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龙
无论如何,你的骰子已亮出它们的点数。我的骰子还在盒子里跳跃。
—— 卡尔维诺
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都无法分清他与我的界限在何处。他对我微笑,说出了我的名字,之后,便走上前来,拥抱了我。他身上有着与我相同的气味:混合着黑雪松与杜松的香氛。抱住他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另外一颗有着相同心跳频率的存在。松开之后,我去掉了贴在他脸上的绿色标签,上面是他的型号“Ulysses-2666”。随后,我从银色冰冷的衣柜中取出了那套衣服,放到他面前,看着他按照先前设置的程序,一步接一步地穿好了衣服。随后,他转过身来,略显尴尬的表情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喜悦。
他像是镜子中的我,而我则像梦境中的他。
走到SPC前,我输入了指令,然后将最后一套程序編入他脑部的CUU中。当屏幕显示成功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心中积郁已久的闷气也烟消云散。我关掉了SPC,站了起来,说出了他的新名字:嘉德。他点了点头,携带这个新名字,离开我的工作室。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没有预想中的那份得到解脱后的狂喜。相反,疲惫与苦涩同时涌入我的心头。
他带走了我以前的名字,也带走了我的苦恼与忧郁,我的记忆与意识。如今,我成为一个空荡荡的人,一个没有任何情感重负的人:我早已厌倦了尘世的生活,而他将是我的替代品,我的躯壳,或者说,他将是另外一个我。他是我创造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他的行踪与意识都控制在我手掌,而我也将要体会类似于上帝创造万物的快乐。
在他走后,我躺在床上,盯着上空悬挂的枝形吊灯,头脑中尽是欢乐背后的余烬。我躺在床上,身体像是被未知的力量掏空,而意识中却塞满了无法理清头绪,像是缠绕我的隐形梦魇。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我按了一下遥控,从墙壁中传来巴赫的《意大利组曲》。与此同时,我吞下了两片安眠药,期待着一场毫无负担的空梦。
等我再次起床,已经晚上十点了,而音乐已经换成了斯卡拉蒂的奏鸣曲。不过,音乐的声音细若游丝,像是从海洋中传来的泡沫的破碎声。我点了一下按钮,灯光亮了,对面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他此时此刻的情境:他正和我的妻子朵黎面对着面,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各自阅读各自的书:他的手中拿着我之前未读完的奥维德的《变形记》,而朵黎手中的则是莎士比亚的剧作《冬天的故事》。很显然,妻子并没有发现她眼前的这个人只是我的替代品。看到他们平静背后的快乐,我既有安慰,又有惶恐。毕竟,他是我的复制品,他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但是,他又不是我,他是一个无法用明确的身份去定义的人。当然,我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洗完澡后,我出了公寓,走在温柔的夜色中,心中有无限的感慨,但这种感受却不知道该与谁说。但是,我早已厌倦了语言,只想躲在自己的空壳中,不想与那个真实的世界产生联系。更多的时候,我只想活在自我的幻觉中,因为真实世界让我筋疲力尽。事到如今,我又多了一种更高层次的快乐:站在高处观察另一个我,不是我的我。
在这条街道上,没有人能认出我,因为我在离开公寓的时候,为自己戴上了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从比例到尺寸,从肤色到气味,都是我精心设计的结果。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突然掌握了易容术,通晓了如何隐匿自我。没有人知道我的改变,因为有的秘密一旦分享,便会引来无穷尽的麻烦,甚至是未知的灾难。也许,妻子看出了其中的一些端倪。在她化妆时,我察觉到了她神色中的狐疑和不安。我爱她,但我也厌倦了与她在一起的庸常生活。在一切暴露之前,我创造了另外一个我。或许,这也是我向她表达爱的最恰当的形式。
走了没有多久,我路过一个名为“阿莱夫”的酒吧。黑暗中所闪烁出的希伯来字母吸引了我,还没等我做出决定,双脚已经将我带入灯红酒绿的世界。很难想象,我的意志已经无法控制我身体的零件。与想象中的不一样,这家巴洛克式风格的酒吧却显示出某种无法言传的宗教气氛。身处其中的人不是随着音乐晃动着身体,摇摆着头部,嘴里也没有哼唱出无节奏的歌曲。相反,他们的脸上却流露出某种清教徒的禁欲气息,或喝酒,或沉思,或与身边的人低语。酒吧的音乐也不是爵士乐或者民谣,而是管弦乐中的柔板乐章。
庆幸的是,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甚至没有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这让我既放松,又惶恐。我坐在酒吧南边的一个隐蔽角落,旁边是一个旧书架,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我点了一杯黑啤,之后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研究中世纪宗教的学术著作,然后随意翻看,想要在其中找到一丝乐趣。然而,除了皱巴巴的学术词语以及枯涩僵硬的文本,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书,喝着杯中的啤酒,听着音乐,开始打量身边人的面孔。没有人与我的目光短暂相遇,他们都沉浸于自我的世界。我多少有点失落,感觉自己像是迷失在黑夜中的孩子,没有人发现我,更没有人因为种种理由来寻找我。但身处在这个怪异的酒吧中,我却有种找到家的奇特的感受。
在我决定离开这家酒吧前,一个身着黑色连衣裙,散出茉莉花香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她便将左手所握着的一杯啤酒放到了我面前。随后,她坐在我的对面,举起另外一杯酒,像是提前达成的某种契约,我们一同喝完了杯中的酒。放下杯子后,她开怀大笑,而我也由此而放下了心中的负担,与她一同欢笑。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个酒吧仿佛将所有人都设置为彼此的隐形人。随后,我们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开始互诉衷肠,而时间的阵脚也在这种舒适的情境下加快了速度。等我们离开了酒吧,已经午夜两点十五分了。
