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钰
(上海第二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201209)
翻译可以是异域话语和本土话语互相交流、双方构筑关系的场所。在双方话语构筑关系的过程中,本土话语可能会摒弃异域价值,肆意张扬自己的个性。韦努蒂(Venuti)认为,翻译可以塑造出外国文化的固定形象,并全然摒弃那些看起来无助于本土关怀的价值观和分歧[1-2]。然而翻译也完全可以带来另一种可能,也即本土话语完全吸收异域价值,甚至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本土话语被异域话语遏制,由此促成从异域元素涌向并淹没本土元素的单向流动。而当代汉语中的外来音译词,特别是来自西方文化的词汇在译入汉语时,出现了纯音译化的趋势,这恰恰体现了翻译的单向流动。
在当代汉语中,外来音译词,尤其是从西方文化中音译而来的词语星罗棋布,且仍与日俱增[3]。从人们的吃穿住行,到精神层次的交流,只要有外来词汇、特别是西方拼音文字影响的地方,就有音译词。
学界认为,音译词可以分为纯音译词和非纯音译词。汉语纯音译词中,一个汉字基本对应英语的一个音节,且所选汉字没有引申含义,比如拿铁(latte)、沙巴洋(sabayon)等等。非纯音译词则主要包括音译加意译词、音译加注词;前者有如新西兰(New Zealand)、冰激凌(ice cream)等,后者如朗姆酒(rum)、卡片(card)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音义兼顾词,比如对商标等的音译:美宝莲(Maybelline)、保时捷(Porsche)、维他命(vitamine)等,其汉译是音译,但这些表音的汉字都是精挑细选、能暗示传递与所指对象本身相关的一些属性的,因此也不属于纯音译的范畴。总体而言,音译的规则是,能意译的词语决不音译,没有相应的意译,不得已音译时也要遵循约定俗成的原则,比如音义结合、统一译名等[4]。外来词汇,有一部分需要音译,比如人名、地名等,因为意译起来实在不便,而且在日常交流之中,这类词语有很大一部分可以只作为一种代码存在而不必明了其意义;此外,在某些特殊的领域中,有些外来词为了保留与源语完全对应的痕迹,也必须要音译,比如对西药学名的翻译。但是,除此之外,很多本不必音译、音译后交流起来不便等不适合音译的词语,也纷纷加入了纯音译的行列。比如,将 “party(聚会)”音译成 “趴”,将“cheese(奶酪)”音译成 “芝士”,将 “drama(戏剧)”音译成“抓马”等等,这显然违背了音译的规则,滥用了纯音译。
而与我们亦步亦趋将西方外来词音译的行为相比,有些中文词语所指代的现象或物体,并未被西方音译。以中英之间的词语翻译为例,除了一些极少的比如fengshui(风水),guanxi(关系)之类的例外,英文的使用者在翻译的时候并没有直接采用我们的拼音,比如桂花、栀子花等词语。再如,饺子,汤圆,锅贴,即便在西方国家不难见到,英文中也没有相应的词语指代,全部被称为dumplings,即便不准确,也仍然沿用:饺子说成dumplings,汤圆是sweet dumplings,锅贴则是fried dumplings;有时西方译者宁可在翻译的时候加上啰嗦的说明文字,也不直接沿用相对简单的汉语拼音音译。与此相比,我们如实地保存了过多西方外来词的读音,对它们表示了过度的尊重。
毋庸置疑,纯音译词在全球化的今天有其优势所在,比如纯音译词增加了文化的多元性,使语言的发展与时俱进。人们应该用开放包容的心态来接受这一现象。事实上,当纯音译词少量存在的时候,人们觉得有异域特色,很新鲜,对少量外来词的吸收也增加了本国语言的活力,然而过犹不及,当很多本不必或不适合纯音译的词语也纷纷加入纯音译的行列时,纯音译词在当代汉语里开始名价日重,译文产出者在文化交融过程中开始隐身自我、过度推崇他者,终而形成翻译中西方元素倾入本土元素的单向流动而非双向互补。
从宏观角度而言,在纯音译无原则地过度产出过程中,异域价值享有优先权,西方文化处于覆盖本土文化的单向直线性流动之中,而由此构建出的本土文化有臣服异域文化的消极倾向。源语文化比较强势,这固然是当前的译文产出者喜好将从西方发达国家而来的词语音译的主要原因,但翻译本应是一种与他者碰撞、互相汲取营养的双向流动,它“是跨越边界和通过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从而互相提升的互动旅行。通过这样的(跨越性的)翻译,对他者的书写中也就包含了对自我的书写——相互间彼此铭刻和镶嵌”[1,5],在翻译西方外来词汇时,纯音译必不可少,但是如前所述,来自西方的很多词汇,本不必或不适合音译,也纷纷被生硬地音译,这体现了译文产出者希望最大化保留与西方文化联系痕迹、心甘情愿让本土身份被西方文化吞噬的消极心理。
