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

2018-01-30 11:46重木
鹿鸣 2018年1期

甚至一个短暂的瞬间也拥有丰腴的过去。

——辛波斯卡《无需标题》

这是周六夜晚,我坐在电话旁,想打电话给你,因为现在我独自一人,面对这栋我如此熟悉的房子,面对那些打包好的行李和许多记忆。

我想打电话给你,但始终犹豫不决,即使我已经迫不及待。

现在是午夜了,宋杰早已经离开。

你还记得他吗?我们曾经的大学同学,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只是通过你见过几次,说了几句。我早已经忘了那时候说的是什么,但今晚他重提那些日子,并且依旧记得我和他说的那几句话。感觉很奇怪,你觉得呢?一个多年未见的,几乎算不上认识的人,突然有一天打电话给你,你们面对面地坐着,从对方脸上寻找你还记得的痕迹和模样。

宋杰并没变多少,依旧带着眼镜,眉头时常紧锁,好似想到了什么让他难过或是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他总是那样,你还记得吗?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或多或少的忘了,但他这一个习惯却奇怪的根深蒂固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你肯定会记得,你记忆力总是那么好。从高中背语文课本上的诗歌文章到之后你对回忆的把握和肯定。我是不行的,从过去到现在,依旧如此。许多事情混沌一团地留在脑海里的某个角落,如果不是有人或某件特定的事情出现,我很难准确地回忆起那些事情……

就好像半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在青果路上遇见重木。我知道迎面而来的这个人似曾相识,但直到我们擦肩而过,我也没想出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后来,是贾编辑打了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有时间去参加一个讨论会,挂了电话后我立即便想起来,我曾在南京先锋书店里的一个小型诗歌讨论会上见过他。

他也写诗。当时他背着一个软塌塌的灰褐色书包,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他说自己总是先在纸上写诗,几天之后再把它输进电脑里。

我不是很懂他的诗,但在当下我却立即就觉得你会喜欢他的诗;因为他的诗在记录时间,在反复甚至不厌其烦地回忆曾经某个稍纵即逝的感觉。

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人会对过去的一些事情念念不忘。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那是件艰难甚至令人不安的事情。

就像每次下班回家后,我时常会看书,夏院一星期前给了我几本小说。我现在很少读长篇小说,都在看短篇故事集,时间越来越琐碎和短暂,大段闲暇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你觉得这样的状况会影响长篇小说销量或是创作吗?我记得,在夏院给我的那些书里,有一本薄薄的,几百页这样,是讲述一个青年人在巴黎寻找自己的父亲。在他父亲身上有着某种神秘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或是做什么的,好像有一层浓郁的迷雾包围着他。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那个叫重木的年轻诗人,我觉得他会喜欢这个作家的书。

你相信吗?我当时甚至想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这本书。

但我并没他的电话号码,于是我就在微信上告诉他,他也没回复我,而一两天后我也就忘了。后来我收到他的信息,他说自己跟着小叔到泉州去玩了,并发了许多张寺庙的相片给我。

在那里,他也写了几首诗,我都看了。我把这件事告诉夏院,她说自己早就认识这个年轻诗人,他们还是高中同学,就像我们。从高中算起到现在,我们认识已经快十一年了……到今年十一月,就刚好是十一年。

有时候我想到这些,会突然在心底倒吸口凉气,已经十一年了,我觉得似乎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现在回忆高中,只剩几件事情,其他事情和面孔都模糊不清。说真的,我连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都已经忘了。但似乎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特别,也就是因为一个班级,坐得近,随着一天一天的聊天慢慢相识。

两个人认识十一年,现在再回忆,你不觉得应该会有一个迥然不同且让人印象深刻的见面吗?

