是,你必须是一个大力士,可以将重物颐指气使。很显然,男人的身体并不强壮。
搬石头是件体力活。男人自诩为脑力发达者,以为总会找到取巧的方法。可一旦搬起石头来,他就变得身不由己了。在搬石头的同时,大脑运转就变慢了,还无法独立完成锁门,选择电梯楼层,撑开雨伞等诸多小事。他不断重复着的动作,就是将手中的石头放下,再弯腰把石头搬起来。在此番折腾下,男人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豆子大的汗珠从脑门上,一颗一颗地被挤出来。原本就精干的身体,似乎变得更瘦了。
他立刻变得专注起来。他想,专一就是石头的美好品质。它一辈子在做的事情,就是垂直向下,这简直是反人类的存在。如果有什么人,会终生与一块石头过意不去,那一定是因为他足够愚蠢。所以说,千万不要恨一块石头,因为你杀不死它。它却有能力让一个人,为之筋疲力尽,甚至磨没了脾气。此时此刻,搬石头的人感到很受教育。
一个有修养的人,理所应该将搬石头这件事化解成优雅的画面。为了让自己像是个绅士,搬石头的人还要学会举重若轻——当然,一切都要从放松脸部肌肉开始。他松开紧咬的牙齿,将舌头抵在上颚,然后将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他将脖子抻长,将下颌紧贴肩膀,这样才能将撑开的雨伞固定住,但是又要显得毫不费力。除此之外,走路的时候千万不能蹒跚,这会暴露自己的柔弱。走直线不仅能缩短距离,还能有效节省体力。
在走路的时候,搬石头的男人还故意轻轻踮起脚尖,将下巴微微上扬。搬石头的人,甚至因此变得高挑了一些——就像一把小号,奏响了昂扬的乐章。将艺术用于行走,于是乎就连裤腿上的泥点,都拥有了神秘的气息。怀抱石头的手指,似乎将雨帘轻轻拨动。街边的屋舍变得摇曳生香,烟囱里飘出愉悦的青烟。雨水将所有的色彩打碎,混合着落叶的清香,聚起成一个又一个的岛屿。一只橘猫躲在房檐下,忘情地舔着自己的尾巴。若是在平日里,他一定不会觉得,这只独眼怪猫竟然如此优雅,每一根毛发都散发出清晰的暖意,连眼屎都有了可爱的情调。只因为他搬了一块石头,除了他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变得轻盈无比。
可是好景不长,胸腔里渐渐堆满了柴火,不经意间燃烧起来,冒出滚滚浓烟。他剧烈地咳嗽,使得才生发的愉悦感,瞬间就灰飞烟灭。这真是一个悲怆的故事,搬石头的人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世间所有的欢愉都是短暂的。只有构筑自己强大的内心世界,才是通往胜利的方法。
一个怀抱石头赶路的人,难道就不值得被同情吗?搬石头的人想到这里,内心似乎安慰了许多。他同情自己的遭遇,但是很快就发现,别人似乎并不这样认为。“看哪,那儿有个搬石头的人。”“搬着这么大一块石头,可真是艰辛啊。”“他是附近的建筑工人吗?”“看他那瘦弱的样子。”“真是脏兮兮的。”
透过路人的眼睛,搬石头的人变得敏感又通透。那些微妙的神情变化,他立刻就能够洞察,甚至还能够听到这背后的语言。初始的时候,这声音还宛如窃窃私语,被压得很低很低,隔着空气相互传递。到了后来,就成了明目张胆的嘲讽,轰隆隆地在空中飞来飞去。
“他可真是不自量力。”“简直就像是个残酷的暴徒。”“离他远一些吧。”搬石头的人对此瞠目结舌,那些若无其事掠过的人,看似平淡无奇,却将鄙夷的目光抛向了他,并形成了惯性。搬石头的人明显比一般的行人,要行进得缓慢一些,越来越多的人超越他,再回头观赏他的愚蠢之举。他们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屑,又或是表现出费解。
一个搬石头的人,理应是什么模样?至少肯定不是西装革履的。他可以穿破旧的工装,衣袖和裤脚都要挽起来,不经意地露出黝黑的皮肤,以及浓密的体毛。脚上踩着颜色模糊的皮靴,或者开了口的军胶鞋,上面沾着泥巴、草屑和石灰。石头是什么颜色,头发和眉毛就应该是什么颜色。当然,石头会帮忙完成对人类的改造。因为搬石头的男人,很快就会适应自己的新角色,并变得狼狈不堪。他感到了备受羞辱,为这些个不那么体面的瞬间。
他的姿势也越来越别扭,因为要兼顾雨伞和石头。雨伞一边迎接雨的拍打,又一边迎接着风的偷袭。风的浪潮却将他的行走路线,不斷地卷向高潮。地铁口就在不远处了。可是很显然,这把高级雨伞并不想和石头为伍,它恨不得立马就飞上天。搬石头的人,一边要用很大的精力来安抚雨伞,将之往下拽,一边还要保护着石头,将之抬起。