“翻译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从外国文本的选择到翻译策略的实现,到编辑、评论和译本的阅读——都由目的语中通行的不同文化价值观所调和产生,这些价值观总是处于某种等级秩序当中。”[1]因此,“芝士”之类读起来拗口、字面意思不通透的词语在目的语中的盛行,正说明目的语的价值观以强调和西方的联系为荣,这无疑体现了西方文化至上的等级秩序。正是在这纯音译的热潮中,当“麦当劳”将其注册名改为意译后的“金拱门”时,才会引起如此的轰动。换言之,如果不是因为在当代社会中,人们对西方文化的强势覆盖、对本土文化的自动放弃、对纯音译的亦步亦趋已经习以为常,“金拱门”就不会成为外来词汇音译大潮中的一股逆流,不会引起目的语社会的人们特别的注意。
从微观的个体角度而言,在目的语词汇的产出过程中,译者一遇到外来词首先想到纯粹的音译,可以节省许多进行真正的翻译所需要的脑力,但同时也放弃了选择的自由、躲避了翻译的责任。因为翻译的产出过程原本是做选择的过程[6]。然而在纯音译的过程中,译文产出者只需按部就班地为源语词汇匹配相应的目的语的音,无需去动脑思考、选择与之表意功能一致的词语,自动放弃了自己的选择与话语权,将自己囚禁在缄默的牢笼里,压抑着个性和思考。因此纯音译的过程让译文者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奴役而非自由。而对纯音译的趋之若鹜让译者思考、创作的热情与才情也逐渐萎缩。斯坦纳(Steiner)[7]认为,我们通过翻译汲取他者的资源,但同时也可能受制于此,在这样的翻译过程中,“有的译者个人风格和创作才情逐渐枯竭”,且“异域文本中的声音会堵住自己的声音”。
母语为汉语者在接收纯音译词时,也在承受着无原则的纯音译之害。纯音译词会降低语言的表意能力的清晰度,增加包括译者在内的汉字使用者的思维负担,引起思维的混乱。汉字的音形义之间的特殊关系,使得汉语的使用者在看到音译的单词时,要把音译的词语和其具体所指联系起来,并没有拼音文字的使用者那么顺畅。彭聃龄等[8]对汉字音、义加工脑机制的研究发现,“在语义任务中有语音的激活;而在语音任务中没有与语义有关脑区的激活。”也即,对汉字的使用者来讲,从汉字的语音来识别其语义,其认知难度比从语义来识别语音难度要大一些。故而在使用音译词时,人们要识别这些词语,比识别意译词要费力很多。纯音译词语常常使目的语使用者不易准确把握相关概念。比如,cherry(樱桃)被音译成“车厘子”,这对即便熟知这一水果的人来说,要知道它实际上就是樱桃的一种,需要越过“车厘子”本身的读音或字形、知道其真正所指,才能明白。因此,“车厘子”的使用者们在概念上、在潜意识中对这一水果名的把握,远不如源语cherry的使用者对其概念的把握那么清晰。再如,人们看到strawberry(草莓)的港译“士多啤梨”时,需要特别注意这一名称和“梨”并无瓜葛。此类音译词会带来概念的混淆,对国人思维清晰化的发展有害无益。
陈宝国等[9-10]对汉字识别时间进程的结果显示,“高频汉字形音义激活的时序为字形、字义、字音;而低频汉字的字形激活在先,字音和字义的激活同时进行”。总而言之,对汉字来说,如果仅凭音来区别、辨认,相较于意译词,增加了使用者的不便,带来了思维的负担,同时,语言的功能也在无形间被削弱了。也即,汉字的使用者在看到常用汉字时,首先在头脑中激活的是字形,其次是字义,最后才是字音。因此,就常用汉字而言,仅凭字音来辨别的音译词,相较于凭字形和字义来辨别的意译词,会延长汉语使用者的理解时间,增加使用者的不便,与此同时,汉语言的功能也已被弱化。而纯音译的汉语词汇正是主要通过读音来辨别的。比如,提拉米苏(tiramisu)这4个毫无联系、与物体本身内容毫不相关的汉字组合在一起,对于不熟悉这一点心、不知道其源语或首次使用该音译词的人,它们用起来相当费力,增加了记忆和认知的负担;对于即便已经熟知这一糕点的人,这4个顿挫的、互相没有意义联系的汉字音节连在一起,用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发出来,相较于拼音文字的使用者发tiramisu的音,要吃力得多。
用来音译的汉字,如选择不妥,还会对词义形成干扰。比如,red delicious apple(美味红苹果),港译为“红地厘蛇果”,其中,“地厘蛇”这是纯粹的音译,选字不当,当“红地厘蛇果”被简称为“蛇果”时,汉语言的使用者很难从该名称中推知其来历或含义,且易对“蛇果”与”蛇”之间的关系产生疑惑,引起思维的混乱。此外,纯音译的形式多变,影响语言对统一性的要求。既然是纯音译,原则上只要在目的语中找到相似的音来转换源语单词的发音即可,然而实际操作中极易产生混乱,常常出现一个外来词有多种音译形式、或不同的外来词有同一种译法的问题。比如,The Times中的Times和River Thames中的Thames完全不同,却都被纯音译为“泰晤士”,前者是“泰晤士报”,后者是“泰晤士河”,这也会引起包括译者在内的汉语使用者理解的混乱。
