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丽 丽
(泰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山东泰安 271000)
近代以来,众多日本人士奔赴泰山,访古览胜,对泰山展开了一系列的深入记录和研究[1]。明治、大正时期多位日本学者都曾游览过泰山,并创作了多部纪行文、散文、诗歌等作品。其中,田中逸平(1882-1934)为日本汉学者、日本伊斯兰教开创者之一。长期旅居中国,曾多次登泰山,留有相关诸文,赞美了泰山的壮丽景色,记述了泰山的民俗信仰,评述了泰山的文化内涵,值得品读研究。解析其诸文中的泰山形象,可了解当时的泰山风景及人文状态,可知田中逸平的泰山观。
田中逸平自幼读四书五经,后师从日本著名汉学家盐谷青山,研习中国儒家、兵家、地志等各门知识。1904年日俄战争,曾作为从军中日翻译至中国。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在山东半岛对德国开战,再次从军至中国青岛。战后定居山东济南,创立“历下书院”,以儒家思想熏陶中国学生,时而出游山东各地考察历史文物,并开始钻研伊斯兰教义。1922年翻译刘智的《天方至圣实录年谱》,1924年在济南清真南大寺接受洗礼,皈依伊斯兰教, 1925年出版游记《伊斯兰圣地朝觐白云游记》,叙述了与中国伊斯兰相关事情。1934年赴麦加朝觐。他是日本伊斯兰教开创者之一、也是日本第二位哈只①。“明末清初,中国出现几位精通儒教的穆斯林学者,深信回儒两教相融无间、甚或同源,从事伊斯兰经典汉译工作。他们深受以天人合一为主旨,集古代希腊、波斯、印度哲学为大成的苏非主义哲学(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影响。《天方至圣实录年谱》为其代表性人物刘智所著[2]”。而田中逸平将《天方至圣实录年谱》翻译成日文,并深信回儒相通。皈依后的田中逸平仍未放弃对日本神道与中国儒教的信仰,他走遍亚洲,精通各宗教教义,晚年时主张五教(儒、道、佛、基督、回)合一。自1920年至去世(1934年),田中逸平在《日本与日本人》、《斯文》、《大东文化》、《日华学报》、《大日》、《中央佛
教》、《大亚细亚》等多种杂志上,发表言说近四百篇,所论涉及颇广。留有《田中逸平集》共5卷,分别为“伊斯兰”、“中国论”、“日本论”、“随想”、“随想·时论”。其著作《山东丛谈》中记有《十登泰山之巅》《从神通寺经泰山至灵岩寺》《泰山的进香与其祭神》三篇关于泰山的文章。文中有泰山实景的记述,更多的是对泰山文化的解析。
《十登泰山之巅》分为:一、(序论)富士山与泰山同脉;二、齐鲁形势与万里长城;三、伊势神宫和泰山;四、封禅与秦始皇;五、管仲知礼;六、古道的衰退与小道的流行;七、泰山的俗化与泰山神;八、神仙说的勃兴;九、汉武帝与儒学的复兴;十、结论。全文并非以游览景点为单位进行的登山记录,而是引古说今的通论文字,用不封闭感情式的书写,评析了泰山文化的博大精深。他是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的学者,并以跨文化的视角,对泰山文化内涵的理解和对泰山在齐鲁文化中地位的评析不乏独到之处。同时,文中也体现了特殊时代下强烈的政治意识,他从万世不易的泰山感知到古今同一。从政治立场,思考了泰山的政治地位和泰山文化的渊源及价值,表达了对历史兴亡的慨叹。
《从神通寺经泰山至灵岩寺》为田中逸平第十二次亲临泰山的见闻录。记载路线较为详尽,是由神通寺、九塔寺,经齐长城、牛山口至泰山后山山顶,再由鸟道至灵岩寺后山谷。文中对神通寺的地理位置描写颇为具体,同时表达了对神通寺荒废现状的惋惜。灵岩寺虽无昔日的繁盛,但是古塔汉柏见证了历史变迁,摩崖碑林展示着珍贵的题咏刻文,仍不失为著名胜迹。《从神通寺经泰山至灵岩寺》一文也记述了田中逸平心中的泰山情怀。他立于齐鲁交界,时值秋季,思绪万千。认为山谷之间无“排日”、“无山东问题”、“无亲美”等政事纷扰,并感怀留宿之地老妇深夜织布的情景,难忘当时烧酒的味道。同时,慨叹途中茂密的竹林及丰富的药草,叙述了朗公与泰山的渊源。因此田中逸平在文中认为,名山的真正价值藏于后山,登泰山,沐浴阳光与白云之间,可感知自然宇宙的奥秘。