搬石头的人一共歇了三次,才走到地铁车厢前。每次他弯下腰,将石头搬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像他行注目礼。他们像是在为他鼓劲儿,又像是在期待他的失误,并露出惊叹的神情,原来他可以将这么重的石头搬起来啊。观众喜欢看热闹,更喜欢看笑话。他又怎么能够让观众得逞。搬石头的人凭借着倔强的本领,硬是把搬石头这件事干得很出彩。
空间是有限的,每个人都有打破秩序,并将其侵占的权利。车门敞开的一瞬间,战役就被打响,这之中试图造成恐慌的恐怖分子,也有浑水摸鱼的混蛋。搬石头的人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簇拥到了人群最中央。还没来得及站稳,将手中的石头撂下,就已经没了腾脚的地方。他又成了最孤注一掷的人,因为他不敢轻易松手,会砸了别人的脚。
清晨八点钟的地铁车厢里,每个人都在大口呼吸。搬石头的人笑了笑,想到了浮在水面上呼吸的鱼群,每到下雨天都是如此。空调缓缓吹着,貌似是冷风。加上天气转冷的缘故,每个人都包裹得严实。没有脖子的人类,看样子还真有点儿像呆笨的鱼。他们像是在瞻仰圣人,却永远看不穿世界的底线。就在这一刻,男人手中的石头,似乎已经不被在意了。
每个人都绷着面孔,恨不得将自己变成大范围杀伤性武器。他们对搬石头的人熟视无睹,还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然而,石头随时都有落地的可能。每播报一个站名,他就在心中插上一面小红旗。湿漉漉的雨伞被挂在胳膊上,不仅弄湿了裤子,还在向下滴水。鞋子显然也湿了,地面上还有一滩水。
旁边的人挪动了脚掌,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搬石头的人心里清楚,这些人通常没什么教养。不说话则已,开了口必是破口大骂。他们中甚至还藏着穷凶极恶之徒,很有可能杀人于无形。他清了清嗓子,也摆出有话要说的样子。但似乎并没有人想要回应他,这让他心满意足。
搬石头的人树立了无声威严。穿梭在幽暗的地下管道里,时间就被拉得纤细而脆弱。他总是有些无用的担心,比如大雨倾盆,从地面涌入地下,杀死所有的人。整个世界都在冒泡,这一刻千万不能讲话。如果语言是子弹,那么身体就是上了膛的手枪。每个人都怀揣杀人的梦想,时间的长轴突破了临界值,只是在等待某个戛然而止的瞬间。
搬石头的人终于将狼狈展露无遗。汗水像胶水一样,将衬衫和身体粘得紧巴巴的,还将眼睛蛰得生疼。平日里不在意的细小伤口,都在汗水的浸透下隐隐作痛。渐渐地,搬石头的人已经无法控制身体,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从手指开始,发出恐惧的嘶吼。基因突变的前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当地铁达到某个稳定的速度,窗外的广告牌就会定格,明星脸上重叠着现实的脸。窗子成了照妖镜,镜子里的人会现出原形。搬石头的人,在镜像中看到了自己,一只在阳光下暴晒的蜗牛,即将人间蒸发,只留下沉重的“壳”。
伴随着刺耳的尖叫,车厢里发出一阵骚动。除了搬石头的人,所有人都神奇地向后退了一两步。两个女人为了争抢一个座位,忽然间拳脚相向。搬石头的人看着她们的脸,感到惊愕无比。其中的一个姑娘,大概十八九岁的模样,脸上藏着浅浅的酒窝,另外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这两个女人不仅在年龄上,甚至是在相貌上,都和苏珊与蒂娜惊人地相仿。此时此刻,搬石头的人特别说一句粗话。粗俗的言行,必然是浸透了五谷杂粮,且情绪饱满,气味特殊的。有那么一瞬间,就连他都迟疑了。
镜子里的她们,变成了蛇与蝎的模样。女孩坐在椅子上,冲着女人做鬼脸,并吐出了长长的信子。女人立马亮出了尖锐的指甲,一条长长的血道子,贯穿了姑娘的脸颊。姑娘却不甘示弱,不停地蹬着腿。其中强有力的一脚,还踹到搬石头的人。“嘭”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了。女人双手忽然捂着肚子,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了。姑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并没有。她将身体盘绕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和她无关。