在她开车离开之前,我收到了她的名片,以及她关于我们下一次会面的简单构想。看着她开车消失在黑暗中后,我才借着路灯,仔细地研究了名片上的信息。她的名字叫易舸,是一个专栏作家,同时也是一个自由摄影师。我确定很久之前在哪里见过她,但就是想不起当时的具体情境。唯一确定的是,她的身上有着和我妻子完全相同的气息。
回到公寓后,我打开了屏幕,看到妻子侧躺在床上,而他则从身后抱着她。不久之前,我也是抱着她入睡。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我才会产生我们是同一个人的错觉。如今,这样的感受恍若隔世,而我居然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关掉屏幕后,我打开了电脑,在浏览器上输入了她个人的网站。随后,我便读到了她发表的一些文章,以及她所拍摄的照片。我被她的那些蓝色主题的摄影照片所吸引,于是一张接着一张,翻看那些内容各异的照片。我突然有种被海洋包围的错觉,像是独自身处海中孤岛的旅客,除了迷失,再无其他的心情。
浏览完蓝色主题的摄影后,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我此刻难以掩饰的激动之情。意外的是,我立即收到了她的回复。随后,我拨打了她的电话,而她也非常积极地回应我。我们用语言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彼此的未知领域,而我再一次体悟到那种想要保持平和,又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悸动。挂电话前,我约她一起吃晚餐,她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同意了我的邀请。
挂断电话后,我才慢慢地平复了心跳。与朵黎在一起的日子,我以为自己被庸常的生活慢慢地吞噬掉了所有的热情,已经了无生趣地活在世间。然而,与易舸相处的短短一夜,我对生活的热情又慢慢地浮出冰面。带着这种残存的狂欢,我走到阳台前,深吸了一口黑夜的气息,奇怪的是,这种淡咸的空气中酝酿着某种甜腻的风暴。
接下来,我们如约相见,又如约再见。在迂回曲折的暧昧游戏中,我们都获得了各自想要的满足感。有一次,她约我去她家里共进晚餐,而我也明白她的暗示,便立即答应了她的邀请。晚饭结束后,我们一同在她家的客厅中观看一部最新的惊悚电影。在最恐怖的场景出现前,她拉近了我的手,而我侧过身体,亲吻了她的脸。电影结束后,我们在地板上探索着彼此的身体,想要把内心最幽深的美献给彼此。在我闭着眼睛,进入最黑暗的隧道时,头脑中回荡的却是朵黎的神情:她仿佛我心中的幽靈,我越是想要摆脱,却越是无法摆脱。我知道,我需要与心中的幻影还要角力很久,但我确信自己会是最后的胜利者。随后,我们躺在地板上,平复着彼此的心跳,恢复着各自的体力。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起,我们成为彼此的恋人。但是与其他人不同,我从来不询问她的过往,而她也对我旧日的灵魂缺乏兴趣。我们索要的都是彼此的现在与彼此的肉身。与此同时,我对妻子朵黎的生活逐渐地丧失了兴趣,甚至不再凝视他们的日常生活。我仿佛又获得了某种新生。
像普通恋人一样,我和易舸开始长时间的甜蜜期。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游玩,而她也拍摄了各式各样的有趣照片。在很多照片中,我是其中唯一的主角,而背景则是变幻不断的尘间烟云。奇怪的是,她从来不让我为她拍照,也从来没有和我合影。但是,我并没有询问其中的缘由,有一条隐形的界限始终横亘在我与她之间。然而,爱情的洪水猛兽早已吞掉了我的种种忧虑。与她相伴的每一天,我都品味到自己心中的甜蜜。没有一丝苦涩与绝望,我坚信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恋人。
然而有一天,她突然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方式也没有找到她,我去了她常去的地方也没有看到她的踪影,而她租住的公寓有了临时的新主人。当我恢复理智时,却发现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的朋友,而我也一点都不了解她。爱情,或者爱情的幻影从我的世界逃离后,我发现自己成为真正的空心人,失去了对生活的最后一丝热情。困顿无助时,我打开电脑,进入她的个人主页,看到了她的摄影册的更新。那些照片已经完全将我驱逐出外,仿佛我是被罢黜的国王,没有留存于世的价值。我再次重新浏览了那些共同看过的风景,却忽然对她的记忆变得模糊不定。重新观看那些蓝色主题的摄影作品时,我已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的差异。也许,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梦的投影,而我也只是梦中的梦中人。
当我再次去阿莱夫酒吧时,一切都与往日的情形发生了变化:空间中塞满了喧闹的音乐,男男女女们在舞池中摇晃着身体,欲望的荷尔蒙在空中不断地发酵,又不断地破碎,而这里早已没有了之前的私人空间。很快,我便带着厌倦的心情离开了酒吧。
回到公寓后,我突然想到了朵黎,想到了我们曾经有过的甜蜜时光。于是,我按下了按钮,但是屏幕却怎么也无法显示。接二连三的失败后,我放弃了凝视他们生活的欲望。我也意识到,他已经不再受我的控制了,或者说,他已经拥有了独立的人格。随后,我独自喝完了一瓶红酒,然后躺在沙发上,慢慢地沉入梦境。
我听到了门铃声。打开门之后,他走了进来,面对异样的神色。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都分不清楚他与我的界限在何处。他对我微笑,说出了我的名字,之后,便走上前来,拥抱了我。他身上有着与我相同的气味:混合着黑雪松与杜松的香氛。抱住他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另外一颗有着相同心跳频率的存在。随后,他脱掉了我身上的所有衣服,将一个带有“Ulysses-2666”的绿色标签贴在我的胸口。随后,我便在他的指令下,走进了那间银灰色的房间,躺在了黑色的床上,等待着未知命运的降临。
等我再次清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怀中抱着沉睡的朵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