但遗憾的或许是我们并不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或简·奥斯丁笔下的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

夏院有时会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我时常会胡乱地编些东西,但她总是能立即察觉。

她是个了不起的编辑,她手里的几个作家如今发展得非常好,其中一个甚至被提名一项重要的文学奖。所以我时常和她说,自己交了个辉煌的朋友。在我工作的工作室几次出现危机准备裁人时,夏院都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把我弄进她们出版社,找个闲差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毕业快满四年了,依旧迷迷糊糊地应付着每一天。

当下,独立的设计工作室发展的很不好,前途未卜。我们工作室的老板整日愁眉苦脸地到处跑,拉案子。

你能感觉到自己此刻就坐在一叶摇曳的小船里,漂浮在无边且未知的海上。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一个浪头打翻这叶小船,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在这里做很久,时刻都有可能被扫地出门。

就在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里,我在工作室做了四年,画图,做模型,和客户交流,改方案,找施工队……而最终,不是工作室把我踢出来,却是我自己辞职了。

现在,自己重看四年前那个时刻不安的自己,觉得十分荒唐而好笑。

晚上我和宋杰说这些的时候,他只是时不时地点头,说了些安慰鼓励的话。宋杰应该会觉得自己很倒霉,来这里听我吐苦水和那些胡言乱语。但我理解这样的局面,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对方。

这是多么私人的事情啊!应该是和自己亲密的朋友或亲人说,但我并没把这些想法告诉夏院,却不知道为什么哗啦啦地告诉了宋杰。

我们并不熟悉,曾经几次见面早已随着之后几年的陌生而消散了。但这却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之后那几年的陌生,使得双方对彼此的认知都停留在大学那个时间段,所以我们的谈话大都停留在那里,直到后来才渐渐涉及之后的生活和工作。

宋杰说他还在读研究生,学刑法,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在我们那个时候,学法律的大都是商法或民法,没有几个人愿意学刑法。

网上每天的新闻和一些律师的遭遇都验证了夏院的那一席话。

你现在还关注这些新闻吗?

从高中到大学,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积极地关注这些。

在大家的谈话中,你会首先提起政治,谈到美国和以色列的虚伪,谈到俄罗斯普京十多年的威权统治,谈到中东战争……哦,你总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而每当你说的时候,大家也都愿意停下来听你说,时不时和你争论两句,但你很喜欢辩论,总是希望击垮对方你才甘心,因此也惹怒了不少朋友,其中几人之后也就越走越远了。

而现在,离开大学这些年之后,联系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了,一些人虽然还在通话录中,但从来没有再联系过,我甚至肯定其中几个已经换了新号码。

我会觉得遗憾,但我知道你不会。

从我初中离家开始寄宿的时候,我妈就告诉我,在外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在之后求学的许多年里,只要一有机会,我媽就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两句话,最后这两句话成了我记忆里最牢固的东西,但在真实的情况下又如何呢,效果肯定没有我妈希望的那样。

你会说这是功利主义的想法,我记得你以前好像确实这么说过,我忘了当时自己有没有和你争论。

夏院是工作后认识的朋友,我们在许多方面都很合得来,即使那些迥然不同的部分,也都是我们彼此能够容忍的。

在听说我要搬家的时候,夏院几次告诉我可以暂时去她那里住,但我知道,她租的房子是用来养父母的,我不便过去打扰。

爸爸打来电话,说如果有困难暂时就先回家。我告诉他,事情并不急,如果最终不行我就回家住些日子。

我已经有一年半没回家了,中秋节妈妈打来电话催我回家,那时候工作室正因为一个案子在施工中木匠弄错而伤透脑筋。负责这个案子的员工都需要留下来,我就是其中之一。

加班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我一个人腰酸背痛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商店都关了灯,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饮店里也是空无一人……

那个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孤独,因为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你知道今天是中秋节。而现在,你独自一人走在昏黄的路灯下。

这时候我想起重木的诗,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理解了。

回到家已经是精疲力尽,眼睛沉重地耷拉着。我躺在沙发上,随手从茶几上拿了工作室发的月饼。我并不喜欢吃月饼,因为总觉得月饼没蒸熟,吃的时候很奇怪。但从小到大妈妈都说,即使不喜欢也要吃一点。就像她们那个时代,妈妈很注重这些节日的象征性东西。

我咬了一口,肚子空空的,于是又咬了一口,就着冷水咽了下去。

我把两只鞋子从脚上蹭掉,搭在沙发上,用力地绷紧身体,然后放松,整个身体似乎都散掉了。

第二天中午我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阳光从阳台的玻璃上照射进来,落在我脸上。眼睛涩涩的难受,我把抱枕放在脸上,转个身想继续睡,几分钟不到手机就响了。

夏院说他们办公室的六七个朋友准备今天出去玩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告诉她,自己昨天加了班,现在只想睡觉。

她问我要不要早餐或午餐,她可以带过来给我?