总而言之,纯音译词使包括文本译者在内的汉语使用者难以真正把握词的本义,其实际意义和形式之间终究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屏障。使用这样的词语,像带着橡胶手套去触摸物体;即便人们在多次使用后,会慢慢明白、习惯其意义及用法,但毕竟不如意译后的目的语用起来那般畅快淋漓,一不小心还会使用不当。在西式糕点类烘焙店,人们经常看到各种糕点的音译名,然而这些音译词放在那里,除了给人传递“这和西方有关”的信息外,关于蛋糕的形状、内容,如果不看到所指对象,根本一无所知。在这里,语词已经丧失了其传递信息的功能,需要通过进一步的解释才能为语言的使用者理解。“除了评注外,我们再也不知道还能如何接触言辞,这难道是一种无可挽回的命运吗?”[11]
德·坎波斯(de Campos)将翻译视为文本间的互换,而要互换,翻译就不是单向的流动[1,5]。对他者力量尊重却不谄媚,对自身力量自信而不自贬,在翻译时将两者的力量合二为一,这是在翻译外来词汇时理想的选择。从这一角度而言,翻译中的食人论仍然值得我们深思:食人论认为,结合自身和他者的力量可以获得更强的生命力。食人论尊重他者,推崇自身与他者的嫁接,从而使彼此血液相通,水乳交融[5]。对外来音译词的吸收,应当使我们的汉语获得滋养,更有力量,让汉语的生命更加鲜活;与此同时,对外来词汇真正的翻译而不是纯音译,也是赋予源语词汇新生命的过程,这对源语的生命力发展也大有裨益。
当然,如果每一个外来词都能翻译成像“不折腾(no Z-turn)”、“乌托邦 (utopia)”、“席梦思 (Simmons)”这样音义兼顾的形式,那自然臻于至善、再好不过,然而这种翻译可遇而不可求,假如对译者提出这种要求,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应避免像“卡布奇诺(Cappuccino)”、“西门汀 (cement)”这样生硬、只为保留与西方文化联系而存在的纯音译。
在一些特殊的领域,情况会稍有不同,我们应区别对待。比如对西药名称的翻译,为方便医务等相关人员能将目的语译名与源语名一一对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音译甚至纯音译还是必须的;而西药已有的纯音译名称,一旦沿用,即使不太方便,一般不必也不能做出改变,因为对药名的任何一点改变都可能引起性命攸关的差错。然而,即便如此,像尼索地平(Nisoldipine)、埃索美拉唑(Esomeprazole)、帕伐他汀(Pravastatin)这类在药名中俯拾即是的音译,给医学专业的学生带去的沉重的记忆负担、对普通病人带去的交流不便、理解吃力等问题,是否可以做一些改善,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而正是因为这些西药译音名对普通人来说和天书无异,交流起来非常不便,所以西药在音译的学名之外,还有意译的通用名,通用名可以只描述药品的物理特征而不是化学结构。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纯音译在实现语言功能方面巨大的局限性。与此相比,对于其他领域出现的外来词,比如烘焙糕点,大可不必用佶屈聱牙的汉字音译。但是,如果商家认为不给民众传递“这和西方有紧密联系”的信息,就会给烘焙店的营销带去负面影响,这并非是我们所喜闻乐见的。
斯坦纳(Steiner)认为,假如一个社会在自身消化能力有限的情况下贪婪地吸收外来事物,势必造成失衡,并失去对自我身份的自信;比如新几内亚人对外来事物极其狂热,崇尚一切飞机运送之物,这是翻译的危险性所在[7]。虽然我们的社会和语言体系都与时代发展保持着一致的活力,我们对外来事物吸收的狂热程度也远不像斯坦纳(Steiner)所说的新几内亚人那么深,但其中所提到的翻译的危险性值得我们注意。
在翻译外来词汇的时候,译者应当注意在纷繁的文化交融之中保留自己的主体性,将异域文化和本土文化放在平等的层面对话,让翻译的单向流动成为双向交流的过程,使翻译成为“跨越边界和通过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从而相互提升的互助旅行”,而通过这样的翻译,“对他者的书写中也就包含了对自我的书写——相互间彼此铭刻和镶嵌”[1,12],这不但可以使我们的语言从源语中获得滋养,与此同时,源语词汇也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这需要译者与译语接受群体的协心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