《泰山的进香与其祭神》一文以一位外国人的眼光,记录了当时泰山的民俗信仰,展现了作为汉学者对泰山香会文化的浓厚兴趣。他在当年的农历二月从泰山城南的旅社出发,徒步登山,夜宿于山顶玉皇阁,亲身感触了进香中泰山的盛况。文中解析了泰山进香的季节特征、泰山香客的所在地及身份,记述了进香仪式及过程。指出:每年农历正月初四至四月八日期间为泰山进香时期,香客以农民为主,因农耕的原因,正月期间远地香客居多,二月份以后近省香客较多,所属地域范围除山东省以外,还有河南、安徽、江苏、浙江、湖南、湖北等地。因为泰山上有青帝宫,所以与农民的关系颇为深厚,而此时期为农闲期,远近诸地的善男信女,登泰山向泰山圣母(碧霞元君)进香,在炉中燃烧纸钱或用金、银纸做的大小不一的元宝,来祈求心愿达成。文中指出,此时团体香会不振,呈现个人进香倾向的原因有交通工具的发展及民国政治的影响。此外,田中逸平从宗教者的视角关注泰山进香的同时,也如实地描述了当时进香沿路乞丐的现实生活。他记述道:即使是平日登泰山也会被乞丐所扰,进香时期更为甚,泰山上最喧闹的就是乞丐群体。从岱宗坊到南天门至元君庙,数算着大概五六百人,有老太太,有抱着两三岁孩子的女人,或是被置于陡峭石阶之上的残疾者,伸出看着就让人不愉快的手脚,妨碍行人的道路。乞丐们大多住在沿路的洞穴里,准备炊具,因为约百天的进香期间,他们一直在山里生活。“出色”的乞丐在南天门下十八盘的陡峭处,对松亭的前壁、岩下搭建草屋并有力地敲打着木鱼,被称为“乞丐道士”,当然因其所在处的高远,不见其身影,只听得溪谷处响亮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伴着松风让游客为之留步。此外,文中他通过回顾历代对碧霞元君的信仰及封禅大典,指出中国道教具有将神灵人格化的普遍规律。认为中国宗教总体来说,国家上为儒教,社会上为道教。
《十登泰山之巅》序论中,田中逸平纵笔写到:
“源于青海阿勒坦郭勒河,气势磅礴,蜿蜒东流2700英里的黄河,虽孕育了中国文化,但澎湃的浊流如同岁月的无痕,恰似历代的变迁。而雄伟庄严的泰山巍然屹立不变,见证五千年的历史,知晓中国文化的由来,能预知其未来者唯有泰山乎?”[3]
由上文可见,田中逸平对泰山文化持有颇深的仰慕之情,给泰山的定位颇高。进而引用“山,莫大于泰山,史,亦莫古于泰山”,“封禅乃是受天命的帝王才举行的大典,非霸者所为”,“孔子升泰山,观易姓而王可得而数者七十余人,不得而数者万数也”等诸文,再次深入明确自古泰山在中国历史及齐鲁文化中拥有着至尊的地位。同时,认为泰山文化博大精深,传至日本并给予深远影响:
“黄河文明的形成区域为河洛平原即所谓的中原地区。其文化自周经秦汉,一方沿淮水向东海流域,另一方从汉水南下长江流域,凝结成包括位于东方泰山在内的灿烂的齐鲁文化。这正是泰山的灵气所致。它源远流长至日本,滋养了世界无双的国体并极尽精华。”[3]
上文中直抒对泰山的崇敬同时,也体现着强烈的政治意识。田中逸平将日本国称为“世界无双的国体”尽显民族优越感,后文中指出《泰山龙脉论》尽显帝王之气,并引用其内容,进一步提出“富岳与泰山同脉论”:
“长白山下的爱新觉罗氏一统天下后,借祭拜泰山宣告其统治的正统性;之后清朝灭亡,长白山亦为日本所有。当年丰臣秀吉征三韩(朝鲜),从军武将加藤清正望云间一峰,而感怀富士山,并落下男儿之泪,其峰实乃长白山。吾十登泰山,立其绝顶而感叹:东海芙蓉之峰,忽然伏于海而成长白山,其山脉蜿蜒延伸至山东凝结为泰山。可以说富岳泰山同脉论,似乎为确凿可信的定论。”[3]