我说不用了,饿的时候我会下去吃一些。

在我租房的前面就有一个家庭餐馆,不想做饭的时候,我大都在那里解决。

今天下午宋杰来的时候,我也带他去那里吃了饭。

我拖着身子走进卧室,把窗户关上,拉起窗帘,倒在床上继续睡。因为手机落在客厅沙发里,所以那天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没听见。

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是有其他人和你在一起吗?

还是你已经上床睡觉了?

或者你出去跳舞了?

你现在还时常去练舞吗?

……

在大学时的一个周四下午,我记得,你到舞蹈社练舞,我跟着去看,你几次要教我,但都被我拒绝。

我确实觉得自己不是跳舞的料。两只左脚,就像你们跳舞的人经常说的那样。

而且当时我也害羞不已,即使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年朋友。

因为正是在那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感觉在改变,虽然依旧是朋友,但在那些朋友的感觉之外有了新的、我未曾知晓的感觉。

那应该是爱情的感觉。

我迷恋上你,你开始出现在我的想象中,我的梦中和所有渴望中。

所以当你要教我跳舞的时候,我渴望,但却依旧拒绝。

你知道,我对那些感觉胆战心惊,不知该如何是好。告诉你是不可能的,而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亲密的朋友能去倾诉了,所以那些感觉就自始至终地留在我自己心底。

它们并没有变得疯狂或不受控制,我始终完好无损地隐藏和保护着它们。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看的《老友记》吗?在朋友之间,有一些东西是始终不能跨越的。而在我看来,向你坦诚便是我不能跨越的那条红线,所以你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们依旧是朋友,一切依旧如此。

而你,你对人际关系的期望是如此之低和悲观,我却能成为你无所不谈的朋友,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而一两年之后,我发现那时的感觉是迷恋,是初恋的心动,但最终没有开花结果,留下的遗憾我收着,变成我的一部分。当我爱上其他人的时候,你的身影便不再了,我并不需要从他们身上寻找你的身影,他们独立而自我地存在,这是我最欣慰和需要感谢你的。

而你,从高中到大学,也断断续续地开始一段又一段的感情,但最终都以失败收场。

你对感情有着自己的看法,但有时候,你的那些看法太过消极和悲观,太过愤世嫉俗;而又因为你是如此的固执己见,使得这一种需要磨合和妥协的关系对你而言,成为灾难。

这是你的不幸,所以我也愿意守着你,并不是以恋人或情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多年的老友身份。

你在那些别人的故事里看到了什么?

从初中到大学毕业,夏院给我的书里有一本张爱玲《倾城之恋》新版。

初中看时,满是好奇和感伤,如今再看,我佩服张爱玲。

早上房东来算最后这几个月的房租,说了几句话后便开始讲自己儿子的事情。她儿子的事情我已经听过许多遍,无非就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离婚,现在结婚了,新媳妇是多没礼貌,不晓事。

房东告诉儿子自己要把小孙子接过来住,儿子立即同意了,房东非常生气,因为她觉得这还是那个女人的主意,这样一来,她就彻底霸占那个家了。房东表示自己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明天或后天去儿子那里,杀杀那个女人的威风。

我一边听着这些,一边想自己的事。

在我住的房子后面有五六棵野枣树,夏天的时候会结枣子。

有一次夏院来这里,枣树正盛,她就找了根竹竿去敲枣子,结果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两个妇人,冲她嚷嚷着。

她们说的是本地方言,我听不懂,但我也大概猜出来是因为枣子的事情。

夏院和她们吵起来,我捡了个落在边上的枣子咬了下,感觉像木头,也没什么味道。我告诉夏院,这些枣子不能吃,她才不再争论,用家乡话骂了那两个妇人后,才和我离开。

上楼之后我们依旧能听到那两个妇人的声音。傍晚的时候,她们提着塑料袋,把那些枣子捡回去。

大学毕业一年之后我就住在这里,是从网上看见的。

房东是个精明的人,放在网上的相片是房子刚装修好时的模样,而當我来这里看房子的时候,这个房子来来回回已经住过好几家人,许多地方脏乱而破败。但因为每个月只要750元,所以我依旧租了下来。