但那破裂的声音如此清晰。搬石头的人感到,大地似乎塌陷了,雨水正渗入其中,先是涓涓的细流,再后来就是湍急的大河,从天空倾泻而下。火红的太阳悬在身旁,它是如此的灼热,可以烧坏直视者的眼睛。搬石头的人从来没有闻过这么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进入人体,横冲直撞的。他蓦地泪流满面,手中的石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摔落了。
石头直直地坠落而下,甚至带起了风与雷的声音。它就这样不断地向下,再向下,似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拖拽到永恒的深渊。这块石头太沉了,甚至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变成了一颗炮弹。他不知道这颗炮弹将会摧毁什么,也许就是脚下这座繁花如锦的城市。石头将人世间所有的重量都吸食了,以至于这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飘逸起来。
搬石头的人终于明白:一块石头,可以是一颗炮弹,一座岛屿,甚至是一颗星辰。一块石头就是一个宏大的世界。他看见里面埋葬的骸骨,已经演变成了化石,那是另一段文明的消逝。人们纷纷悬浮了起来。他们穿着各色的衣服,大风一吹,像到处撒野的垃圾袋。搬石头的男人宛如站在垃圾场,如果搬石头的人是黑色垃圾袋。那么那个套着皮草,坦胸露乳的姑娘,就是桃红色的。目光所及的,即是过客,也是敌人。
塑料袋漫天飞舞的场景,让他想起遥远的故乡。那里到处都是拾荒的人。塑料袋是所有垃圾中,最轻盈曼妙的存在。它们四处飞着,挂在树梢上,挂在野草上,挂在鸟雀的羽毛上。它们会破掉,但是从不会腐烂,飘啊飘的,寻找落脚的地方。它们从来不知疲倦,从一座垃圾山,飘向另一座垃圾山。男孩在垃圾里面寻找可以利用的废物,拿去卖了钱,换来各色各样的小零食。那是最美好的时光了。流着鼻涕男孩想,未来要做一个城里人。
他从一个小男孩站成了一个男人。他就直直地站在那里,发现手里空无一物。原来一直没有得到,就从来没有失去。车厢里忽然间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姑娘和女人因为一个座位而面红耳赤,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女人的丈夫站了出来,将姑娘训斥。姑娘的母亲站了出来,替女儿挡住了最难听的话语。男人疼痛的身体表明,他确确实实曾经抱着一块石头。
他颤抖着将手插入口袋,掏出来的是一只塑料袋。这大概是昨天去超市,随手撕下来的食品袋,多余的就被塞进了裤兜里。节省下来的食品袋,可以用做垃圾袋,当然也可以这样使用——男人向手中的塑料袋,吹了一口气,他用一只手将塑料袋扎紧,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大力地拍破。他没有选择逃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周遭。争吵戛然而止,人们好像遗忘了什么事情一樣。但是继续此时此刻的生活,或许就是最重要的选择。
男人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在梦里搬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天空正在落着雨,城里的人群格外分明,其中混入了一个搬石头的异类。搬石头的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搬一块石头出门,他甚至不知道,要搬着这块石头去到何处。不远处的公园里,有一棵巨大的柳树,一座洁白威严的塔。他宛如一只被湖泊诅咒的水鸟,在天气渐冷的日子里,不断地盘旋而上,又被无形中的手,抓到湖面上来。搬石头的男人就这样拖着疲倦的身体睡着了。
第二天,搬石头的人从睡梦中醒来。
石头不见了,地面上放着一块巨大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