1894年即正值中日甲午期间,日本地质学者志贺重昂所著的《日本风景论》将国土美、富士山美与民族精神接轨,并指出富士山应为名山中的名山。此书在作为日本象征的富士山诞生的历史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4]它推进了富士山的国家象征化,在近代日本民族主义高涨的背景下,军国主义将富士山异化为侵略扩张的精神武器,鼓吹为优秀日本民族卓越性的象征。由上文可知,田中逸平的“富岳泰山同脉论”,源于清康熙帝《泰山龙脉论》的“泰山实发龙于长白山也”之说,也内含着对富士山的优越性的定位。而此时,日本打败朝鲜并侵入中国东北,如此时局下,田中逸平称“长白山亦为日本所有”,从而推演出富士山与泰山为一脉相成。后文中论及日本神道与中国元素时再次提及此论:“日本与泰山的关系紧密至深,吾作为日本人论及泰山,恐一篇泰山论难以言尽。故吾欲回归序论中所述的富岳泰山同脉论。”[3]
“近代济南的日本侨民是服务于日本侵华国策的特殊移民。”[5]长居济南的田中逸平在日本对中国肆行扩张之际,倡富岳泰山同脉论,具有较强的政治深意。田中逸平在文中指出:“帝国的鲜满政策逐渐就绪。且山东亦纳入吾国势力圈内……日中关系上,历代政府的对华政策并非恰到好处,陷入以山东为中心的困难局面之中,至今仍然困苦于中国领土,东亚大局应如何应对,吾人不禁担忧,十登泰山,吾起草《泰山论》,以表作为有识之士的微忠。”[3]进而在《十登泰山之巅》的结束语中明确指出其论系从解决山东问题,经营山东、思东亚的百年大计为目的:“东亚今后的大局无论是经济同盟说,或是军事协定及外交性的文化政策,都不得不百年计划。日本以西伯利亚问题及山东问题步入困难僵局该如何应对?《易经》曰:‘天行健,自强不息。’明治天皇曰:‘合神之心者乃人之诚’。吾十登泰山,思索万千。”[3]因此,富岳泰山同脉论,明显带有军国主义者所宣称的“中日一家”、大东亚共荣圈之帝国主义思潮及国粹主义思潮,因此不可避免引起中国学者的反弹与驳斥。易君左在《定泰山为国山刍议》开篇于引题中大书“用泰山的精神消灭富士山之魔影”,在正文中又抨击“日本帝国主义者,以富士山为国山,因而号召其所谓‘大和魂’,以妄肆侵略而不顾”[6],都是针对田中逸平论调的回应,具有政治深意。
《从神通寺经泰山至灵岩寺》开篇记述:泰山南面由汶水相隔,与徂徕山相望,巍然独立于平原之上。中国人登岱时多坐着轿子,悠然而憩,经南天门十八盘至玉皇顶,这是日本人难以企及的[7]。而《泰山的进香与其祭神》的开篇将泰山进香活动比作日本的开龛仪式,将泰山香会比作参拜日本伊势神宫的团体“讲中”,参拜神奈川县大山的“大山讲”,及参拜富士山的“富士讲②”。《十登泰山之巅》文中第二节“齐鲁形势与万里长城”的开头总结了关于泰山高度的多种测量方法后,笔锋一转指出:
“泰山非最高峰,但高耸于黄河流域的平原之上,望之,恰如吾国立于关东平原的筑波山,有一览无余的高度。既黄河远流之处,屹立着直冲高天的泰山,仿佛人间与天上的阶梯,因而,古代帝王封泰山进行祭拜,向上天告其功德。而中国民众视泰山为神圣之山并向其祈福。”[3]
可见,诸文中田中逸平从中日对比的视角感悟泰山、评述泰山。如上所述,《十登泰山之巅》中,他把泰山的高耸屹立之形象与日本的筑波山相比,描述了泰山优越的地理位置及视觉上的神圣,进而在接下来的章节中论述了泰山的内在神圣,他把泰山比作日本的伊势神宫,称泰山实如存于中国的伊势大庙,乃一座神山。并指出:“无论何国在神话时代都有与国家存立有关的第一祭,从今天看来仿佛荒诞不稽,但其中包含着兴国之理想,立国之精神,并世代相传。”[3]
伊势神宫是日本最为神圣的神宫,祭祀皇室的祖神天照大神,为皇室专属之氏神,中世转变为镇守日本全体之大神。近代明治政府将其地位定于国家神道顶点之神社,为日本人世世代代一直崇拜。在田中逸平看来封禅泰山如同日本伊势神宫之祭祀,为国家“第一祭”,也正是“泰山及神圣之源,祭拜泰山及为政之本”。之后他旁征博引,阐述了齐桓公、秦始皇、汉武帝等有关的封禅说,由泰山神演变谈及泰山的俗化并指出:
“霸王不可封禅泰山,(中略),后世亦有不臣之徒,劝谏霸王封禅,因有所畏惧而未实行。仅有唐玄宗、宋真宗举行一代盛典,却深陷道教信仰,隋炀帝、唐太宗退群臣进言,认为无其德,不行封禅。至元、明、清虽屡屡祭祀泰山,不如说是假借巡守之名行帝王自家宣传。”[3]
在评述封禅的同时解析儒教的变迁,他认为,有德帝王祭拜皇天,乃作为国家之基的天人相会的礼仪,这正是和天人合一的国家理想不能分离的,而儒教的要点在于禘袷和仁义。但今日的儒教已成为伦理道德之学,关于禘袷则谈及甚少。因此,孔子时代知晓禘说,如同知道自己掌纹般轻而易举。至秦始皇时代限于经学的末流,已无神道本体。并联系当下时局指出:“尔来成霸业者远有齐桓、晋文、秦汉唐宋,经元明至清、转眼到民国,无一个国家实现了儒教的理想,而以怪力乱神愚昧民众,以丧失精神的经学,实科举之制,并不反思已丢弃了最初之道。中国至今日之状况,疑此乃原因所在,前车之鉴,我国民必应思考之。”[3]同时,关于道教他认为,如要叙述神仙说、方士、卫士之徒兴起的阴阳道、五行说的发展、述说道教的概要,就必然会涉及今日之泰山。这均能解释中国民族现状的根源所在,亦基本起源并发展于山东的思想。
综上所述,田中逸平对儒教、道教历史变迁的论述中可知,他更加推崇的是如日本神道的原始宗教。认为在中国以孔子为转折点原始的宗教色彩逐渐消失。同时,他也强调了泰山在齐鲁的神圣地位。此外,田中逸平将中国文化视为山文化与海文化的融和,而其接触相融之地即在齐鲁之间,并将泰山定位于山海双神之神圣山。他认为,自古以来,中国的神观有两种。远离大海的内陆认为神在高山上降落,近邻大海的地方认为浩淼无边的大海定有神仙之国。这两种思想集于泰山之上,泰山是山海两神双灵同在之处。并指出这与泰山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环境有关:首先,泰山位于黄河极尽之处,从山顶可望见东海的观念,是泰山在众多神山之中,自古尤其尊贵神圣的原因所在。其次,泰山是帝王们祭拜上天的灵地,此山周边的诸国鲁、齐、邹、燕、魏等地儒学兴起,研究神人关系,二千五六百年前后圣贤辈出,实与泰山的神观,与中华文明是分不开的。
总之,田中逸平认为,从泰山文化可窥儒教、道教的变迁,能洞察中华民族思想根源,视位居齐鲁之地的泰山为中国山海文化相融的代表,神圣的泰山所历练的泰山文化是中华文明的体现。此观点在《泰山的进香与其祭神》一文中再次得以印证,文中田中逸平通过泰山神与天齐神的混同,引出泰山圣母(碧霞元君)与齐地海神的关系,指出其内含的山之女、海之女的双重身份,并写到:“吾认为泰山乃海之神与山之神的交汇之处,中国两大思想的表现,存于泰山的神观之中”[7]。
自幼学习汉学的田中逸平有着深厚的中国文化功底,他在《泰山的进香与其祭神》一文的结尾处指出:欲知其国,必知其人,欲知其心,必知人之出与国之教。而泰山,泰山文化与儒教、道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7]。在田中逸平看来欲知中国,需晓泰山,且必须多次亲身登临。他认为泰山在政治、文化、宗教等领域具有绝对的权威。因此,攀登泰山,了解泰山文化利于解读中国文化及中国人,益于日本国策的制定。关于泰山的诸文中,田中逸平广征文献典籍,详明古今之源,对于泰山文化的评析具有广而深的特点。其泰山观是在中日对比视角下形成。其所倡富岳泰山同脉论,暗以日本神道为正统,暴露了帝国主义思潮;但同时作为汉学者,其誉泰山为山海相融之神圣山,彰显对泰山文化的敬仰。这种看似矛盾的论述中,显现了其思想的多重性与复杂性。
[注释]
①只:阿拉伯语,原意为“巡礼人”、“朝圣者”。又译“哈吉”、“哈哲”,是给予曾经前往阿拉伯天方朝圣者,即完成“证信、礼拜、天课、斋戒和朝觐”的回教徒的尊称。
②讲:日语为“講”。在日本,指为举行佛事、神事而结社。