收拾房子就用了半个月,最终把它打理的有了样子,房东来收租的时候,美滋滋地说,当时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你是个干净孩子。

房子750元,不包含水电费,距离我工作的地方要坐一个小时地铁。

夏院说,只要靠近地铁,位置偏一点也无所谓。

刚开始进入工作室的工资两千出头,去掉房租、水电费和吃饭也就没剩下多少,但即使如此,我每个月还会存些钱,就这样坚持到现在。

刚开始有几个还联系的同学,他们也大都如此。有的同学租房子要一千多,所以一个月的工资一半被房租吃掉。几年过后发现,一个月赚的钱根本不够开销,最终还是需要向父母要钱。

几个同学就回家结婚了,父母养着他们一家三口。

这是我不愿走的路,也是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存钱的原因,再艰难也坚持下来了。

我想,在高中或大学的时候,我们是不会想到如今事事都要谈到钱,事事都要在钱上精打细算。

我知道你之后又读了研究生,我听说你原本有机会拿到学校一笔奖学金公费留学的,我也听说你的导师建议你继续读博,以后留在学校工作。

我觉得这未免不是什么坏主意。现在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而对你而言,或许有比找工作更难的东西,无论如何,在我看来,大学会是个适合你的地方,即使它问题重重,但或许依旧能给你一个合适的工作环境。

窗外的那些风景到如今我也看了许多年,却依旧是熟悉又遥远,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东西我们能够肯定和熟悉的。

下午和宋杰聊天,过去的许多事情又重新想起来,充满胸膛,感觉十分奇妙,让我变得多愁善感。

宋杰手机里依旧有我的号码。

我估计是唯一还没换号码的人,从大学到现在依旧如此。他听说我在这边,就打电话联系我。

在电话里,即使他已经告诉我名字了,我一时也没想起来,后来他提起你,提到我们大学时经常举办的那些聚会……

他也工作好几年了,但今年初的时候突然决定考研。我问他是考专硕还是学硕?他说,学硕。

我确实有点意外,因为据他所说,他的工作不错,在一家中等的公司做理财。但他决定辞职,重新回到学校全心全意地读研。

夏院说这是懦弱行为,我倒不这么觉得,只是每个人有不同想法和自己的打算而已。

不知道他联系我具体是为什么,但我估计是和他考研的事情有关。

我们聊的事情大都停留在大学,而从他的几个回答里,我也大约了解他大学毕业之后几年的生活。

我发现他也会有那样的感觉,一种好似无头苍蝇的迷茫和无力感。他也提起这些,我仔细地听,希望能从他的经验里学到些什么,以此来抵抗这些感觉在某个时刻的卷土重来,但我最终发现,他同样对此无能为力,任由那些感觉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而在这个下午的聊天中,宋杰对我说了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情,就是我们以前大学聚会里的一个男同学在前些日子自杀了。

我问宋杰,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他说自己也是听另一个同学说的。

还上了新闻。他告诉我。

我翻着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记忆,似乎在某个角落里确实储存着这样的新闻,但我已经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宋杰所说的那一个。

我认识他吗?我问。

我不知道。宋杰说。他有些胖胖的,爱说笑话。

哦,我记得说这个笑话的人。

他每天笑眯眯的,又因为有些胖,所以当时很多同学喊他作“弥勒佛”。

这确实很难让人想象,他看起来那么乐观……

你能想象吗?

我犹豫着是否要问宋杰那个同学为什么自杀,但最终我选择沉默。

这时,窗外彩霞漫天,红色淡红色渲染着天空,太阳余晖的金色漂浮在红色的云朵边缘,向四面张散。这是我长那么大见过的最美丽晚霞。

此时我的脑海中依旧想着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男生。

这两天,夏院一直说会请假帮我,但因为她手里的一个作家小说未通过审核而需要她四处走动,所以我一个人从前些日子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收拾。我反感这样的收拾,因为住在这栋房子这么多年,我已经把这里当作家了,所以那些相框挂在墙上,书柜里摆着书,阳台上几盆吊兰长得茂盛。

夏院让我先打电话给搬家公司的人,让他们把我一些东西先放在她那里。

这是个痛苦的过程,收起书桌上的笔记本、笔筒和台灯;打包柜子里的衣服和被子。先从客厅开始,卧室最后一天再收拾,几个纸箱已经装满堆在墙角,厨房里现在什么也没有,剩下的几顿饭我都在下面小餐馆里吃。

所以,当下午宋杰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光溜溜的沙发上,两边都是纸箱和黑色垃圾袋。

我甚至感谢宋杰在这个下午来这里,因为这是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个下午了,明天上午九点半,搬家公司的人就会把这些纸箱运走,我把卧室的被子收起来,把阳台上的吊兰拿到屋子里。

夏院打来电话,她依旧在等上面的审查结果,我安慰她,一切都会顺利通过的,不要着急。

如果不是宋杰,我很难想象这个下午自己该如何捱过。

从决定搬走的一个月前开始,每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睁着眼睛而毫无睡意。

之后我发现自己辞职太早,结果有太多的时间让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无所事事,所以夏院给我几本书,推荐我看几部她觉得不错的电影,并让我没事出来走走。她甚至鼓动我到一些名胜古迹去玩玩,来这座城市这么多年,除了一次和工作室同事去了一处古迹外,其他地方我知道但都没去过。

于是在一个午后,我决定到周边的古寺去走走,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古寺人迹寥寥,漫山遍野的树木葱翠欲滴。从古寺左边有一条石头栈道供游客登山,我顺着石道往上爬。小道两边的树林里时不时就有破损的佛像,歪歪扭扭地靠着石头或树,一些行人会把红色绳子绑在树上。

在半山腰有一处和尚的墓碑,粗制滥造。

四下无人,充满鸟鸣和虫声,有时风从树林里吹来,窸窸窣窣的有些吓人。

我并没爬到山顶,只是到半山腰,在下山的时候遇见一对年轻的情侣,嘻嘻哈哈地往上去。下山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我就在寺庙的四周找了一家餐馆随便吃了些,然后坐公交车回去。经过市中心的时候,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在明亮的灯光下像变形物体。

我靠着公交车玻璃看着走在人行道上满面风光的行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天做了什么?他们是刚来这座城市还是出生在这里,成长和上学都在这里?他们去过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吗?一个人不认识,不知道隐秘的地下通道在哪边。

多让人遗憾,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待在同一个地方。

或许这也就是古人感慨的原因,回到某一个地方好难,回到某一个时期或某一段时光更艰难。

所以在这样的悲伤时刻,我就想打电话给你,听听你的声音。

你变声很晚,所以你的声音从开始到最终定型依旧经过了好几个时期,而那几个时期我都在那,所以你绝对不会想到我对你的声音是多么熟悉。

在两年前的某个时候,工作室接了一个很不错的案子,客户让我们在上海路上的一家高档咖啡馆等他。我看着单子上一杯咖啡价钱,问服务员要了杯水。那个小餐馆一份宫保鸡丁饭只要15元,这里的一杯咖啡需要我两三顿饭钱。我们坐立不安的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最终决定打电话给客户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的前台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当时就觉得那会是你,因为他的声音和你的简直一模一样。

我告诉同事自己先出去一下,追着那个买了咖啡上车的男人,他并不是你。

一个人的声音有时候会是其特别之处,而让人印象深刻。

在之后的几次恋爱中,我都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听他们的声音,这在之后也成了习惯,只要遇见一个陌生人,我就会去听对方的声音,我觉得在这些声音里,有许多东西是我们通过正常交流相处方式所无法获得的。

现在你应该已经睡觉了,或者你是否需要在周六夜晚加班?

我和宋杰并肩走着,把他送到前面的公交车站台。

他笑着说,我们刚认识,你就要搬走了。

他问我明天是否需要帮助?

他明天没什么事,可以过来帮忙。

当我们站在公交车站台聊天的时候,夏院打了我落在房子里的电话。

宋杰声音有时候很轻,似乎担心会吵醒身边睡觉的人;他笑的时候,声音很强,洪亮,有感染人的可能。

不久,车就来了,他上了车,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冲我挥了挥手。重木诗里说,挥手就是久别。

在这里,确实如此。

我从车站往回走,但并没有直接回去,房子如今空荡荡的,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里面,虽然我一个人住在那里已经许多年了。

有时会觉得孤独,有时这些感觉被匆忙和疲惫占据,所以孤独有许多张面孔。

这让我想那些写死亡的诗人,是否有人写过,死亡有许多张面孔?

小区街道对面的公园里,路灯像萤火虫一般闪烁着,许多路灯都坏了,所以好几处都黑乎乎的,那里面时常有些亲昵的情侣。我曾经经常去那里,和一个交往半年的人。他说晚饭后出去散步有益身体健康,所以我们就会出去沿着小区转一圈,最后从公园里穿过来。他在那里亲过我,他的嘴唇湿润,好似没拧干的毛巾一般。

那个时候爸妈有一天不请自来,我打他电话告诉他晚上不要来,但始终没人接。晚上他敲门,爸爸开了门,他热情地说叔叔好,熟练地把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爸妈在这里住了三四天,我收拾了客厅,自己或睡在拉开的沙发上,或睡在气垫床上。

每天早上从气垫床上起来会腰酸,整个身子好似打了一場战争般难受。

他让我到他那里睡,我拒绝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想到你;有很长时间,我下班就待在房子里无所事事。那些日子我不想把工作带回家做,就躺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或看电影,有时中途就睡着了,晚上醒的时候再到卧室去睡。

后来夏院和交往了快两年的男朋友分手,那段时间都是我陪着她,听她肆无忌惮地骂男朋友,然后哭然后睡觉,然后鼓励自己振作。

那个时候夏院说的许多话让我想到你。

你的两次恋爱都无疾而终,你并没有多难过,让别人看着觉得你铁石心肠,但我知道,你感到的或许是某种幻灭。虽然我们如此日常地生活着,但总有一个东西是你念念不忘的。

那些东西说不清楚,但就在那里,牵引甚至是完全控制了你的心情和思想,从而塑造出如今的你。

我有时也会稍纵即逝地感觉到那些东西,但转眼就没了,我也无法抓住,就这样一次次地面对墙壁或是繁华的街道挖空脑袋地想。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直到如今——我们很少会袒露彼此的情感,是不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对方会知道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对方的心情和感受?

如果是这样,我或许始终是不合格的那一个。有时我猜测你的想法,你的感受,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感受如何。更好的方法或许是我们开口去问,就像现在我想给你打电话,问你在想什么,问你的感受。

在夏院分手的那段期间,她问了我许多问题,我感觉被冒犯,因为为什么问我?那些问题我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的答案。或许哈姆雷特愿意接受“生存或毁灭”这个问题,但我不愿意。

透过清晨的雨雾,一切的幻想都安然。

这场漫长的人生旅程,似乎注定满是遗憾。

而一些人说这是场游戏,但我们注定失败。

我现在已经回到家,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里里外外的沉默想着打电话给你。

你的记忆如此好,是否也会给你造成困扰?那么多纷纷扰扰都在,每个细微的感觉或情绪,那么久过去了,是否它们还存在着力量,来影响当下的生活?

一个衰老不已的人在养老院里回忆人生,我知道,会有这样的故事。我把夏院给我的几本书都给了宋杰,我觉得或许他会喜欢。

上车的时候,他回头对我说,保持联系。

告别总让我想到重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南京读研究生,他比你晚两届。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告诉我自己签了一家刚成立的文化公司,成为签约作者。因为合约中一些条款,他一直迟迟不愿签,但最终联系他的编辑一席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我很羡慕他,因为从和他的谈话中,你能强烈的感觉到他对自己目标的清晰和肯定,并且有一股热情去追求。

我觉得这样的人是幸福的,就像我从一开始就在心里羡慕你一样,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知道要如何努力去获得那些。然而在我心中,我始终对自己的想法充满怀疑和忧郁,即使夏院她也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努力。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很多时候当我走在这座城市,我奇怪地感觉到四周一切的不同寻常,了无生气而僵硬冷淡。

在我糊里糊涂工作了多年的那间工作室,一批批员工来了又走,有的人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有的人处处碰壁,再次回到这里,成为别人的闲话。我不喜欢那些闲聊和充满荒凉的游戏。

有一次我加班从工作室回家,在等红灯的时候,对面的一群人或许刚从某个夜店出来,哈哈大笑,肆无忌惮而让人反感地推搡拥挤着过红灯。两边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他们骂骂咧咧,怒火冲天。

你记得金斯堡的《嚎叫》吗?

你记得那部根据金斯堡这首诗改编的电影吗?

你记得在这部电影中那些伴随着诗句出现的可怕动画片吗?

这一切让人感觉精疲力尽,了无生趣,好像不可避免地跌入虚无,撞击四下,封闭的水泥,让你沮丧而无趣。

夏院说这是一个人住久了产生的幻觉。

夏院时常会在我下班的时候打电话给我,爸妈会在中午时间打电话给我,日常的闲聊,没什么事情。其他就是电话里长时间的沉默,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人打错电话。你听到对方反复甚至愤怒地重复着自己要找的人,他让你感觉是自己的错,因为他已经反复重复了许多遍。一些打错的电话上来就说事,你如果不阻止他,对方会滔滔不绝地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而当他中途意识到问题的时候,他会问“你还在吗?”然后你告诉他,打错电话了,对方便立即会失了阵脚,慌乱地咕哝几句挂掉电话。

有时候这也是有趣的事情,辛波斯卡曾经还在自己的诗里写过。从南京回来后,我就一直在关注重木的动态,他经常会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发些新写的诗或是最近在看的书。一些时候,如果我躺在沙发上摆弄着电脑,就会去网上搜索他正在看的书,并有几次我还买了几本,大都是小说集,像托宾的《母与子》,像特雷弗的《雨后》,我还买了一本叫《恶俗》的文化评论集,作者是个恶毒且十分幽默的人。

重木并不是一直都像他留在我印象中的那样严肃或不苟言笑,有时他也会写些有趣的东西。我会在他写的东西下留下评论,他也时常会回复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就在评论区里聊天,当然很多时候都隔了几小时甚至一两天。

现在,窗外落了浓重的湿雾,窗户上斑驳不清,好似下了几天的雨,而那些或远或近的灯光此刻都变成了橙色的光晕,就好像《哈利波特》电影中邓布利多校长那个神奇的打火机。

还记得吗?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而电影开始的那一幕始终让我们印象深刻。

在静谧无人的街道出现一个衣着奇怪,满脸花白胡子的老人,他是巫师。在那半月形眼镜后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点都不像是垂暮之年老人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像打火机的东西,摁了几下,街上的路灯灯光神奇地被吸了进去。

那一幕我至今都记得。

现在,我终于鼓起勇气给你打电话,电话通了,响了一会儿,但没人接。

现在已经很晚,你或许已经睡了。

突然很想听你的声音,很想知道你最近过得如何,事业生活和其他一切。

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应该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情重新提起:你的人生,我的人生,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我们曾经一起参与构建的生活。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在这样令人沮丧的岁月里。

有一个休息日,我去了市中心,四下无目的地转着,遇见一个以前工作室的同事和一个大学同学,后者和自己结婚三年的妻子和两岁的女儿一起。我们说一些对方都没在听的事情,然后各走各的。到晚上的时候,不知是因为是星期天还是平常都如此,市中心繁华无比。精致美丽的广告牌一家比一家明亮,更庞大。在商业老街和美食街里挤满了人,热闹轰鸣的音乐从许多家商店里傳出来,融合在一起,你完全听不懂是什么。

在那里,在那个时候,你确实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繁华,这个国家的繁华,一切似乎都充满力量地向最成功最辉煌的方向飞速奔去。似乎即使最渺小的人也能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梦想成真。似乎一切真的就会永远这样美好了,生活充满可能了。

但你或许知道,始终知道,我们注视着这一切而内心升起的悲伤和痛苦。

满眼繁华让我们想到的却是每一日遇见和需要应付的日常难题。

重木的诗里充满一股萧索气息,一种稍纵即逝的可能和留下的巨大黑洞。而你,我从你身上曾看到过这些,从宋杰站在破旧的公交站台上等车的时候看见这些,从我住了多年如今要搬走的时候看到这些……

你此刻或许并不在家,所以铃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像回声般重复着自己,或者你的电话落在客厅,落在厨房,落在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你遗失了自己的电话,所以没有人再能联系上你。

而我在今夜回忆起的那些过往岁月……如果你接起电话,我会一遍遍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